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之九) 胡 平 七十九、關於「階級路線」 問:六二年秋天,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六三年春天,毛 澤東發出了「向雷鋒同志學習」的號召。這意味著短暫而有限的政治鬆動已經結束 ,中共又在重新加強政治控制。你當時是否意識到這種變化? 答:那時候,人們對政治氣候的變化遠遠不像後來那樣敏銳。我們會注意到一些問 題,但是我們不會從中發現出它們的政治含義。例如家庭出身問題。本來,中共在 建國初期,對所謂「黑五類」子女的歧視還不算太明顯。那時,「黑五類」子女在 升學、入團與就業等問題上還不至於有太大的困難。可是越到後來,情況越惡化。 我姐姐在五六年入團,當時她還不滿十五歲。然而到六零年她高中畢業時卻未能考 上大學,後來被分配到成都師範專科學校。我清楚地記得在等候大學發榜通知的那 些日子裡,姐姐是何等的焦慮不安,知道沒被錄取,姐姐傷心地在家裡哭。我從小 就非常愛姐姐。姐姐最早教我認字、教我讀書、教我畫畫,教我唱歌。五五年,母 親領著我和妹妹從北京遷往四川,姐姐一個人寄居在舅父家裡,繼續在北京上中學 。在這段期間,姐姐常常給我寫信,給我寄來她自己畫的賀年片。五九年夏天,姐 姐也來到成都,從此以後我們姐弟關係更密切。我一直很佩服姐姐,覺得姐姐樣樣 都好。姐姐也特別喜歡我,很為我這個弟弟感到驕傲。如今看到姐姐傷心,我也十 分難受。 問:如果說在掌權初期,中共由於擔心「黑五類」家庭對其子女還具有比較大的影 響,因此對「黑五類」子女不放心、不信任,採取了明顯的歧視與排斥態度,那還 勉強講得過去。照理說,伴隨著新政權的日益鞏固,伴隨著共產黨對青少年思想教 育的日益成功,這種歧視與排斥應當逐漸弱化才是。為什麼偏偏是越到後來,對「 黑五類」子女的歧視與排斥反倒越見加強? 答:正像共產黨需要不斷地為自己製造「敵人」一樣,它也需要不斷地在所謂「人 民」內部製造等級,製造政治待遇上的差別。唯有借助於對一部分人的歧視,才能 襯托出對另一部分人的抬舉,從而贏得後一部分人的感激與效忠。此其一。第二, 你是否注意到,我們恰好和「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子女屬於同一代人。我們 同時面對人生的各種關口。中共領導們既然希望他們的子女在同代人的陞遷競爭中 保有優勢,而共產黨標榜的那套理想和理論又不允許他們公開地主張特權,於是他 們就提出所謂「階級路線」。強調階級出身,看起來是對整個「紅五類」子女都有 利;但實際上,它必然是對幹部子女更有利。且不說按照「階級路線」,本身就很 容易推導出幹部子女在政治上更可靠的結論;更重要的是,它還把一般人奉迎權勢 之心合理化了。如果你說「某某的父親位高權重,所以我們要對某某格外優待」, 這話聽起來總有幾分刺耳;如果你說「某某自幼深受革命思想熏陶,因此我們應當 對他重點培養」,那就冠冕堂皇得多了。 八十、填寫升學志願 問:既然你已經注意到了家庭出身問題的嚴重性,那麼在報考高中時,你不擔心自 己會遇到麻煩嗎? 答:不但我自己不擔心,連我周圍的人也都不擔心。畢竟,考高中比考大學容易得 多;另外,升學也不同於入團,在這裡,分數總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在入團問題 上的挫折,姐姐考大學的前車之鑒,都沒有影響到我的自信和樂觀,當時成都市最 有名的重點中學有三所:四中、七中和九中。按規定,每個學生要在升學志願表上 填寫五所學校。我第一志願填的是四中,第二志願是九中,其餘三個是離家較近的 學校。我的班主任,還是個黨員,見到我填的升學志願表後,把我叫了去,問我: 「你為什麼不填七中?」我推托說「七中太遠了。」「遠?你怎麼能嫌遠呢?」於 是,她替我把第三志願改填為七中。其實,我不填七中倒並不是嫌遠,而是因為我 根本就沒認真想到過我還會有考不上四中的可能。 在那時,只有一個人向我表示過不同看法。班上一位年齡略大、世故較深的同學 對我說:「你的學習的確很好,就是重點中學的優等生也未必比你強,可是現在做 什麼都講家庭出身,所以你不一定能進得了重點學校。」