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之十) 胡 平 八十九、「十七年」應該分為兩個階段 問:共產黨大講階級鬥爭、大力推行階級路線,給學校生活帶來了哪些變化? 答:首先,它摧毀了學校原有的價值傳統。 以前,學校總是最看重學習的。人們對一個學生的評價高低,主要是根據他的學 習成績。過去學校也很強調德育,但那時的德育大致上還是指道德品質,而不是只 政治立場、政治觀點。其實對中小學生來說,本來也談不上什麼政治立場政治觀點 。正是在這種傳統的價值標準下,我在上小學、上初中時才會一帆風順。應該說, 在那段時期,學校裡的「小氣候」和社會上的「大氣候」是很不相同的。在社會上 ,自四九年以來就是政治掛帥,黨天下,外行領導內行,知識多、業務好的人早就 不吃香了。 問:怪不得毛澤東要說「十七年」(1949-1966)的教育路線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 。 答:「十七年」這個概念很不準確。它容易使人誤解,以為整個十七年都是前後一 貫的一個樣子。在我看來,「十七年」至少應該分成兩段,五十年代是一段,六三 年到六六年上半年(即「文革」前夕)是另一段。六零年到六二年則可視為這兩段的 交替過渡。如果說在前一階段,傳統的價值標準還在學校裡具有相當的影響力的話 ,那麼到了後一階段,這套標準已經從根本上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在七八年我考入 北京大學後,和不少同屬老三屆的同學聊天,談起昔日中學時代的生活,幾乎個個 都對六三年到六六年初這段時期深惡痛絕。「文化革命」不是飛來橫禍,「文革」 中惡性發作的那些病症,早在「文革」前的幾年就已經十分嚴重了。 九十、學習好像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問:這是你事後的認識。當時你對此有何感覺? 答:從高一下學期起,我開始感覺到學習好像不像過去那麼重要了。公佈考試分數 、評比第一、第二的做法已經取消,各種知識競賽也越來越少。十九中甚至把評「 三好學生」的活動都終止了——「三好」中畢竟有一條「學習好」。取而代之的是 「優秀學生」、「優秀團員」、「學雷鋒積極分子」一類榮譽稱號,其中,學習成 績的優異已經不再是必要條件。 教育內容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尤其是政治課和語文課。知識性內容下降,所謂 「政治性」的內容顯著上升。念初中的時侯,我政治考試常常得滿分,進了高中後 ,我政治課考試總是才八十幾分。雖然我的試卷解答得很漂亮,但老師評分卻要依 據試卷之外的一些標準,也就是說要參照你的實際政治表現,而像我這樣的學生注 定是不會被認為「政治表現優秀」的。我一向很喜歡作文,尤其喜歡作論說文。我 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花了很大的心血提高同學們的作文水平。可是越到後來,作 文越變成寫思想匯報。六四年,毛澤東提出要減輕學生課業負擔,生動活潑主動地 學習。我起先挺高興,因為我早就對填鴨式的教學很不滿了。可是我很快就發現, 貫徹這條指示的實際後果只不過是減少作業數量,簡化教材內容和降低考試難度而 已,豐富多彩的課外學習小組和科技小組、引人入勝的知識講座與競賽——那時我 還不大想得到演講和辯論一類活動——卻並沒有相應增加。因而到頭來,校園裡的 學習風氣反而日益淡薄。 九十一、「為革命學習」和反對「成名成家」 問:那時侯,黨不是也號召大家要「為革命學習」麼? 答:是的。那時侯,「為革命」的口號叫得很響。「為革命打球」、「為革命種田 」、「為革命學習」。