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姐特寫 北 明 【編者按】本文作者北明和她的丈夫鄭義曾積極參加八九民運。六四後,北明被北 京市公安局拘留了十個月。獲釋後,北明找到了逃亡中的鄭義。他們在一起度過了 近兩年的逃亡生活後,於去年逃離大陸,現居美國。本文記載的,是北明被拘留期 間的真實見聞。 張汩 (音Mi,同「密」),女,二十七歲。北京市公安局政保一處一科工作人員。 未婚。有「藥癖」。(這種癖號在心理學上尚無記載,但在藥學上被稱作「賴藥性」 。) 第一次見張汩,她從她的旅行袋裡首先掏出來的不是衣物,不是洗漱用品,也不 是書,而是藥。各類常用藥有鼻通、白花油、感冒沖劑、傷風膠囊、六神丸、止痛 片、牙疼粉、牛黃解毒丸、傷濕止痛膏、紅黴素、安定片、撲爾敏、清涼油等等。 搽的,貼的,吃的,喝的一應俱全。她如一日三餐似地用藥,治臉上看不見的小胞 看得見的癬,治感冒初起的喉嚨疼痛,治胃痛腸子疼頭疼,治拉肚子和大便乾燥、 腳後跟乾裂頭皮過多,嗓音嘶啞鼻音過重。她有病常吃藥,沒病也常吃。平日裡, 她擺弄大大小小圓圓方方長長扁扁的藥瓶盒藥袋以及裡面的藥,一如女孩子擺弄自 己情人送的首飾。 過了許久,我終於發現,她身體健康,四肢健全,五官完好,七情六慾一樣不缺 。 問題可能出在思維繫統。 於洪潮(張汩稱之為「我們的領導幹部兒」)倒背雙手,將手稿提在臀後很威嚴地 晃出門去後,我開始忍痛寫檢查:我在被依法受審過程中,由於不瞭解這裡也實行 承包責任制,故而冒犯了承包我的審查人員張汩的神聖不可冒犯的尊嚴。主要表現 是,要求看書,並向其他看守借到了書;二是希望在悶熱夏日的雨前時分,拉開一 會兒厚厚的窗簾,以便透透空氣;三是居然敢公開開玩笑或用冷漠的語氣回答審查 人員張汩的問話;四是對電視中單調的節目表示不滿;五是數分鐘以前還長歎一聲 ,暗自發洩,對收審的不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忘記了既然被收審,就喪失 了一切公民權,還以為上述都是自己作為一個活人的基本權利…… 我準備好繼續看戲和「演戲」。我準備皺起眉頭嚴肅的反問「難道還不深刻嗎? 」「請問什麼地方不深刻?」或者一臉糊塗地反問,「什麼?為什麼不過關?怎麼 不行?」 出乎我意料,張汩竟然沒有看懂。她接過「檢查」,從上至下逐字逐句端詳良久 ,一轉身,出去了。半晌,回來告訴我,「你的檢查通過了,暫時沒什麼事了。」 多少有些遺憾。望著那身筆挺的公安服,我不能確定的是,那兩個「金色的盾牌 」的上部,是否是一顆正常水準的大腦? 每晚七時整,張汩總是正襟而坐,和我一起看電視新聞(以便觀察我對那些陳詞濫 調的「反革命」反應)。而每當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環出現在屏幕上時,張汩總是不 失時機的地對他叱之以鼻:「這人,一臉的舊社會!」她對萬惡的舊社會的控訴, 從未因李瑞環的政務所沖淡過,她顯得很有些北京式的幽默。但她不僅看不懂我的 「檢查」,也看不懂美國兒童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當唐老鴨呱呱不休時, 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頗為清高——「我就不耐(愛)這節目!沒勁兒!」我從屏 幕上收回目光審視她時,她大言不慚地補充道:「我看不懂。」 比起受過中等教育的同等文化水平的人來,她看不懂的節目多了些。甚至連那些 充斥屏幕的從藝術到思想都極為拙劣的三等電視劇,她看起來仍然很費勁。