他提到前兩屆畢業生的幾 個例子,都是學習成績極好而由於家庭出身的原因沒有考上好學校的。我知道他講 的都是事實。但我仍舊不以為然。我以為我的學習成績比那些人更優秀——這多半 是真的,我的政治表現也比他們更突出——這大概也是真的。我不懷疑我會成功。 八十一、「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問:在六三年,共產黨已經提出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口號,報紙上已經開 始了大張旗鼓的宣傳,號召中學畢業生扎根農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你當 時是否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呢? 答:沒有認真思考過。在班會上,每一個同學都要表態「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如果考上高中,一定要努力學習;如果考不上高中,一定要服從祖國分配,到祖國 最需要的地方去。我當時也表示要「兩種準備」,儘管我心中實際上只有一種準備 即升學的準備。在發言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有意識地避免談到下農村,而寧肯含 糊其詞地說:「服從分配。」在我們學校,還沒有誰一開始就堅決表示要下農村的 。後來有幾個沒考上高中的同學終於下了農村,都是所謂家庭出身不好的。當時他 們的處境是,一方面,他們若是堅持到來年再報考高中,被錄取的機會只會更小; 另一方面,他們若是以社會青年的身份留在城裡,也很難分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 與此同時,上面千方百計地動員他們下農村,不厭其煩地講述革命大道理,利用他 們在政治上被排斥因而急於被接納、被肯定的心理,慷慨地許以包括「火線入團」 在內的種種榮譽,從而使他們半推半就地戴上大紅花奔赴農村。當然,也有些出身 不好的落榜者採取了不同的態度。我一位同班同學,在落榜家居的日子裡,任隨你 前來遊說動員的人講得唇焦口躁,他只是在一旁笑瞇瞇地一聲不吭。上面拿他無可 奈何,最終還是在差不多一年之後給他一個在川南小城的油井隊的工作。在我熟悉 的人中間,也有人是起先志願下農村,在農村呆了一年半載後來返回城裡再不回去 的。大體上說,在六三年前後,在我耳目所見的範圍裡;一般人對於「廣闊天地大 有作為」的號召的反應顯然是不夠熱情的。 問:這豈不和報上的宣傳相矛盾了嗎?你是怎樣看待這些現象的呢? 答:「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口號並沒有否認升學讀書的正當性。所以對於像我 這樣有把握考上高中的學生來說,接受這個口號並不困難。我們實際上可以只做一 種準備而心安理得。那時候號召下農村,更多的是強調「大有作為」而不是「接受 再教育」。下農村被看做是更積極、更先進、更革命和更光榮的事;而不下農村則 不一定等於不革命,不一定等於落後。當農民更苦更累。要一個城裡長大的人扎根 農村,免不了會有適應上的巨大困難。因此,我對於一般人把上山下鄉視為畏途是 很諒解的。另一方面,正因為農村的艱苦,它又激起了年青人的理想主義衝動。志 願下鄉成了一種英雄般的壯舉,所以我又對之很敬重。只是在敬重之餘,我也有些 困惑,因為我不大看得出這種英勇壯舉到頭來有多少意義。 八十二、發榜之前 問:在結束了初中學業、迎接升學考試之際,你的心情如何? 答:很好。好極了。那時,我開朗、自信;真誠地愛著大家,也得到大家同樣真誠 的愛。我給每一個教過我的老師都贈送了照片,表達我的感謝。我得意我在全校七 、八百學生中有著最好的人緣和最多的朋友。我是如此地留戀我的二十四中。可惜 她沒有高中部。否則,我寧肯不去那些大名鼎鼎的重點學校而甘願繼續留在這裡。 我家和二十四中只隔一個街口。我想我以後一定要常常回母校的。人在順利的時候 ,感情似乎也特別豐富。 當時,我僅有一個遺憾。那就是我沒能在初中階段被吸收入團。當我最後一次和 我的入團介紹人老師談話時,本來心裡很有點抱怨的,可是聽到他的一番熱情的鼓 勵,那些抱怨就都不好意思再說出口了。