魏京生：站在民主牆上的塑像 劉 青 從美國的另一邊給我傳來一個信息，這個來自西海岸的電話說，美國海洋專家獲 得一個漂浮的瓶子。據研究，這個瓶子來自地球另一邊的台灣海峽，它經歷了至少 兩年以上的海浪沖刷，循著歷史上華人來美的航線，漂落在華人已在此生息養育了 上百年的新大陸海灘。這個並不古老的瓶子，以最古老的方式向世人呼籲：救救生 命垂危的魏京生。電話裡問我，「你覺得怎麼樣？」 比兩年更早些的六四屠殺前後，我被迫象植物人那樣活活固定在小凳子上，我甚 至不能自由呼吸，理由是不准練氣功。管束我的犯人和指揮他們的獄警都說：「知 道嗎？魏京生已經報廢了，他的精神和健康全垮了，牙也脫落了。」他們說，鄧小 平發話了：此人不能死，是活教材，送回北京治療。他們說得意味深長。 去年，北京透過新聞媒體讓人們看見了魏京生的近照，正被醫生檢查著牙齒，它 們看上去還齊全。 我們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時代，今天發生的事已有許多在忘記，更惶論昨天。然而 ，北京動物園的一名電工，在十四年裡卻被提了又提，從極權專制的中國到民主的 樂土美國，不論對他是恨還是敬，人們對他的評價正在逐步升高。事實上，要忘也 難。八九年的民主運動，就是由要求釋放魏京生等政治犯而發難的。十幾年來，像 撞上鬼擋牆一樣，大權在握而興沖沖的鄧小平，總是繞不開民主，使他設計的經濟 小康藍圖，不停地撞上他聲稱永不再搞的政治運動。按中國的說法，這叫冤魂不散 ，民主牆纏住了鄧小平。而魏京生，是被視為民主牆代表的。 民主牆，是靠近中國的權力中心中南海的一段灰色矮牆。或許是因為近，這段牆 在中國的權力戰爭中有過重要作用。一九七八年底，鄧小平與華國鋒的權力之爭， 在中共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進入了高潮。民主牆跳上了相持不下的政治天平，從而 使權力順利地向鄧小平傾斜。當年，獲得權力的老人們喜形於色的說「出乎意料的 順利。」正是奪權順利，使鄧小平過分輕視了有重要作用的那段灰牆，而沒有意識 到這段牆其實是一個新時代的奠基石。在鄧小平覺得民主牆不再是他的幫手而成礙 手的時候，他改變一個多月前在報紙上表示的對民主牆的讚賞態度，把一批又一批 民主牆人士投入監獄，像清除他設計的道路上的破磚爛瓦。他沒有想到隨手丟棄的 東西會像炸彈一樣在世界上轟響，成為揮之不去的惡夢。 民主牆叫人難忘的重要一點，是她不僅對中國很重要，對世界也是一個信號。像 多米諾骨牌一樣坍塌的東方共產極權社會，就是在民主牆繼之以波蘭團結工會開始 的又一輪衝擊下，顯現敗象的。冷戰消失，原子彈不再像達摩克力斯之劍懸在世界 的頭上的今天，魏京生當年的勇氣和智慧，人們可以看得格外清楚。像先知的預言 ，魏京生在民主牆前說了兩點，而兩點全言中了，這就是四個現代化不能沒有民主 現代化，被毛澤東的專制獨裁整得死去活來的鄧小平要搞的仍是獨裁。 魏京生最初留給我腦海的樣子，似乎並不很容易說話。在民主牆「聯席會議」上 ，《探索》雜誌堅持要三名代表名額，這曾經是擺在我面前的難題。可是，有了三 個名額，魏京生仍然不常來。也許，這並不是在表示魏京生本人重要，他後來參加 會議時很認真，也提過一些我們難以做到的想法，但知道妥協和合作。我們相處得 不錯，「聯席會議」總能找到大家全可以接受的合作內容，制定出相互承擔義務的 條約。但是，七九年三月下旬的會議上，魏京生卻不妥協了。他說，沒有時間和機 會了，必須趕在鄧小平鎮壓之前揭露他。我因為沒有證據說明一定會鎮壓，反對民 主牆全線出擊的提議。我說，別惹惱他，民主牆的生存高於一切，只有生存下去我 們才能做出有價值的事。魏京生堅持《探索》單獨也要做，兩天後，那篇有名的但 也促使鄧小平早下殺手的文章貼上了民主牆。 魏京生被捕前的一周，他的處境很像獵手合圍中的困獸，向四周任何一邊看，全 有危險的影子在逼近。但他很鎮靜，臉上有相信未來的笑容。他多次找我，談民主 牆的相互救援，交待《探索》一線人員被抓後，二線出席「聯席會議」的代表是誰 。最後一次，我是深夜裡送他走的，我們被兩輛緩緩開動的小汽車夾在中間。魏京 生還能笑，他說，「你看，不是我疑神疑鬼吧？」他上了公共汽車，駛進望不到盡 頭的黑暗中。 在十幾年的鐵窗風寒中，魏京生也許是最孤獨的。他的父親是北京的部級官員， 他還有一位繼母。魏京生從家庭的辭典裡消失了。唯一不畏監獄惡濁的親人，是無 法割捨哥哥的女孩魏玲鈴，在不多的可以探監的日子裡，她風塵僕僕地趕去看一眼 魏京生，讓他知道，在諾大的世界上還有一溪親情流向他。魏京生在寂寞中肯定會 想到他的女友，一個卷頭髮的藏族姑娘。然而，他的女友已遠嫁西德，婚前的血誓 是絕不嫁給中國人。這位心冷如冰的姑娘在中國的日子裡丟了母親，文革中手腕上 挖個大洞把血放盡的母親。她的父親在北京的秦城監獄丟失了近二十年生命，她的 哥哥也在監獄裡丟失了健康和青春。或許，她最痛心的還是丟失了魏京生。這是一 塊她不願再想起的土地。 逝去的十四年斑駁陸離，快要離開監獄的魏京生，像快要離開戰場卻在戰場幾乎 丟失了一切的士兵。每一個丟失都是一塊沉甸甸的痛苦，都是一份做人的抗爭，它 們壘成了魏京生的塑像，站在民主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