強調為革命就是反對為個人,反對成名成家。你知道,共產 黨從來沒有公開號召我們向大科學家學習,不過在以前它也很少公開反對我們把這 些偉大的科學家當作榜樣。正所謂「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是這些偉人的業績本 身,激起了許許多多年青學子的追求知識、立志攀登科學高峰的壯志雄心。然而到 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成名成家的理想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一再受 到批判。在談到自己的志願時,如果你說你立志做普通一兵,立志當工人,特別是 下決心當農民,你一定會受到稱讚。如果你說想當科學家,麻煩就來了。領導和老 師雖然不致於馬上批評你——也許,他們在心底裡倒有幾分欣賞,但他們一定會反 復地告誡你,要你端正學習目的,要你和資產階級成名成家思想劃清界限。這就讓 你感到很委屈,似乎想當科學家就比想當工人、當農民在政治上更不純正,起碼是 更有「個人主義」的嫌疑。 記得在高三那年,一次,我從《中共青年報》上讀到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批判了 該報不久前發表了另一篇題為「讓青春發出閃光」的文章,指責那篇文章宣揚「資 產階級成名成家」思想。我趕快找那篇文章來讀。文章很短,作者列舉了一系列古 今中外的大學者在青年時代就做出偉大發現和發明的事例,鼓勵今天的年青人發憤 圖強,讓青春發出耀眼的光芒。看到這樣的文章挨批判,我心裡很有些不舒服。 問:那麼,官方是否樹立過什麼「為革命學習」的正面榜樣呢? 答:有,但很少。當時官方大力宣傳的榜樣是雷鋒、王傑一類的共產主義戰士,是 廖初江、黃祖示一類「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還有就是邢燕子、董加耕一類 立志務農的知識青年。這後一類榜樣和我們的情況更貼近。據說,邢燕子、董加耕 在校時都是好學生,學習成績相當出色,但是他們甘願放棄上大學深造的機會,下 決心回鄉當農民,立志把自己的知識獻給社會主義新農村。這給人一種暗示,好像 是想上大學就已經不算「最革命」的了,更不用說是想在書齋裡、實驗室裡當什麼 科學家了。官方也樹立過一些「為革命學習」的學生榜樣。成都市教育局發下的一 份宣傳材料,一位名叫申在望的四中學生講述他如何為革命而發奮學習的事跡。從 這篇文章來看,申在望的學習的確很好,但也未見得特別優秀。他之所以被稱為榜 樣,在更大的程度上是他的學習目的、學習動力被認為是十分純正。文章一再強調 的是申在望如何牢記革命先輩的諄諄教導,為了繼承革命先輩開創的無產階級革命 事業而努力學習。文章中透露出申在望是出身於「革命家庭」——後來我們才知道 他是中共政治局委員、西南局第一書記李井泉的兒子。顯然,這類榜樣和我輩是不 大相干的。 問:看來,學習好必須出身好才有意義。 答:也不盡然。像我校那位在全市物理競賽中獲獎的同學,家庭出身工人,在政治 上不夠積極。學校一度把他作為榜樣——也僅僅是作為學習好的榜樣而不是「三好 」的榜樣,後來就有不少非議,說他只專不紅。 說來真是意味深長。當學生的總是都希望自己學習好。我還沒見過有誰故意追求 學習壞的。就連「白卷狀元」張鐵生也是在絞盡腦汁而又解答不出的情況下才賭氣 交的白卷。 但是在當時學習好本身又是一件惹麻煩的事。除非你在政治上被認為是可靠的、 是紅的,否則,學習好反倒可能成為受攻擊的把柄。 九十二、「你不就是成績好一點嗎?」 問:當時,其他人是否也都意識到價值標準的改變呢? 答:當然,只有在大家都普遍意識到價值標準的改變並且最終受到了這種改變時, 這種價值標準才真正被改變了。 這種改變自然需要經歷一個複雜的過程。