你知道,那時候發展入團,最強調的是入 團動機要端正。你不應該為了入團而入團,不應該為了團員的光榮稱號而入團。你 必須不斷地嚴格要求自己,即使一時間沒有得到團員的稱號也不應該抱怨。任何抱 怨,不管它多有道理,都有動機不純的嫌疑。這個觀念對我們的影響極深。它使我 們變得更高尚、同時也使我們變得更愚蠢。 七月份舉行升學考試。考試的科目有政治、語文和數學。報考重點學校的再加試 外語。我考得不錯。記得語文考試中的作文一項,題目是給親友的一封信。我把自 己在學校裡如何受表揚、如何考第一都寫了進去。考完後又有些不安,覺得是不是 太炫耀了點。 考試完畢,母親給我買了張火車票,讓我帶上十塊錢,我隻身去了西安。那裡有 我的親戚,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小時候我母親曾帶我去過西安。這是我 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也算是舊地重遊:既有熟悉的感覺,又有新鮮的印象。親戚們 領我遊覽西安的名勝,還遠足到了驪山。我當時也惦記著發榜的事,不過一點不緊 張。 八十三、意料之外的沉重打擊 問: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隨之而來的打擊對你是何等的沉重。 答:八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家裡拍來的電報,上面只寫了「已考取高中」幾個字 。我立刻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為什麼不寫明考取的哪所學校呢?我猜想:也許就 是四中吧,所以用不著再寫上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寫明四中也不多字,何 必不寫明呢?我感到出了問題。不過,在還沒有查實之前,我沒有再說什麼。 我回到了成都。繼父到火車站來接我。起先,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講。等上了電 車後,我才問他我考取的是哪所學校。繼父故作平常地答道:「十九中。」我只覺 得一股火氣直往上衝,因為是在電車上,我強忍著沒讓淚水沖出眼眶。到家後,我 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抗議說:「憑什麼不讓我進四中?憑什麼這麼不公平?」 家裡人都勸慰我。母親說:「好學生到哪裡去也是好學生。」繼父說:「十九中就 是原先的成城中學,是個老學校,也不錯的。」可是這些勸慰對我毫無意義。我並 不是嫌棄十九中。我也並不是以為非要上了好學校才能學出好成績。我不是出於對 名校的崇拜,甚至也不是出於虛榮心。我的憤慨是因為我強烈地感覺到不公平。 問:你的父母何嘗不理解你的憤慨。可是他們除了文不對題的勸慰之外還能說些什 麼呢? 答:姐姐和妹妹的心情都很沉重。三年前姐姐遭到了同樣的打擊。一年前她從成都 師專中文系畢業,本來是該教中學的,正趕上教育界普遍緊縮,結果分到小學去。 妹妹比我小三歲。這年她報考初中。我妹妹的學習成績也很好,又是學校少先隊大 隊長。她報考了一所離家很近的女子中學,但被分配到遠在城郊的一所新建的學校 ,顯然也是由於家庭出身的緣故。 問:我理解你的憤慨;可是我不太理解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如此憤慨。這是不是說 ,一種不幸,除非降臨到自己頭上,否則就不會產生強烈的反應? 答:是的。但也不完全是。我過去總是力圖從正面去理解階級路線。我認為,實行 階級路線,無非是對出身不好的人要求更嚴格、乃至更苛刻些罷了。別人考六十分 就算及格,我們要考八十分才算及格。我多少已經接受了這套不公平的競爭規則。 因為它雖然不公平但畢竟還是有競爭。它還沒有完全封死我們獲勝的可能。我相信 我能考到九十分以上,所以我相信我仍然能夠成功。可是現在我發現了,這裡其實 根本沒有競爭。僅僅是由於那個我們無法選擇的家庭背景,預先就注定了我們將被 排除重點學校之外,不論我們考出了多高的分數。 