故事中 的鋪墊、暗示等藝術手法對她簡直不起作用,她的感受難得接受劇情的誘導卻總是 在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發出莫名其妙的驚呼。比方,沉冤十載的獄中被害人終 於打破心理障礙,開口對律師陳述自己的冤屈了。說到憤悶處,主人翁扼腕長歎, 律師沉默不語,連一旁的第三者都為之動容,她卻會突然驚呼道:「哎呀呀!這個 人戴了一頂多麼髒的帽子呀!」我必須不時充當電視劇的「旁白」,介紹人物關係 。解釋故事發展線索,才能部分地減少這類不著邊際的「幽默」。有一次,故事圓 滿結束,尾聲音樂響起,最後的畫面消失前,我關掉了電視。她卻奇怪地望著我發 問,「幹嘛你關了?」我說:「完了呀。」「完了?」她很驚訝。我只好再次打電 視機。她疑惑地瞪起眼睛,看著麻麻點點的熒屏,眼裡泛出同樣銀白色的光。 在高級客房看守學者身份的人犯是一美差。住得好,吃得好,有加班費和夜班補 助費。到了後期,審訊任務也結束了,輕鬆自在地跟神仙似的。比在北京城裡勞而 無祿無功地按鐘點上下班、擠汽車有天壤之別。在這裡樂得舒服的,有時他們連家 也不願回。我常聽見他們在休假日相互推來推去,最後乾脆誰也不回了。這樣悠閒 ,娛樂自然是日常需要。於是發展起了羽毛球、檯球、乒乓球、撲克、象棋、圍棋 、軍旗。還有書(他們管一些封面上印有紅男綠女的破爛不堪的雜誌叫做「書」)。 而張汩的與眾不同在於,她全不為這些所動。她不愛文體活動,卻也不像另一些女 孩那樣用織織勾勾的手工打發時光,有閉路電視,人人晚上沒事守著看。她仍興味 索然,打著字幕的她說「累得慌」,不打字幕而翻譯成中文對白的也不看;情節緊 張驚險的警匪片、槍戰片她說「害怕」;音樂恢宏、景觀壯麗的美國西部片她說「 土氣」;歷史題材如二次大戰成就戰片她說「沒意思」。她除了不停地抹藥、吃藥 、貼藥外,差不多什麼也不幹。偶爾看瓊瑤,實屬不易。每揣起書,多則十五分鐘 ,少則三分鐘,便心有旁鶩 ,或昏昏欲睡,不了了之。 很替她有那麼多的時間而發愁。 嚴格說來,張汩的「難能可貴」還不在於她過於偏低的智商指數和人的乏味,而 在於她具有「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 在審訊的間隙,張汩經常教導我:「不管怎麼說,你現在還是一名黨員。黨員要 講黨性,要有黨性原則。所以你不應該有顧慮,知道什麼講什麼,別人的、自己的 都要講。一便於我們完成黨交給的任務,清查出動亂和暴亂的總根源。」 談到八九時北京的社會秩序,她的高見是:「你可不知道!都亂了套了!警察不 上崗,學生指揮交通!連那些個體戶都騎著摩托在大街上成群結伙,耀武揚威。好 象天下真成了他們的了。一幫烏合之眾!勞教勞改釋放犯!國家要是依了他們,不 就反了?!」 說起新聞:「新聞就得有導向。什麼都說,都報導,不是就亂了?在導向的前題 下才能講究真實,不然怎麼體現黨的領導?再說了,該知道的讓你知道,不該知道 的就是不能讓你知道。什麼都讓你知道了,這社會怎麼管理?誰聽誰的?」 說起法,她振振有詞:「哼!那時候都說,人人都上街了,法不責眾嘛!現在讓 他們看看,法責不責眾?法就是要責眾!」 說到「反革命暴亂」,她頗為激動:「你應該認真反省。給黨和國家造成了那麼 大的損失,燒了多少軍車呀!多少坦克呀!搶了多少機關鎗步槍呀!這就是審查你 們的理由!審查你們是完全必要的!」 「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最後總會搞清楚的。」 但關鍵的是她根本好壞人不分,根本沒有正確的區分標準。 她是這年頭少見的預備黨員,正在接受黨的考驗。她異常認真地寫自己給黨組織 的思想匯報和關於「動亂暴亂」的反思總結。