因為它分明是共產黨憑借權力強加給我 們的。但是,正因為共產黨能夠用權力把它的價值兌現為全社會的事實,那就極其 有力地推動了人們價值標準的改變。 問:難道價值不是超越事實的嗎?為什麼它又會如此輕易地屈從於事實呢? 答:一方面,人們都或自覺或不自覺地知道價值是超越事實的;另一方面,人們又 不可避免地希望價值能兌現為事實,於是他們也就常常力圖用事實去驗證價值。因 此,當體現了某種價值的事實以似乎不可阻擋的力量出現在我們面前時,一般人就 會懷疑自己原來的那套價值是不是錯了。 問:你是說在當時,一般人不僅僅是習慣了價值標準的改變,而且相當程度上也接 受了、認可了這種改變? 答:對。我從自己的處境變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別人對我的評價的變化,很明顯地 感到了這一點。起初,我沒有首批入團、沒有評上「三好」,許多人都替我不平, 他們也並不因為這些挫折而改變對我的高度評價。可是到後來,班上入團的同學越 來越多,我卻一直被關在門外。校學生會的官自然是丟掉了,連班委會改選都沒有 我的份。初中畢業前夕,人人都相信我能考上重點高中;高中畢業前夕,人人都不 相信我能考上重點大學,能考進普通大學也是萬幸。而在這種情況下,我聽到的同 情、憤慨之聲反而更少了。 有一件小故事。高二那年,一位原先大概還有點佩服我的同學對我講:「你不就 是成績好一點嗎?」很難想像,在田徑場上會有一個運動員對另一個運動員說:「 你不就是跑得快一點嗎。」這意味著他完全承認我在學習上的優越,但是在他看來 那算不了多大一回事。 九十三、沉悶、困惑、壓抑 問:你自己是如何看待這種變化的呢? 答:我先是感到沉悶,繼而感到困惑,後來則越來越感到壓抑。 校園裡的學習風氣日見稀薄,我努力說服自己,學習好是為了掌握真才實學,不 是為了爭第一出風頭。可是,缺少了競爭,缺少了鼓勵,難免也就削弱了學習的動 力。於是,我不斷地用「為革命學習」這樣的大目標來激勵自己。本來,我是嫌自 己還不夠刻苦。和初中時不同。初中時,我唯恐自己不夠聰明;現在我是唯恐自己 不夠勤奮。然而在別人看來,我的毛病不在於學習不夠刻苦,而在於我有「資產階 級個人主義」,想「成名成家」。這就使我覺得很委屈。報上批判「知識就是力量 」一類口號。我開始覺得很難接受。因為那一度是我的座右銘。不過依我當時的幼 稚,我還不可能否定這種批判,因此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去理解這種批判。我 逐漸承認世上確乎有一種屬於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成名成家的錯誤思想。只是我始 終認為我自己的思想基本上——我只能說是基本上,不能說完全、全部——並不歸 於此類。記得有一次作文,我檢查到在我的科學家理想中含有「小資產階級個人主 義」。老師把我叫去,嚴肅地指出那不是「小資產階級個人主義」,那就是「資產 階級個人主義」。這一字之差,無疑是把問題提到了一個更重要得多的層次上。我 和老師爭辯。我沒有被說服。雖然我刪掉了那個「小」字。我還不至於否定自己, 但顯然是陷入了自我懷疑。直到畢業,我仍然堅持著科學家的理想。但是在我的心 中,這個理想也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崇高偉大、光彩奪目了。畢竟,我們受到一種理 想目標的強烈吸引,一方面是由於我們對那個目標本身的認識,另一方面也是由於 那個目標得到了眾多的人們的讚許。在年青人的事業心中,總是集聚了強烈的榮譽 感;而在這種榮譽感中,不可避免地又包含了相當多的虛榮心。過去,你聰明,學 習好,立志當科學家,周圍的人都羨慕你、誇獎你、鼓勵你。於是,你感到很充實 ,很自信,做起事來格外帶勁。