問:你怎麼能肯定那便是你受挫的唯一原因呢?你難道沒有懷疑過自己?也許是你 自己考得並不十分出色,以致於未能越過那條為你們所設下的更嚴苛的標準。 答:不,不。我早就懷疑過自己很多次、很多次了。我這個人還是很審慎的。我不 是那種無論在什麼地方都鋒芒畢露、永遠「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本來,智力上的 優勢就不同於體力上的優勢後者一看便知。前者卻總是顯得不那麼確定。我常常會 先自我懷疑,在經歷了反覆的懷疑之後,我才能建立起某種自信。後來我寫文章, 論證比一般人更嚴密,部分地也是得自於這種愛自我懷疑的習慣。腦子裡冒出一種 觀點,直覺上認為它是很正確,但總不敢貿然提出,非得要自己駁斥自己許多次之 後心裡才會踏實。每次考試下來,我自己的評估都和實際得分相差無幾。我知道我 那次升學考試考得並不算最好,但肯定是超過了四中的錄取指標,即便是那條專為 我等設立的更苛刻的標準——只要還真有這麼一道標準的話。後來我聽說我那次升 學考試成績在全市名列前茅。同班一位同學考上了四中。開學後不久我們偶然相遇 。他告訴我,四中的領導曾經明確對他們講到,他們這一屆新生「政治質量很高」 ,沒有一個「剝削階級家庭的子女」。 八十四、我失去了對公平的天真信念 問: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沉重打擊。不過認真說來,它似乎不應是完全出乎意料, 當你接到電報時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預感,並且毫不猶豫的就把它歸結於政治上的歧 視而排除了技術上差錯的可能性,這是否意味著你下意識地早就對所謂階級路線相 當反感了? 答:應該說是這樣的。應該說這次打擊只不過是證實我長期以來暗中擔心、但一直 不肯相信的東西。 問:面對如此嚴酷的事實,你打算怎麼辦呢? 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竭盡想像之所能,也找不出一種做法可以平息內心的憤 慨。我說我要去質問教育局憑什麼不讓我進四中。可是我清醒地知道這樣做於事無 補。何必去質問呢?難道我還不明白那是為什麼嗎?我又說我不要去上十九中;我 不稀罕上什麼高中;我要在家裡自學;我要證明我會比那些上了高中的人、上了重 點學校的人還學得更好;我一定要考進最好的大學。但就在說這些話的同時,我自 己就很清楚那是沒有意義的。既然並沒有誰在否定我的學習好,我何須去作什麼證 明?既然我現在的成績這樣好也不讓我進重點中學,那麼將來要想進好大學豈不是 同樣辦不到?我發現我像是過去的落第舉子,面對著考官的有眼無珠或是循私舞弊 ,立志要打通重重淤塞,贏得一個無可爭辯的勝利;或者是象讀不起書的窮孩子, 發誓要用自己的堅韌努力去跨入那個高高的、但終究是開放著的學校大門。然而我 們遇到的實際情況卻根本是另一回事。在這裡,一切已知的傳統的應對方式通通沒 有任何用處。 問:你不怨恨你的家庭嗎?既然是它給你帶來了這種難堪的後果。 答:我不怨恨我的家庭。因為令我深感憤慨的,與其說是我在現實生活中受到打擊 ,不如說是我心中的公平原則遭到否定。我確實想入非非過。我幻想過,突然有一 天,上面查明了我死去的父親原來不是「反革命」,我一下子變成了「革命家庭」 出身;於是,上面急急忙忙地、想必也是尷尬不堪地,把我重又分到了四中。可是 我深知,縱然出現了這等奇跡,我的憤慨也絲毫不會減輕。因為那只是使一件事變 成了另一件事,但它並沒有使不公平變成公平。 問:這件事是否刺激了你為公平而奮鬥的決心? 答:這件事當然刺激了我對公平的追求。不過在當時,它首先是動搖了我對公平的 天真信念。所謂公平的天真信念,不是說你主張世界應當公平——當你主張世界應 當公平時,那已經表明你知道世界其實存在著很多不公平。過去我對公平持有一種 相當天真的信念,我以為世界、起碼是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實際上就是 公平的。一切表面上的不公平,都僅僅是出於誤會,出於同樣持有公平信念的人們 彼此之間的不夠瞭解。像我這樣沒有及早入團,不是團組織對我不公平,而是他們 對我暫時還不夠瞭解。