「作為一個年輕的預備黨員,我在反 革命動亂暴亂中堅守崗位、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執行任務,反對動亂……」這些 話,在許多人是不得不說,應付交差,在她則認真嚴肅,頗以為崇高和自豪。 她把寫好的總結材料東掖西藏,不厭其煩,因為她的兩位女同事總想從她這裡獲 得靈感,學學總結究竟怎麼個寫法。她們挺頭疼,眼瞅到了限定日期,總結還沒落 下第一筆。她們問她:「張汩,那東西你寫了麼?怎麼寫的?讓咱瞧瞧?」張汩笑 笑,靜靜回答:「我也不會,就那麼寫唄!我沒寫好呢。」急了,同事就趁張汩不 在屋,東翻西找,哪怕照貓畫虎也算。就是翻不到。張汩說,「哼!我才不會給他 們看呢!讓他們看了,她們不就和我一樣了!」她別無所長,卻很清楚自己在什麼 地方與同事不一樣。那是她未來前途的資本,決不轉手讓人。 張汩不止一次對我說:「將來有機會,你應該去深圳看看,開開眼界。去了那裡一 回來,你就覺得自己簡直是井底之蛙,什麼也沒見識過。」看來,深圳之行,給她 留下了難忘印象。以至於平日觸景生情,懷念的也是深圳。十·一押我們游十三陵 水庫,走到小花園一角。她就忍不住對同伴說,「你看這兒象哪兒?特象深圳!」 這種對現代物質文明的讚歎,卻並不曾絲毫動搖她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憎恨和批判 。她從根本上不清楚,深圳的面貌正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結果。而眼下這些正被審 查、被她教導要「認真反省」的人,正是為了那樣的面貌而努力才被囚在此。她對 新加坡的資本家羨慕之至,對那些中專畢業的窮學生四處打工,終於發展成大老闆 ,小老闆充滿同情理解(新加坡電視連續劇《調色板》),但這並不妨礙她扭轉頭就 把中國的個體戶看成下里巴人、烏合之眾。她不懂,資本家就是個體戶,豪華別墅 、文明舉止、雍容氣派都將從中國個體戶手中產生。她不懂,如果中國的經濟全部 讓這類「烏合之眾」佔領,深圳的面貌就會遍及內陸各地。她甚至對美國的窮人有 小汽車也感到驚訝。她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問題:美國的乞丐也會領到聖誕餐,也有 政府提供的落腳處,而中國即便有職業的人照樣為衣食犯愁,幾代同堂擠在簡陋小 屋裡,這是為什麼?她沒有「平均生活標準」這樣的集合概念。不知道即便去過深 圳,她仍是「井底之蛙」。 她堅定的無產階級覺悟正是建立在如此浪漫不堪的思路和低劣的認識水平上的。 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工具。據說,她是她所在科的「紅人」,常被委以重任,正 在接受培養。這樣的人怎麼能不入黨做官,青雲直上? 我每天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片蒼白的心靈和荒蕪的精神原野,卻要接受這片蒼白和 荒蕪的一天二十四小時監視,聽其「教導」,任其擺佈。 一絲憐憫,幾多厭惡,無限痛苦。 其實,對我的神經直接產生影響的,不止她的低智商、「高」覺悟,更在於她的 德行。 我被迫檢查事件過去後,張汩似乎從中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從此,不動 聲色地變本加厲起來。 她能夠控制的我的項目不多,只有飲食起居、日用品的購買以及轉交家人稍來的 物品這幾方面。但被囚禁過的人都知道,一個囚徒的全部生活內容就是如此簡單: 在八.