如今,這些羨慕、誇獎和鼓勵越來越少,有人甚至 還向你投來可疑的目光。不錯,理想目標還擺在那裡,這是任何外力也奪不走的; 可是,理想目標四周的光環消失了。你縱然不肯放棄它,但是你不能不感到惆悵和 苦悶。 九十四、徒有其表的理想主義 問:這一代人不是在理想主義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嗎?為什麼你不能勇敢地堅持你的 理想,難道僅僅是因為缺少了鮮花和掌聲? 答:我們所受到的理想主義教育是一種徒有其表的理想主義。共產黨把它的理想冒 充為全人類唯一的理想,並且用政權的力量使它的觀念佔據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 。那就造成了這樣一種局面:如果你知道你的理想符合黨的要求,你就會感到自己 充滿了力量。你就不會因為別人的冷漠和譏諷而動搖。相反,你還會由此而生起一 種英雄般的豪情,雷鋒不是說過他甘當革命的「傻子」嗎?當時,該有許許多多的 人,也許從來不曾得到過社會的褒獎,有些還頗遭打擊,但仍然狀態不衰。只因為 他們深信自己與主(黨)同在。不過,對於那些意識到自己的理想與黨的要求不盡一 致的人來說,情況就全然不同了。由於他們無法從任何地方獲得支持其理想的精神 資源,他們是真正孤立無援的。一個人,除非他能獨立地成為人類偉大價值的發現 者,或者是幸運地成為這種價值的繼承者;否則,他很難在高度一元化社會的巨大 壓力下依舊堅持自己的不同理想而毫不動搖。 九十五、出身歧視的兩個階段 問:你的受壓抑感,想來也和你在政治上受歧視有很大的關係。 答:是的。從六三年起,學校裡越來越強調階級路線,這在同學之間造成了嚴重的 分化和矛盾。 階級路線的貫徹,大致也可分為兩個階段。最初,歧視的對象多少還局限在少數 所謂反動家庭的子女。許多資本家在經歷了五十年代的社會主義改造後,一般都把 自己的成分寫作「工商業者」,其子女不一定都受到很強烈的歧視。不少右派分子 ,被當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尤其是那些社會地位較高的,其子女所受歧視也並 不那麼突出。至於一般中間階層的子女、包括知識分子的子女,基本上都感受不到 政治歧視。在這段時期,紅五類子女似乎也還沒有什麼特別的優待。 關於幹部子女,有必要略加說明。照共產黨的規矩,一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都被 稱為幹部,小學老師叫幹部,技術員、工程師也叫幹部。但他們的子女當然不屬於 幹部子女之列。幹部子女也不僅僅是指高幹子女。幹部子女中的「幹部」一詞,確 切地說是指擔任某種領導職務的幹部,也就是俗話說的當官的,說到幹部子女的特 權問題,我想這「特權」二字也有欠準確。因為在標榜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那裡, 你很難在正式的法律或政策中找到什麼要對幹部子女實行某種優待的明文規定。它 無證可查,但實際上無處不在。 在第一階段,歧視的對象大體上只限於反動家庭子女。其理由是這些家庭的子女 受了反動家庭的影響,需要從思想上和家庭劃清界限。其餘的家庭既然通通屬於「 人民」的範疇,所以對他們的子女也就沒有再作出明顯的厚此薄彼的區分。 六四年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共產黨格外強調學生的政治覺悟,階級感情則被認 為是政治覺悟的基礎。按照這套邏輯,工農子女、幹部子女被視為當然地認定是階 級感情更深厚,因而在政治上便順理成章地具有了優越性。這樣一來,中間階層的 子女就不可避免地淪為二等公民。從表面上看,中間階層子女並沒有受歧視。但是 既然是有人在受優待,那實際上就等於他們在受歧視。