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烈士 (上海) 陳東東 海子曾寫過一首有關法國天才詩人、通靈者蘭波的短詩,題目叫《詩歌烈士》。 在今天,當我們談論海子時,我們有理由用對蘭波的敬意來稱呼海子自己。 說海子是一個「詩歌烈士」,這當然跟他年輕的死亡,以及他所選擇的死亡方式 有關,因為那次死亡對海子和他的詩並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意味著超越。駱一禾以 一個比喻來論說海子。駱一合寫道:海子的生涯「等於亞瑟王傳奇中最輝煌的取聖 杯的年輕騎士,這個年輕人專為獲得聖盃而驟現,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聖盃,聖盃 在手便驟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結。」這就是說,跟大多數死得太晚和死得太早的人 不同,海子正死得其時。 法國作家馬爾羅在小說《人的命運》裡借吉佐爾之口說:「造人九月,殺人一日 ……造人豈只九個月,而是需要六十年。六十年的犧牲、意志與其他種種!而當此 人一旦造就,當他身上再沒有童真、青春,當他真正成人,則唯堪一死。」這話神 似中國的古訓:朝聞道,夕死可矣。只是馬爾羅要比孔子極端得多。聯繫海子,我 們看到,海子並不需要六十年。因為他動用了衝刺的速度,以全部的青春生命和意 志力為詩歌犧牲,並最終選擇死亡來標點他燦爛詩篇的警歎號。 海子所熟悉的尼采認為死亡是人生應該學習的最美的慶典。死得其時,則生命意 義完全發揮,命運被戰勝,並且帶給生者激勵與應許。海子自願赴死,因為海子認 識到他的時機已經成熟,死亡一事正符合他的人生和詩歌所追求的目標。從這一意 義上說,海子之死正是他和他的詩歌最美的慶典。 一九八九年二月,海子自殺前一個月,他談到對自己和詩歌的希望。海子說:「 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或一 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 人類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海子的詩,正是他所希望的越來越趨向行動的 詩,而他的詩歌行動,則以青春生命為手段和代價。他的詩歌走向導致了他的一九 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黃昏,——這次自殺作為一項最後,也是最初的行動,又反過 來成為海子詩歌重要的一部分。(需要表明的是,我這樣說並不包含別有用心者所謂 「他以死來提高他的詩」的惡意,這樣說的意思正好相反:是海子純潔的生涯,是 他異於眾人的詩歌走向和他大質量的詩篇使得他的死成為必然,而且偉大。) 海子自殺以後,他的好友,詩人西川給我來信,談到海子之死。西川說海子是「 頭腦十分清楚地自殺的」。「他是二十五日一早去山海關的。他留下了三封遺書, 一封給他所在的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一封給他父母,一封給駱一禾。他為自 己的死因編了些十分荒唐的理由,只提到練氣功致使出現耳鳴、幻聽和思維混亂等 現象,並提到兩個曾和他一起練氣功的人的名字。但他死時身上還留著一封遺書。 這最後一封遺書推翻了前三封,他說:『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他出事的地點 是山海關和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一列火車把他軋成了兩截。此前一天他 已沒吃什麼東西,胃裡只有兩隻桔子。從現場發現了一個他的書包,裡面裝著四隻 桔子和四本書。四本書是:一本梭羅的《瓦爾登湖》,一本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 》,一本《康拉德小說選》和一本《聖經》。」西川又告訴我們,海子是把他在昌 平的住所打掃得乾乾淨淨以後到山海關去赴死的。據說海子死得異常從容,他並沒 有臥軌,而是當慢車開過身邊時,走到那些車輪中間去的。我們想像他當時的心情 ,大概正可用弘一法師圓寂前所寫的「悲欣交集」四個字來形容。 從海子的生存狀況,特別是從上面談到的他自殺的過程和方式來看,他的死並非 源於衝動和絕望。他所選擇的死亡裡充滿了獨特的詩歌儀式,——這的確是一次刻 意的詩歌行動!當他死後,我們去誦讀他的詩篇,會發現許多成為他讖語的句子。 海子在詩劇《太陽》裡寫道:「我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我還愛著。雖然我愛的是火 /而不是人類這一堆灰燼。」他幾乎預言了自己死亡的方式,在《彌賽亞》的《獻詩 》中他說:「讓我用回憶和歌聲撒上你金光閃閃的車輪,/讓我用生命鋪在你的腳下 ,……」在《太陽》裡他又說:「我的太陽之輪從頭顱從肝臟匆匆碾過」,「那時 我已被時間鋸開/兩頭流著血,碾成了碎片」。海子也幾乎向人們談到了他的死跟詩 歌的關係。他問道:「我們在碾碎我們的車輪上鐫刻了多少易朽的詩?」他斷言: 「幻想的死亡/變成了真正的死亡。」(均見《太陽》)海子還告訴我們:「屍體是泥 土的再次開始/屍體不是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包含著疲倦、憂傷和天才。」