九平米的房間內,吃飯、睡覺、洗漱、走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對於幾 個月沒有放風的我來說,拉開永遠緊閉的厚重的窗簾,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讓白天 也須著燈的晦暗房間有一半個小時容納陽光與氣流;或者,有幾張紙,一點墨水用 來胡寫亂畫,有一管牙膏和一瓶護膚膏以完成每日的洗漱;在漫長的白天,能夠打 開電視機,哪怕看看有所變化的熒屏畫面,聽聽廣告中的音樂。這一切都變得如此 重要。即便是堂堂正正地站在挖開的窗前,讓視線向著並不優美也不遙遠的外界空 間望上一望,也是極大的享受。張汩卻使這種簡單到可憐的希望真正變成了一種奢 侈,一種可望不可及的幻想。 從順義的潮白管理處招待所到昌平縣招待所,當我第一次沿警戒線曲曲拐拐、別 無選擇地走進這個門上標有「324」阿拉伯數字碼的房間裡,我曾穩穩地立在張汩剛 剛拉開窗簾的窗前,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低矮夜色眺望。幾分鐘以後,張汩拉 上了窗簾,打開了空調機。從此,窗簾白天幾乎沒有拉開過,而空調機巨大的轟鳴 聲在白天也幾乎沒有終止過。長時間處於這種巨大噪音轟炸下,神經付出了極大的 代價。一旦關掉怒獅般狂吼的國產空調,就必須忍受室內的高溫與憋悶。這兩者之 間,並非很好選擇。那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季節,八月。氣溫有時高達三十八度, 一些單位已經推遲了下午上班的時間,甚或乾脆放假。即便我下決心捨棄轟炸,選 擇悶熱,也還是別無選擇:張汩主管房間一切設施,我只有「享受」的份。一旦我 在她離去時關掉空調,她一走進屋,就示威似地立即上前打開它。張汩自己是無須 享受她製造的這種優越環境的。她白天大部分時間不在房間呆著,只需在夜晚就寢 時進來,關掉空調,打開窗簾。只有在這時,我才於黑暗中和屋子裡的物什們一起 獲得解放。 只以為悶熱與轟鳴難當。直到有一次牙疼數日不止,去醫院拔了牙回來,走進自 己昏暗的房間,一股強烈的腐臭氣味撲鼻而至,才意識到,原來我是整日整日地如 一塊豆腐一樣,被醃在一個封閉發酵的醬缸裡。白天十幾個小時的轟鳴則如催化劑 一樣,可能令我在變成一塊臭豆腐前,變成一堆崩潰塌倒的臭豆腐渣。洗手間的這 氣孔小得幾乎看不見,倒在垃圾簍中剩飯剩菜在封閉高溫中一日如幾日地快速腐爛 著,還有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以及洗手間的臭氧……難怪服務員小董每打開房間走進 來就會臉紅,就立即嘩地扯開窗簾;難怪進來送飯的人不僅要脫口一聲「這麼黑! 」,還時常在出去時「忘記」關門。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在轟鳴中祈禱上午九十至十時那個時刻快些到來。服務員 小董總是一進來就擦窗台,一擦窗台就開窗簾。最初,她總是「忘記」關上窗簾就 走掉,到後來,她終於忍不住了:「人家別的屋整天整天都開著窗簾,你們屋怎麼 回事?感情她不用在屋裡受熱也不聞這股難聞味兒!這人心眼怎麼這麼不好使?」 再後來,她便告訴我,「我走了以後你不用拉上,看她能把你怎麼著!」張汩當然 不能怎麼著,她只不過學會了小董打掃房間時她守在門口,小董一走,她便進來關 上窗簾。並且,在向她的「領導」告我的狀時,順便加上了一條罪狀:擅自打開窗 簾。 我的皮膚漸漸感到刺癢。反正一天到晚除了受審別無它事,我便勤奮地洗自己。 刺癢卻有增無減,愈演愈烈。每日裡,我不斷地撓這撓那,直撓得皮膚下邊出現許 多小紅血點。刺癢從腋下胸部向下蔓延,無論怎麼洗,怎樣更換內衣都無濟於事。 