然而,如今我不得不意識到,原來,上面早就把我們打入另 冊,他們根本就不打算認真瞭解我們,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公平地對待我們。這 是不加掩飾的不公平,有意為之的不公平,不是作為例外而是定為規則的不公平。 八十五、「想不通」 問:你是否由此而開始懷疑到整個現存制度、懷疑到共產黨? 答:沒有。事實上,我連對階級路線都還沒有產生懷疑。雖然一提起階級路線我心 裡就不舒服。我從感情上開始對階級路線反感,但我還不能從理念上對之懷疑和否 定。我的不滿是強烈的,但也是單純的。階級路線也說要「重在表現」嘛,為什麼 又成了只看出身呢?我那時的感覺,用當時流行的話叫做「想不通」。所謂「想不 通」只是困惑、是苦惱;「想不通」還不是懷疑、不是否定。 問:你是說,共產黨的階級路線並沒有錯,錯的是下面執行的人。所謂「經是好經 ,讓歪嘴和尚給念歪了。」 答:不,我當時還不是那麼想的。「想不通」意味著對一件不合理的現象找不出一 種合理的解釋;否則就是「想得通」了。我感到不公平,但是我不知道應該怪誰。 怪教育局嗎?教育局只是在執行階級路線;怪階級路線嗎?階級路線本身似乎又是 對的;怪執行者在執行過程中出了偏差嗎?那也很難說。想想看,當成千上萬考生 的資料擺在招生工作人員面前,你說他們該怎麼辦呢?考試分數只說明學習成績的 好壞,不說明政治表現的優劣。初中生的品德鑒定一般都大同小異。別人怎麼能僅 僅依據那一份單薄的材料就判明誰在政治表現上更優秀、誰不優秀?誰是真積極、 誰是假積極?既然執行者不可能對每個出身不好的學生分別作細緻的個案處理,他 們就很容易把我們一律歸入次一級的檔次。我當時的思考自然還沒有達到上述那麼 清晰的程度。我當時只是為自己受到明顯的不公平對待而十分憤慨;與此同時,我 又為自己找不出這種不公平的責任承擔者而相當苦惱。 八十六、十九中的最初印象 問:最後,你還是只有上十九中。 答:是的。最後,我還是上了十九中,帶著強烈的不滿和困惑。 十九中位於成都東門外,我家住在西城區。從我家乘公共汽車橫穿市區之後,還 要步行一刻鐘才能到學校。家裡人知道我心情不好,特地讓繼父陪我一同去學校報 到。剛下過幾天雨,天氣陰晦,道路泥濘。十九中的校舍又很陳舊。大操場由於荒 廢了一個假期而長滿了野草。我未報到之前就已經聽到了不少關於十九中的傳聞。 這的確是一個老學校,但近幾年來名聲很差。那時一般人評價一所學校的好壞,主 要是依據升學率。據說十九中的升學率在全成都市只排在倒數第二。六二年考大學 ,全校一百多畢業生只考取了八個——當時成都市高中畢業生的升學率大約在百分 之五、六十左右。不消說,我對十九中的最初印象是非常惡劣的。我簡直有種被發 配的感覺。 不過在這一年,十九中卻頗有一番勵精圖治的新氣象。來了一位年輕幹練的新校 長。在開學典禮上,新校長的講話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的講話簡短,語句鏗鏘 ,還引用了一段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最後,他號召全校師生「共同努力,提高 教學質量,辦好社會主義十九中。」你知道,一般的共產黨幹部作報告,要不拿腔 拿調,嚴詞厲色,要不婆婆媽媽,拖沓破碎;而且照例都冗長不堪。相比之下,這 位校長的講話的確別具一格。在開學典禮上,學校領導還專門表揚了一位在全市物 理競賽中獲獎的高三學生。當時,很多人都有一種興奮的感覺:十九中這個原先除 了在清潔衛生上年年模範而在其他方面乏善可陳,尤其在教學質量上不值一提的學 校,看來這回真的要「翻身」了。 我大概是少數幾個不曾為學校的新氣象所感染的人之一。因為我還在為自己沒上 成四中一事耿耿於懷。 八十七、在十九中的好日子 問:無論如何,新的生活總算開始了。就像你母親講的,「好學生到哪裡也是好學 生。」十九中既然下決心勵精圖治,在這種氣氛下,你的心情應該會慢慢好起來吧 ? 答:我高中階段的生活最初是很順利的。開學不久,我就被選為校學生會的學習部 長。這次當選多少有些出我意外。因為我是個新生,同學們還不瞭解我。這一來得 力於班主任的推薦,二來得力於會上主管學生會工作老師的美言。