(《土地 》)海子的這些詩句直接指向了他的行動。他的死亡方式既是自覺的,又是注定的。 不是被命運注定,而是被他的詩歌走向所注定。海子的詩歌走向要求他上溯河源直 到進入石頭和物質,以身體的犧牲來最後完成詩歌。 海子是在那些被稱為天才的詩人影響下開始詩歌創作的。他稱他所熱愛的詩人為 「王子·太陽神之子」。海子說:「我所敬佩的王子的行列可以列出長長的串:雪 萊、葉賽寧、荷爾德林、坡、馬洛、韓波、克蘭、狄蘭……席勒甚至普希金。馬洛 、韓波從才華上,雪萊從純潔的氣質上堪稱他們的代表。他們的瘋狂才華、力氣、 純潔氣質和悲劇性的命運完全是一致的。他們是同一個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體 、不同文學的呈現、不同的面目而已。他們是同一個王子:詩歌王子,太陽王子。 對於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他們悲劇性的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 的詩篇。他們悲劇性的存在是詩中之詩。他們美好的毀滅就是人類的象徵。我想了 好久,這個詩歌王子的存在,是繼人類集體宗教創作時代之後,更為輝煌的天才存 在。我堅信,這就是人類的命運,是個體生命和才華的命運。它不同於人類早期的 第一種命運,集體祭司的命運。」在海子的眾神譜裡,有著三種詩人。除了集體祭 司——他們是荷馬,《聖經》和古印度史詩作者等一些口頭詩歌的創作和吟唱者— —和太陽王子外,還有就是被稱為王者的人物: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亞。海子「珍 惜王子一樣青春的悲劇和生命」,同時又渴望上升到王者的高度。但是,就像海子 自己所說的,他最感要做的是「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民族和人類結合,詩和真理合 一的大詩。他希望把詩歌重新帶入「人類集體宗教創作」之中,海子發願道:「但 丁啊,總有一天,我要像你拋開維吉爾那樣拋開你的陪伴。」他預感並且欣喜「當 代詩學中的元素傾向與藝術家集團行動集體創造的傾向和人類早期的集體回憶或造 型相吻合」,海子問:「人類經過了個人巨匠的創作之手後,是否又會在二十世紀 以後重回集體創造?!」 駱一禾指出:「海子是從激情的道路突入史實型作品的詩人。」這表明,作為生 命,海子渴望的是燃燒和爆炸;作為英雄,海子渴望的是偉大和永恆;而作為一個 貢獻給詩歌的人,海子渴望的是投入到象金字塔那樣浩大的真正的史詩中去。海子 的詩歌走向,就像我前面所說,是回溯的,並且並不以到達源頭為終止,而是要進 入到石頭裡去。這種詩歌走向跟我們許多人從浪漫主義通過馬拉美走向現代主義的 順流方向正相反。——從王子,通過王者重回民間、口頭吟唱和真實的行動,這絕 對是絕無僅有的,而且其核心又是越來越激烈噴發的激情和天才。海子想用跟馬拉 美相反的方式解決馬拉美所說的「缺憾不全的語言」無法傳達和保持「血肉俱全的 真理」這一問題。——海子不採用虛構一個對應的紙上烏托邦的方式來抗衡表象世 界,而是以一個采玉者的手段,剖開表象之石,獲取核心的美玉——元素。他的回 溯因此也不可能以詩歌的源頭為終點,而最終必定會走出詩歌,進入真實世界。海 子最後的詩篇,的確是這種從頭腦返回了身體的詩歌,具備著偉大的民間性。 我們可以誦讀一下海子寫於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的一首詩: 黑夜的獻詩 ——獻給黑夜的女兒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裡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裡的人,埋得很深 草叉閃閃發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穀堆在黑暗的穀倉 穀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 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岡 上面是無邊的天空 海子的短詩從神秘到真理,從美麗到樸素,從複雜到單一,從激情到元素而在他 的《土地》、《太陽》、《彌賽亞》等長篇巨製裡,除了這些特性以外還有血腥、 粗暴和大力的行動。海子的詩就像他自己所說的,已經漲破了詩歌的外殼。他不只 是巨人,而且是恐龍。他的作為詩歌的行動的年輕的死亡,其性質也已經不同於他 所敬佩的太陽王子們的悲劇。因為海子的死不是因為命運,而是因為反命運。他用 他自己獨創的詩歌走向代替了宿命,去完成他所相信的美的慶典。他的詩人生涯就 像是誇父與太陽競走。他的死亡是因為這樣一個燦爛的事實,他進入了太陽,並且 ,他給我們一大片濃蔭的桃林。 我們可以說海子是死於不可能的偉大夢想。但是他的死提醒我們抬眼去看見曙光 ,令我們在這個世紀末重新思考新詩歌的遠景。從這一意義上說,海子就更是一個 「詩歌烈士」。 我沒有讀過《詩歌烈士》。讓我引用海子的另一首詩來結束此文: 詩歌皇帝 當眾人齊集河畔 高聲歌唱生活 我定會孤獨返回 空無一人的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