歧視固然是歧視,不優待本 身則是另一種歧視。在第一階段,同學們被分為兩類;在第二階段,同學們被分為 三類。 到了第二階段,歧視的內容也有了擴展。原先的歧視還只限於入團升學等問題。 我們依然可以當選幹部、評上優秀。後來的歧視則幾乎涵蓋了生活的一切方面。大 概只有唱歌跳舞、下棋打球是例外。怪不得遇羅克在進行了多方面的努力而均遭碰 壁後會對朋友們感慨地說:「咱們還是去搞象棋。也許下棋是唯一不看家庭出身的 職業吧。」 九十六、出身歧視與種族歧視 問:提到中國的出身歧視,不少人會聯想到美國的種族歧視。你認為這二者有什麼 相同和不同之處? 答:這兩種歧視都是著眼人的先天性因素。但嚴格地講,只有種族歧視才是強調先 天生理遺傳;出身歧視,從理論上說,是強調後天環境影響。當人們說「幹部子女 血管裡流的血是革命的」、「地富子女骨子裡就是反動的」,這裡的「血管」、「 骨子」只不過是比喻而已。出身歧視的理論依據並不是「龍生龍、鳳生鳳」,而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文革」中的陳伯達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 渾蛋」這付對聯批判為「反動血統論」。由於陳伯達是中央文革小組組長,所以此 話特別有權威,又由於反動血統論這頂帽子很大,人們覺得很痛快,於是「血統論 」這個名詞就流傳開來並沿用至今。其實,出身歧視並非血統論。因為它並不是強 調某種先天的生理因素。不久前讀到一篇文章,一位當年深受出身歧視之害的作家 寫道:「我從來不相信人的思想觀點是可以通過基因傳給下一代的。」話說得很優 雅,但一望而知是在重複陳伯達式的批判。除非我們把血統論一詞也看作比喻,否 則我們就誤解了出身歧視的真實依據。 問:這個提醒很重要。人們追述歷史實在要多加小心。否則,我們將給後人留下一 幅歪曲的圖畫。 依你之見,出身歧視和種族歧視還有什麼區別? 答:美國的種族歧視,看來主要是人們的社會習慣心理。中國的出身歧視,卻明顯 地是統治者刻意製造的產物。在美國,本來就有不少白人瞧不起黑人。美國的立法 、美國的政治,常常不是加深這種歧視,而是減少這種歧視。美國的兩百年的歷史 ,基本上是一個不斷地弱化和消除種族歧視 的歷史。如果說到了今天,美國的法律 已經保障了種族平等而社會上仍然存在某些歧視現象的話,那正好證明這裡的毛病 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社會上,不是執政者的惡意而是部分民眾的陋習。中國的出身 歧視相反。另外,種族歧視是基於對被歧視者能力的輕視;而出身歧視卻往往是基 於對被歧視者能力的嫉妒。在出身歧視下,你越頑強、越能幹,你的遭遇常常只會 更壞而不會更好。還有,倡導種族歧視的人,也許真的相信對方的人種低劣;但推 行出身歧視的中共領導,又有幾個不是「黑五類」出身?當然,壞事就是壞事,即 便做壞事的人出自真誠。然而,如果做壞事的人自己其實都並不相信那個使壞事成 立的原則,顯然就更加惡劣。 九十七、分化與矛盾的演變 問:根據你個人的經驗,階級路線的深入貫徹在同學中都造成了怎樣的分化和矛盾 ? 答:我的個人經驗免不了有局限性。譬如說在我們學校,幹部子女就很少,高幹子 女更是鳳毛麟角。十九中本不屬貴族學校,四周又沒有什麼黨政機關大院。所以其 學生絕大多數是一般平民子弟。另外,十九中既然不是重點學校,因此,出身不壞 而又學習冒尖的學生比例也不高。我這裡尤其指高中部。其他學校的初中畢業生, 出身不壞學習冒尖的誰個會報考你十九中呢?成績優秀而被分到十九中來的人,十 之八九都是家庭有問題。倒是有些原十九中的初中畢業生,有條件進入重點學校的 ,出於對母校的感情而繼續在母校讀高中——每年十九中都要花很大氣力動員這樣 的學生報考本校。