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需要民主的訓練 ——參加學自聯第五次代表大會的聯想 郭羅基 一 七月初,我應邀作為來賓參加了全美中國學生學者自治聯合會的第五次代表大會 。這次會議的開法,與我熟知的中國大陸的各種代表大會的開法都不同;也和我來 美以後參加的另一些會議的開法不同。我欣喜地發現,中國的年輕一代,年輕一代 中的優秀分子,正在美國的土地上受到民主的訓練。 代表大會通過的議事規則和議程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一切都按程序辦。會議的 主持者不過是程序的人格化,不允許程序之外的個人意志起作用。大會之上,沒有 「太上皇」操縱,上屆學自聯主席、副主席,理事會和監委會的負責人,都交出了 權力;大會之內,所有代表的權利一律平等,最後的結果決定於多數代表的意志。 我所直接觀察到的是會議民主,學自聯活動中的民主當不止此。學自聯的宗旨之一 是「促進中國自由、民主和法治的進步」。而學自聯本身就是一個自覺學習民主的 場所。它的權力結構是三權分立。理事會的工作報告中專門有一節談「堅持原則, 在實踐中學習民主」,強調立法對於民主機體的重要性。「許多早期的立法努力, 在當時曾被批評為『只知立法定規則,不做實事』。今天的事實表明,他們的努力 意義深遠,令人起敬。」這是建立制度方面的民主。總部的工作報告表明,學自聯 又十分重視日常活動中作風方面的民主。在群體內部提倡寬容,由寬容而達到團結 ,以寬容來化解矛盾。可以說,沒有寬容,不能允許多種多樣的人物和事物並存, 就不會有民主。寬容不是「和稀泥」。任何一個團體、組織,不可能沒有摩擦和糾 紛,想「和稀泥」也和不了。「內鬥」是不可避免的,區別只是大斗或小鬥。「內 斗」也不是必定引出消極的後果,問題在於是否按照民主的程序來鬥。學自聯的領 導機構中出現過嚴重的分歧,他們的方針是:「堅持學自聯的矛盾要在學自聯內部 解決」,「維護學自聯團結的形象」。在學習民主的道路上渡過了危機;渡過了危 機的領導更趨向於成熟。 二 從八九民運之後,特別是到美國之後,我有一點覺悟:反對不民主不等於就是民 主。民主首先是一種理念,它是在不民主的現實中產生的;實行民主則必須把理念 化為操作。反對不民主,有理念就夠了;以民主代替不民主,不僅要有理念,還要 會操作。反對不民主的人們,往往立即被人稱為「民主戰士」、「民運人士」;真 正會操作民主的人們,反而沒有尊稱了。被人稱為「民主戰士」、「民運人士」而 自以為代表民主,不去學習操作,很可能幹出來的事情違背自己的理念。反對不民 主可以出於不同的立場、懷有不同的動機,有時反對不民主的人比他反對的對象更 不民主。蘇聯解體時,反對共產黨不民主的格魯吉亞領導人就是如此。 近百年來,中國人激烈地反對不民主,但至今還沒有學會民主。辛亥革命推翻了 封建王朝,人們以為就是共和代替了帝國、民主代替了專制。過了若干年,陳獨秀 發現不過是「換了一塊招牌」,所以他著重強調民主,再加科學,「民主和科學」 成為五四時代的戰鬥旗幟。五四時代的民主,它的實際意義仍然是反對不民主。五 四以後成立的中國共產黨,在反對國民黨的不民主的同時,曾經有過實行民主的嘗 試,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知識分子衝過封鎖線、奔向解放區。共產黨打倒了國民黨 、取得全國政權之後,自以為是民主的化身,「共產黨的領導」就是人民當家作主 。結果,共產黨比它所反對的國民黨的不民主更不民主。當年我們這些嚮往民主的 知識分子,因為反對國民黨的不民主而追隨共產黨,後來卻又身受共產黨的不民主 之苦。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我早年參加共產黨,至今無悔。在 當時這是青年一代中具有獻身精神者的自覺選擇。問題的深刻性在於:反對不民主 的政黨還是不會應用民主而又走向不民主。當今反對共產黨的不民主的人們,能否 避免陷入新的一輪歷史的循環? 三 當我看到主席台的大幕上寫著「全美中國學生學者自治聯合會」的「自治」二字 ,特別觸目驚心,久違數十年。我當學生時也是搞「自治」出身。國民黨時代,大 多數學生組織是官辦的。我在一個中學造反起家,成立了「學生自治會」。共產黨 的地下組織指示我,要用民主來同學校裡的國民黨、三青團鬥,通過大張旗鼓的競 選我當上了主席。解放以後,「自治」二字消失了,因為有了「黨的領導」就不能 自治了。名稱改為「學生會」、「學生聯合會」。我在「黨的領導」下,不用競選 ,當上了學聯的負責人。後來,我又當上了領導學聯的團委和黨組的負責人,就有 權指定別人為學聯的負責人了。