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社會」和「准難民」 史波東 到美國半年,從中國大陸來的好些朋友都跟我談到過在中國老闆開的餐館裡打工 的經歷與感受。由他們的敘說,我想到了這個題目。 「黑社會」一詞,大家很熟悉,應該說,它是對應於「白社會」。在現代,區別 「黑社會」、「白社會」的標準,就在於社會運轉的規則是否受到法律的約束以及 社會運轉的過程是否透明。受到法律約束的、透明的,為「白社會」;不受法律約 束的、不透明的,為「黑社會」。所謂「灰社會」,則是介於「黑社會」、「白社 會」之間,在某些方面受到法律約束,是透明的,在某些方面又不受法律約束,是 不透明的。在美國,像我那些朋友大功所在的中國老闆開的餐館,就可以稱之為「 灰社會」。 「難民」兩字,大家也不陌生,實際上,它是相伴於「幸民」。在今天,劃分「 難民」、「幸民」的尺度,就取決於社會成員是否安居樂業。安樂者,為「幸民」 ;不安樂者(流居苦業者),為「難民」。所謂「准難民」,也就是比「難民」要 安樂一些,不那麼不安樂;比「幸民」又要不安樂一點,不那麼安樂。在美國,到 中國老闆開的餐館去打工的中國人(他們主要來自中國大陸),像我的那些朋友們 ,就可以歸入到「准難民」之列。 為什麼這樣說呢? 只比較幾個最簡單的數字:美國工人每天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每週工作時間 不超過五天,最低工資每小時不少於四美元。而在中國老闆開的餐館打工的中國大 陸人,每天工作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每週工作時間六天甚至七天,最低工資每小 時僅為兩個美元左右。其它在工作環境、條件、工人權利、福利、尊嚴等等方面的 差別,更是相當嚴重的。 老闆如此對待打工者,心腸之狠,手段之辣,不遜於「黑社會」頭目。將中國老 板開的餐館與「黑社會」從事的毒品買賣作個比較,如果說毒品買賣的各個要素、 各個環節都是違法、都是不透明的話,那末,中國餐館只是在僱傭者這個要素、使 用僱傭者這個環節是違法的、是不透明的(比如飯菜賣給顧客,是合法的、是透明 的)。因此,我稱它為「灰社會」。 在這種餐館打工的大陸同胞,境遇之低下,尊嚴之失落,有如「難民」。所不同 的是,「難民」是完全不安樂的,而打工者卻是既不安樂又安樂的。不安樂,是因 為覺得受到了太多的壓搾和屈辱;安樂,是因為覺是能夠打工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享有這個機會總比失掉這個機會要好。因此,我稱他們是「准難民」。 老闆與打工者,用中國一句老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關 系。造成這種「灰社會」、「准難民」現象的原因,從最表層看,責任似乎在於老 板。因為在老闆與打工者的關係中,老闆是主動的,是決定者,比如要不要打工者 ,要什麼樣的打工者,工作要求如何,工作報酬如何,對打工者的態度如何等等, 都在於老闆。老闆這樣做,目的很簡單,那就是一要賺錢,二要快賺錢,三要多賺 錢。想賺錢並不是壞事,在商品經濟中,賺錢是為他人、為社會提供了財富或服務 的證明和報酬。但「黑社會」之賺錢,是完全反商品經濟的;而「灰社會」之賺錢 ,也沒有完全遵循商品經濟的準則(等價交換的準則)。中國餐館大都以「廉價」 來吸引顧客,老闆也大都由此獲得不少的利潤,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訣竅,就是使用 「超常廉價」的勞動力。中國老闆賺的錢,不說全部,起碼是有相當大部分是來自 勞動力的差價(美國勞動與大陸勞動力的差價,保守地估計,將廚師、侍者綜合起 來看,一個美國勞動力與中國大陸勞動力的年差價約為一萬美元。這樣也就是說, 用十個中國大陸勞動力,一年僅此差價即可達十萬美元)。而正是在這一點上,老 板是違反美國法律的(工作時間超過法定,工作報酬低於法定)。 造成「灰社會」、「准難民」的原因,較深一層看,是不是在打工者身上呢?因 為,受壓搾也好,受屈辱也好,打工者都是爭著搶著,求著老闆的。在老闆和打工 者之間,並不存在著奴隸主和奴隸、地主和佃農之間那種「超經濟強制」關係,也 不存在著大陸那種名為「公僕」(當官的謙稱)和「主人」(對勞動者的尊稱)實 為「主人」和「私僕」的關係。那末,打工者就只是「自討苦吃」、「自作自受」 嗎? 不是的!造成美國「灰社會」、中國「准難民」的根本原因,是中國大陸近幾十 年來的統治者。試想,若不是這些統治者熱衷於、擅長於、專事於你死我活的窩裡 鬥,鬥得中國大陸經濟、政治發展水平都居於世界最落後國家之列,哪一個大陸人 會背井離鄉、飄洋過海,到美國來受這份「洋罪」。看看打工者,要麼是因為在大 陸經濟上窮怕了,要麼是因為在大陸政治上整怕了,要麼是兩者兼而有之,無一例 外。 經濟上可以簡單地算一筆帳。在中國大陸,一個大學教授月收入約四百元人民幣 左右,按大陸官方高估了外匯率,年收入僅九百美元上下。如果他到美國,在中國 老闆的餐館打工(事實上這種情況很多),月收入七百美元,一年即可掙八千四百美 元,是他大陸收入的十倍。考慮到匯率的校正,特別是考慮到他在大陸所從事的是 最精英層的工作,而在美國所從事的是最下層的工作,可見中國大陸經濟上之窮, 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之大,遠不止於這個「十倍」。這是造成美國「灰社會」、中國 「准難民」的最深層、最本質的原因。「難民」者,本身就包含了這樣一層意思, 逃出來固然可憐、可悲,但總比不逃出來要少一點可憐、可悲,卻又多一點可喜、 可賀。 從政治上看,中國大陸政治之黑暗首先是造成了經濟的極度落後。其次,它使大 批顯在或潛在的「持不同政見者」,不能或不敢回大陸。本來,在這些人中,大都 是不貪圖美國生活之富裕的,但是卻被拒之於他們所希望為之奮鬥、為之操勞、為 之嘔心瀝血的地方的門外。打工者中,一部份就是這些人。再次,受大陸統治者幾 十年「高壓」之錘煉,大陸人幾乎都不存在「爭取自我權利」的觀念與行為習慣, 別說農民、工人出身的打工者,就是那些身為教授、碩士、博士們的打工者,對於 老闆的欺詐和侮辱,也只是私下裡肚中「牢騷滿腹」、口中「怨聲載道」,但行為 上卻是「逆來順受」(大陸統治者為權勢的鬥爭性與普遍民眾對權勢的無抗爭性, 趨於兩個極端)。老闆們在賺錢之後,一定應該感激大陸統治者,訓練出來這麼聽 話的「馴服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