我害怕了,必定是在監獄關押時染上了皮膚病,現在發作了。同囚中曾有一個犯人 長滿了疥瘡,沒人願意挨她睡。看不下去她一臉尷尬,我咬咬牙充硬挨著她。據說 黃水瘡不治,水流到哪裡,哪裡便生些瘡來。而我身上,一片片紅斑中,出現了小 疙瘩。大夫來巡診,開了撲爾敏,卻更導致我在睡眠狀態將身上撓的破爛不堪。我 要求到醫院治療。 醫生驚奇地望著我,不明白一個社科院研究人員是何故被兩名警察陪著寸步不離 。問到是否居住地潮濕,不通風,不見陽光,人也不常在室外活動時,我肯定地不 住地點頭,更令他若有所思。他給我開了三盒硫磺軟膏。「求求您!」我說:「多 開些。」他問我要多少?我要了三盒的四倍:「我難得上來一次。」我解釋,天知 道下一回見光日是何時。醫生不再發問,卻在藥方上又給我加了一倍。抱著十五盒 硫磺軟膏回到我那讓人發霉的高級住所,遵醫囑遍塗於全身潰瘍處。 只一日,所有內衣外衣還有被子都骯髒不堪,放入水中浸不濕,打上肥皂不起沫 。次日,重新上藥後,將全身用衛生紙一團團纏裹,裹好內衣內褲。然而,粗糙的 硫磺軟膏有些顆粒大如小米,加上皺紋衛生紙的摩擦,更令我痛苦不堪。我幾乎是 忍著全身痛楚,雙手握拳,一分鐘一分鐘地熬。心裡極清楚的是,我這塊豆腐終於 開始發酵而且無可挽回地爛下去了。 張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勉強打開窗簾的。每天半小時,還必須是有陽光的日子。下 雨不開。陰天不開。多雲也不開。而有陽光的日子也時常「忘記」開。為這所謂「 每天半小時」的陽光,她剝奪了我更多的東西:收走了她的同事給我找來的雜誌; 宣佈我不得擅自看電視;同時,越來越經常「忘記」給我送來當天的報紙。 半小時陽光和硫磺軟膏根本無濟於事,病勢控制不住。我懷疑水質問題,那麼洗 得太勤了,洗去了皮膚上一層保護性油脂導致過敏?我開始減少洗澡次數,同時請 求張汩給我買了一瓶浴液。她答應著,一天天過去,浴液始終沒買來。我再三請求 ,心想,既然她如此盡忠職守,既然她經常一本正經地詢問生活上有什麼要求,既 然代購日用品原本是她作為看守的職責,又既然她經常和同伴上街轉,買回一堆堆 的小吃放在茶几上磨牙,她怎麼會拒絕順便為我買一瓶浴液呢?「先給你錢吧?」 怕她忘記,我說。她卻回答,「不用,買了再算錢吧。」但是,直到她離開,浴液 始終沒買來。她說:「你不知道,附近沒有,商店可遠啦。」到了後來,連護膚膏 也不給我代買了。我不得不數日不洗臉,以防臉上由於乾燥而染上皮膚病。那些東 西對當時的我來說,實非囚禁中的奢侈,而是無可救治於藥的皮膚的一線希望。張 汩與我同屋,對此瞭如指掌。她引發她的領導以「送秦城!」相威脅訓斥那次,所 羅列的我的「罪狀」裡有一條:「你剛才還歎聲咳氣!」「我在什麼時候,歎了一 口氣,她都清楚。她走後不久,我獲得了外出散步的權利,這時才知道,小買部近 在咫尺,就在本招待所一層大廳裡,那的日用品應有盡有,根本無須出樓門。而商 店也不遠,出樓門的三、四百米處,就是商品一條街。 所有這一切尚可忍受。難以忍受的事還在後頭。 秋去冬至,除了不斷增減變化的藥物,張汩拿來了更多的衣物。它們統統放在背 後的壁櫥裡。那也是我放衣物的地方,我用上格,她用下格。說不上什麼原因,她 的兩名女同事時常要分別私下裡光顧她的東西。久而久之,她們對她衣物的「檢閱 」變成了一種經常性的儀式。每逢張汩休假日,女同事替她看守我時也總是不守在 房間,但卻總是登登登走來,一進門便扭身開壁櫃,把張汩的提包拉鏈拉的刺刺響 ,東西翻得撲撲啦啦。檢閱完畢,關壁櫃門轉身出屋徑直走掉。見面時,彼此仍舊 一派親密無間。 尷尬的卻是我。她們本與我無干,我歷來對她們在這房間的一切舉止言語視而不 見,充耳不聞。