前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長王忍之,一九五零年的時候 還是一位中學生。我就曾代表「黨的領導」指定他為學聯的負責人,他的一個報告 也是我寫好了叫他去念的,自然他輕而易舉地當選了。我在共產黨內也培養了一些 唯唯諾諾的人。我本人雖然和共產黨分手了,那些「螺絲釘」還在陳舊的機器裡運 轉。 當我樂於被指定又善於指定別人的時候,與「黨的領導」是合拍的;當我不屑被 指定又不願指定別人、而且從根本上反對指定的時候,就成為「自由化」了。 一九七七年,我在北京大學當選為粉碎「四人幫」以後的第一屆北京市人民代表 大會的代表,這可不是指定的。「黨的領導」所指定的十一位代表名單上沒有我的 名字,由於北京大學的師生員工通過各種方式強烈地表現自己的意志,把我饒上, 成了第十二個。這種事情只是在具有五四民主傳統、當時又有大字報運動的北京大 學才可能發生。我這個代表真正是由人民抬舉出來的,所以我應當代表人民講話。 由「黨的領導」指定的代表,一開口便是「感謝黨的培養」,或是「黨給了我莫大 的榮譽,我回去後一定好好貫徹大會的決議」。決議還沒有產生,究竟是什麼樣的 決議,並不關心,只要有了決議「一定好好貫徹」。由「黨的領導」恩准的代表, 只有榮譽意識,缺乏權利意識。這樣的代表當然很容易擺佈。而代表大會的決議和 選舉都是事先由「黨的領導」決定了的。那一年要選舉北京市出席第五屆全國人民 代表大會的代表。選舉是等額的,候選人名單中有康生的老婆曹軼歐、作家浩然。 知識分子代表極力反對這兩個人為候選人。曹軼歐協助康生干了許多壞事。浩然忠 實地執行江青的創作思想,專門製造「高大全」的典型;「文化大革命」中,大批 的作家都被打倒了,以至有「天下作家一浩然」之歎。反對意見匯報到主席團,當 時中共北京市委的負責人倪志福說:「這個候選人名單經黨中央批准了,不能再動 了。」那麼,還要投票幹什麼!我在代表大會的全體會議上作了一個發言,指名批 評鎮壓四五運動的北京市負責人吳德,引起軒然大波。當時的黨中央主席華國鋒指 示:「一定要把他壓下去。」名義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規定:人民代表大 會是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機關;實際上,人民行使國家權力的時候,必須服從黨中 央的權力。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根據華國鋒的指示,推翻了原來的議程,用 五天的時間專門「澄清」我的發言。我被指責為發表了「右派言論」,還連累到北 京大學,說「北京大學是出右派的地方」。莊嚴的人民代表大會上演了一出鬧劇。 後來吸取了這一次的教訓,不再有普通代表在大會上發言的議程,人民代表大會完 全變成人民代表小會。 由於我運用人民代表的權利,多次批評領導,投反對票,為魏京生、劉青講話, 要求視察監獄等等,被「黨的領導」說成是「不安定因素」。後來又被逐出北京, 連人民代表的資格都喪失了。另外一些具有權利意識、有所作為的代表,至多當一 屆;而具有榮譽意識、每次「感謝黨的培養」的代表,則連選連任,穩坐鐵交椅。 人民代表大會沒有嚴格的程序,有一點也不起多大作用。所以,必然產生兩方面 的結果:某種權力可以非程序地操縱大會;大會的代表無法實現自己的權利。 民主的操作必須由程序來體現,而不是由人物來體現。我來美國以後有一點感受 ,美國社會不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有各種各樣的規則;規則很複雜,按規則辦事很 簡單。在中國,規則很簡單,按規則辦不成事,要辦成事就很複雜。中國的政治是 「以人劃線」。我掌權就是代表「人民」、代表「革命」,你覬覦我的權力就是「 反人民」、「反革命」。權力的轉移往往引發你死我活的鬥爭。美國的總統、州長 幾年一換,上台下台都按程序辦。程序的穩定維繫了社會的穩定。要解決社會問題 ,美國人想到的是修改或制定法律,中國人則要求黨中央「給政策」、「給精神」 。當然,美國的這一套規則、程序、法制,是花了二百多年才形成的,中國急不得 。問題在於,無論是政府還是人民,真正的民主訓練還沒有開始。孫中山曾設計了 軍政、訓政、憲政三個階段,他老老實實地承認最後才能還政於民。毛澤東嘲笑了 「訓政」的主張。誰來訓?如果由政府來訓人民,誰來訓政府?毛澤東抓住了孫中 山的漏洞,從根本上否定實行民主政治需要訓練。當然,政府可以訓人民,人民也可 以訓政府;比較起來,政府更需要受訓。