這位老師詳詳細 細地介紹了我初中畢業時的各科成績,引起與會同學們的一陣讚歎。最後,我以很 高的票數當選。當時我頗為感動。本來,我對老師的器重、同學的支持,多少已經 習以為常。由於這次的心境不同以往,所以感受也就不一樣了。我甚至覺得有幾分 不安:十九中的老師同學對我這麼好,而我卻對十九中一肚子牢騷。當然我也明白 ,我的那股怨氣實際上並不是對著十九中來的。 幾周後,學校舉行第一次半期考試。我的平均成績超過九十九分。各班把前三名 的分數抄上紅榜,貼在月台前。我的成績是最高的。於是,我一下子就在全校出了 名。 問:要是你在四中,也許還當不了第一名哩。 答:那倒是。所以我並不敢得意。從小學到高中,我就讀的學校都不是什麼名牌重 點。說不定這倒對我有好處,因為它既容易讓你獲得自信又不致於使你變得驕狂。 八十八、游離感的萌生 問:要是在四中,大概也輪不上你當學生會部長。既然講家庭出身,重點學校裡出 身「紅五類」的更多,包括幹部子女更多,即便你因為成績超常而被僥倖錄取,在 那種環境下,你的日子也許還更難過。 答:我當時也這麼想過。一方面,我覺得像十九中這樣差的學校本不是我應該呆的 地方;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像四中那樣的好學校似乎又不是我適合呆的地方。那麼 ,哪裡才是對我這種人既應該又合適的地方呢? 我在十九中的好日子並不長。就在第一年的「一二·九」校會上,學校表揚了一 批三好學生,而我不在其內。校會前一天,班主任找我個別談話。他先是肯定了我 在努力學習、遵守紀律和幫助同學許多方面的優點;然後又指出我「在政治表現上 不夠突出」,因此和三好學生的標準「還有一段距離」。我不服。因為我看不出自 己還有什麼事情做得不夠好。班主任提到我「沒有積極主動地靠攏組織。」意思是 說我沒有頻繁地找團員同學談心、匯報思想。這種批評我很難接受,但也很難反駁 。除去在開學之初,我曾向團支書兼班長詢問過我原先的入團申請材料是否已經轉 到十九中、算是向他表示了一番爭取入團的願望之外,我的確再沒有找團組織談過 話。可是,這怎麼就能算「政治表現不夠積極」呢?組織上不也總是強調政治表現 要看實際行動,不靠口頭上的漂亮話嗎?你知道,所謂向組織談心、匯報思想,無 非是先講一通自己有什麼思想問題,然後又如何通過教育得到提高;並且作出十分 謙卑的姿態;懇請組織上多多批評幫助。在當時,我雖然還不至於把這些做法視為 裝假和諂媚,但下意識地不喜歡這一套。從幼兒園到初中,我一直是公認的好學生 。沒有一次評選優秀把我拉下過。如今,我第一次被排除在「優秀學生」之外,虛 榮心受挫尚在其次。重要的是,我再一次強烈感到自己受排斥。 問:問題的癥結恐怕還是在家庭出身上吧? 答:這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我的表現絲毫不比其他任何三好學生遜色。 在經歷了升學那場重挫之後,我對這次挫折的反應已經要淡薄得多了。不過在心 底裡,我越來越感到自己被游離、被邊緣化。過去,我總是理所當然地把自己歸為 「先進的」、「積極的」一類,如今我被排除在這個群體之外;與此同時,我又不 承認自己屬於「落後的」、「消極的」或「只專不紅的」。不少出身不好的學生, 早就放棄了在政治上積極表現的願望,轉而安分守己、只在學習上默默努力。而我 卻不甘於接受這種安排。我總覺得我和他們還是不一樣的。 問題的複雜之處在於:當我被排斥於所謂「先進分子」的圈子之外時,我自己還 沒有一套獨立的關於「先進」和「落後」的不同的價值標準,因此我仍然希望自己 被對方肯定和接納。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被排拒,又使我不能不意識到,在我和那 個號稱「先進」的群體之間,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一道裂痕,而這道裂痕未必只是誤 會的產物。像一位真誠的求愛者,屢次被拒也許比輕而易舉接受反而能激起更強烈 、更純正的追求願望;但與此同時,由於被拒的理由是如此的缺乏說服力,於是他 不得不開始暗暗地懷疑對方是否真的那麼完美無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