但現在就由不得我了:分明二十四小時不離開這房間的只有我,我 因而具有最大的「作案」嫌疑。這種嫌疑太讓人作嘔,它和「反革命宣傳煽動」嫌 疑是兩回事。擬制止兩位女警察的背後小動作,試了幾次卻張不開口,我怕看到她 們為之臉紅難堪。最好的辦法是向張汩解釋清楚。但張汩並未公開發出疑問,哪怕 是含糊其辭地問一句:咦?我的東西誰動過?我只好對她同伴的檢閱行為聽之任之 ,等待機會公開解釋。 張汩只是越來越多地突然擰動把手,開門進來。甚至有時剛登登登走遠,卻悄然 無聲地走回來,嘩地拉開門,出現在門外。 這正是她的一貫作風。 我得承認,我修練得極不夠。無法在被人當做鼠竊狗偷之輩時仍臉不改色、心不 跳。金錢、權力及其他可以超脫,事關人格形象,我超脫不了。真夠蠢的! 我就這麼愚蠢地在忍無可忍中忍著,體驗著屈辱、氣憤和焦慮。直到有一個星期 六,張汩臨回家前收拾她的衣物。她將擺在壁櫃裡她衣箱前的一把新鎖拿在手中, 故意側身向我,卡吧卡吧地試鎖。 我正伏案看舊報紙,突然抬起頭,轉過臉,慢慢說:「你不在時,她們有時來翻 你的東西,你知道嗎?」說完,我如釋重負。 她卻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東西被人暗中翻動似地,表示驚訝:「是嗎?誰呀?」 出乎意料的是,她反而變本加歷地一次次突然旋風般推門進來。在一個按時來了 熱水的晚上。她沒有如往日那樣回來沖浴。等她良久,還是未歸。熱水時間有限, 我決定先洗。剛打開壁櫃取衣物,門突然開了,她進來站在我背後。她似乎很久以 來就丟掉了高跟鞋在水磨石地板上碰撞的聲音。假日裡,代她監管的另一個女同事 ,也學會了這種突如其來的進門方式。更令我焦灼尷尬的是,當樓下她的同事在窗 外喊她去某處玩耍時,她一邊大聲應和,一邊從壁櫃裡取出錢來,故意轉身對我點 錢,數完又放回去。才出門走人。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壁櫃,對著我的面 ,嘩嘩地清點。這等誇張的舉動是什麼意思?暗示我想偷她的錢? 她縱使丟了金子銀子,丟了壁櫃裡所有的東西,連同床頭櫃裡她的藥,洗手間裡 她的洗漱用品統統丟光,也不干我的事!這並不是我喜歡呆在這裡整日整夜分分秒 秒不離去!她卻將那沒說出來的臭狗屎盆子準確無誤地扣在我頭上!而她既不發問 ,也不指責,只不過是為了讓我沒有機會辯解,讓我啞巴吃黃蓮一樣無法不承受栽 贓。 我第一次領教什麼叫含蓄、溫柔(張汩永遠不會橫眉數目、暴跳如雷或歇斯底里, 形之於色。她的典型風範是:面帶微笑,和藹謙懷、語音輕柔,舉止得體)。 獨自一人時,常一瞬間產生一種衝動:想砸電視機、空調、摔電話機,掀翻室內 一切陳設,讓所有東西頃刻變成一堆舒心解氣的破銅爛鐵。每逢此,我咬牙切齒地 控制自己,抱緊不聽話的雙臂,困獸般在室內疾走!僵直著雙眼在椅子邊,命令自 己坐下!坐直!拉開抽屜!取出紙!拿起筆!寫!寫什麼?我在心中對自己大吼。 紙在無一絲空白處!筆已乾涸了多日!我能怎麼寫?經常把「生活上有什麼要求? 提出來我幫你解決」這句話掛在嘴邊的張汩的確曾幫我購買過一支筆,拿來過十多 頁紙,但自從發現這兩樣東西和家中稍來的英語教材一起成了我穩如磐石守在桌前 ,賴以安靜充實日日有收穫的寶物後,她便開始對我謊稱:公家沒墨水了,所有的 筆都沒有了。紙也不能拿了,領導不讓,即便寫交待材料也得嚴格控制。與此同時 ,她扣押我家中稍到公安局的東西。幾度拖延,不得不拿來時,卻故意暗中將書從 衣物中翻出扣下,並在家中寫來的物品清單中悄然劃去了「稍去書」等有關字句。 我是怎樣信賴而懇切地告訴她書對我的重要性並請求她為我帶來啊!她當然也一邊 和顏悅色地答應幫我購買墨水和稿紙,一邊絕不去買。