如果把社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生來訓人 ,一部分命該受訓;這是訓練專制,不是訓練民主。民主的訓練就像在學自聯的代 表大會上看到的那樣,對個體來說,既受訓又訓人,對群體來說,就是自己訓練自 己。 四 學自聯的領導機構每年換班,沒有終身制,也不需選拔接班人,一切按程序公平 競選。有的代表告訴我,每年學自聯代表大會最精彩的一幕就是主席、副主席搭檔 競選。往年有兩對、三對多至四對參加競選,今年只有林長盛、時和平一對。學自 聯的章程規定,主席、副主席必須來自不同的地區。另外一對正好來自同一地區, 故不能參加競選。從一對候選人選一對,似乎是等額選舉,但嚴格按程序走了一遍 ,同樣體現出民主精神。先是受委託者對候選人進行介紹,候選人本人發表競選演 說。然後,最重要的是代表提問,候選人當場回答。問題象亂箭齊發,很難招架, 實際上是代表們對未來的主席、副主席進行多方測試、考察、衡量。最後,候選人 對代表們提的問題歸納總結。如果有多對候選人,還要互相提問。在眾目睽睽之下 ,候選人的能力、人品以及施政方針、工作打算等等都看得很清楚了,代表們投下 的每一票是很有份量的。 監委委員的選舉是從七個候選人中選出五個,程序大致相同,有時同一個問題七 個人都要回答一遍,更能顯出高低來了。 有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代表們的提案竟和總部的工作報告一樣都提交大會討論 ,一一付諸表決。仔細一想,很有道理。中國大陸的人民代表大會,總是將所有提 案交提案委員會分類整理,會後轉有關部門處理。大會討論什麼、不討論什麼都是 事先早已決定,提案無論多麼重要,不可能列入議程。例如,要是有部分代表提出 為「六四」流血事件平反,根本就沒有討論的機會。 代表大會討論報告、提案,選舉領導機構,都有議事規則;這些議事規則是從羅 伯特議事規則演化出來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個《羅伯特議事規則》(Robert's Rules of Order)。據說是一本很厚的書。有人向我作了簡單的介紹,確實是有關會 議民主的極好的總結。可見,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至少是我自己,雖然敢於站出 來反對不民主,對於什麼是民主依然孤陋寡聞。大會的一位代表對《羅伯特議事規 則》很有研究,遇到議事規則方面的疑問,就請他上台解釋一番。這是切實有效的 學習。 按議事規則討論問題,非常麻煩。因為程序動議可以優先,就有無數的程序動議 ;因為老是有不同意見,又有無數的表決。會議的參加者非常緊張,不像大陸的人 民代表大會很輕鬆,可以打磕睡。我和我的朋友方勵之教授(他說,他很喜歡學自聯 這個組織,所以有請必到)坐在一起聽會,深有感觸,於是竊竊私語,議論起來。民 主是很麻煩的,獨裁最方便。獨裁的麻煩是在後頭,決定問題方便,貫徹執行麻煩 。民主的過程,什麼樣的意見都有,有過之,也有不及,有精闢的,也有荒唐的; 但最後某些意見互相抵消、某些意見形成合力,總是產生多數人能夠接受的決議。 民主不一定產生最好的東西,但肯定能消除最壞的東西。民主似乎缺乏效率,但可 以避免偏差。即使有了偏差,民主自身可以糾正。獨裁的偏差,自身無法糾正;一 直偏下去,只有等到壽終正寢或被人打倒才算了事。 五 中國人在美國受到的民主訓練要向大陸推廣。也許馬上就會有人驚呼:「反對全 盤西化!」確實,全盤西化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可能的,至少中國人的黃皮膚、黑 頭髮就化不了,不必過慮。值得警惕的是在「反對全盤西化」的口實下,反對民主 化、現代化。美國的民主並非十全十美,不能照搬;美國的民主有一定的社會、文 化、歷史背景,也是無法照搬的。但只要是民主,不管什麼樣的民主,不管哪國的 民主,總有民主的一般性。不瞭解特殊的民主,也不可能掌握一般的民主。中國共 產黨幾十年來一直在反對「資產階級民主」,其實根本不知「資產階級民主」為何 事,因為中國的土地上還不曾有過「資產階級民主」。看起來只反對一種特殊的民 主,結果是沒有任何民主。反來反去,反得一無所有;還是從頭開始進行民主的訓 練吧。 西望長安,萬感交集。願我中華民族早日登民主自由之堂,入現代文明之室。 附及:文章剛寫完,收到《北京之春》第二期,載有馬悲鳴先生的「民主制的訓 練必須從小學生做起「。馬先生認為,只有等受過民主訓練的小學生長大成人,中 國的民主才有希望。我則認為,全民接受民主的訓練,民主就會漸漸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