我還能做什麼來緩解壓抑到 極限的心身?腦筋崩崩崩地抽搐,我用沒有墨水的鋼筆在沒有空白的紙上數十遍、 上百遍地劃出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直到臂肘發酸,手指發麻,牙齒生痛,太陽穴暴 脹。 「檢閱」行為仍在繼續。上了鎖的皮箱並不能喚起張汩同伴的自尊自愛!皮箱不 能翻了,可以翻提包、挎包。我懷疑她們認定了要我作替罪羊! 我終於將自己的全部衣物轉移出那令我噁心的壁櫃。這一度引起張汩的暗自驚慌 ,她愚蠢地不知我將東西放在了何處。故作鎮定地滿屋子四下尋找之後,終於和服 務員小董要來了電視機櫃鑰匙,打開了那個一貫鎖著的電視機櫃。裡面空空如也, 更令她頗費猜測。她是用溫柔體貼的好意來瞭解我那些不翼而飛的東西究竟放在何 處的,她扶著電視機櫃門輕聲說:「北明,把你的東西放在這裡吧。」當她驚訝地 看著我只不過踩著椅子從壁櫃上面又打開一個頂壁櫃的門,從裡面取出自己的衣物 時,明知故問道:「你怎麼換地方呢?」她告訴我一個她早就知道的事實:她的那 位叫做王姜麗的女同事有一次翻了她的衣箱並在事後告訴了她。之所以這一次翻完 告訴她,是因為女同事不能將箱子中一件從深圳買回來尚未拆包的衣服的包裝復原 。「拉鏈拉不上了。」張汩說,「如果她能拉上,按原樣放好,肯定不會告訴我。 」她接著說:「我就知道準是她!你不要多慮,我心中有數。」 她說的是衣廂。也就是說,這事發生在上鎖之前。這意味著,張汩早以確認翻她 東西的不是我了。她最近以來對我變本加歷的監視,並非是為了維護她的「金銀財 寶」,只是為了明確地暗示我,她認為我是個鼠竊狗偷之輩!她刻意利用我的潔身 自好從心理上、精神上來打垮我。 這個發現使我不寒而慄。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一旦發現可以不受懲罰,她將如 何迅速地膨脹自己的惡性。 在一個明媚的中午,我作了一個白日夢。 招待員小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以便迎接某衛生檢查團。她拉開了那個護拉著陳 年秘密一樣的窗簾。頓時清新的空氣帶著美妙的歡悅在房間中流動。窗外的景致正 如同從未見過天日的陰謀一樣暴露在璀璨陽光下,顯得蒼白而死寂。張汩笑瞇瞇地 對小董說,「小心點,你可別掉下去。」說著她走進窗口,探頭下望,繼續道,「 喲!這麼高,下去了就沒命了。」說著,她自己掉下去了。摔成殘廢或者摔死了。 她是怎樣掉下去的?對了,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我彎下腰搬起她的兩條腿,沒等她 喊出聲,就讓她到窗外接受地球引力去了。我會對調查者說,是她自己踩著椅子上 窗台不小心失重掉下去的。我始終呆在沙發上,距窗台三米遠,小董可以為我作證 。 夢醒後,我對自己說,作錯了。是她自己掉下去的,而我只是看著她踩不穩,看 著她在窗邊搖搖晃晃,沒有去拉她一把。我將向法庭否認我有拉她的可能。 但我不能對自己否認,我作了這樣一個夢,一個謀殺的夢。我發現,第一次,我 的內心充滿了仇恨。 當這仇恨隨時間的推移、境遇的改善而淡化時,我恢復了理性。反思這段經歷, 體會出一些平日裡無從體會的事理: 人之間的許多Persecution(迫害)是建立在相互隔膜基礎上的。而這種PERSECUTI ON 的確是人間仇恨的起源。 某種程度上,無知等於殘忍,愚昧導致胸懷坦蕩,心靈枯竭可以製造人間奇觀。 我們都傻過。可怕的是,有些人注定要一路傻過去。 米蘭·昆德拉沒有說:儘管上帝發笑,人類仍要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