這類學生中又是以中間階層的子女為主。也許,那是因為他們比 出身好的優等生更在意未來的檔案鑒定。出身與學業俱好的學生也有幾個,大都是 個性比較老實的,否則就去考重點登高枝了。這就形成了如下一種格局:從家庭出 身看,幹部子女夠不成一個群體,所謂「紅五類」大部分都是普遍工農子女;「黑 五類」子女的比例高於平均水平。從學習成績來看,成績好的學生,「黑五類」的 比例較高,中間階層子女次之,「紅五類」子女較少。我這一班的情況更特殊,全 班四十幾個人竟是來自近三十所不同的初中。因此上述格局的特點表現得尤為分明 。至於在全市或全國範圍內的格局如何,我不能輕下斷語。 在高一上半年,班上同學的分化與矛盾還不明顯。這大概也和大家來自四面八方 彼此生疏有關係(事實上,我們班一直要比同年級其他兩個班鬆散一些)。在當時, 只有出身不好的同學才對出身問題比較敏感。我最初結交的幾個朋友幾乎都是學習 好出身有問題的。這不是說「黑五類」子女更有群體意識。我們並不是有意地只和 同屬「黑五類」子女的人交朋友。但使我們彼此接近的因素是我們都愛學習,我們 都對出身歧視不滿。而這後一種感覺是別人體會不深的。 班上有三位在初中時就入了團的老團員。他們組成一個團支部。團支書(兼班長) 是本校出身,學習成績、組織能力都很出色,家庭屬於中間階層。起初,我和另外 幾個「黑五類」同學還滿懷希望地積極爭取入團。但到頭來一個都沒入成。那時候 ,「黑五類」子女入團並非全無機會。不過這位團支書缺少發展我們的熱情。這也 難怪。早在開學的第一天,他就瞭解到我們幾個的背景,以當時的政治氣氛,以他 的謹慎個性,如果他和你原先就是好朋友,你的這個背景不足以妨礙彼此之間的友 誼,但既然你們原來互不相識,那麼,你的這個背景就妨礙了你們成為朋友。換句 話,在當時同學之間的一般性交往中,家庭出身尚不足以構成障礙,但是在更深層 的交往中,它已經形成了一道薄薄的隔膜。 隔膜迅速地增厚。而且由一道變成了兩道。高二那年,在上面的直接授意下,團 支部發展了幾位「紅五類」子女,並且很快地由他們接替了負責職務。班委會也成 了「紅五類」子女的一統天下。新任團支書是個工人幹部子弟。也是畢業於本校的 ,直到高一時在班上都還是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色,據說上初中時還有點受氣,他是 在階級教育活動中嶄露頭角的。一半是上面的著力提拔,一半也是他那被喚醒的勃 勃雄心。他突然變得十分努力,學習成績有一定提高。他最大的特點當然是在政治 上,所謂「階級感情深」、「立場堅定」,其表現之一便是出身歧視觀念相當強烈 。他對「紅五類」出身的同學很關心,尤其注意強化他們的「階級覺悟」這種排它 性的群體意識。對於中間階層子女,例如前團之書,則抱著一種混合著嫉妒與輕蔑 的複雜情緒,不時地採取咄咄逼人的攻勢。到了高三,班上「紅五類」子女都入了 團。不論在人數上和在職務上,他們都顯著地勝過了中間階層的子女。可是,前團 支書由於學習好、人緣好,仍然有很高的威信。於是,新老支書之間的衝突就在所 難免了。當然是新支書採取攻勢,攻擊的理由自然是說對方的「紅」中摻假。恰巧 本校高年級有位同學,也是中間階層(或許家裡有點不大的問題)出身,老資格的團 員,又是校學生會主席,高考時意外落了榜,他又沒有象原來保證的那樣下農村。 於是在校內引起一番議論。這種事例當然不只一個。所以它就使得像前支書一類人 的處境變得有幾分被動。本來,這位前支書是有批支持者的。因為有不少同學看不 慣新支書的跋扈,同時也由於新支書的成績畢竟還不算優秀而有些瞧不起。不過, 由於前支書的個性偏於謹慎,遇事寧肯退讓。所以團內的矛盾不致於公開爆發,但 那種緊張氣氛是我們都能感覺到的。儘管在那時,我們已經成為局外人。 新支書對「黑五類」子女十分猜忌。尤其是對我本人。記得一次政治課,老師講 到要無條件服從上級領導。我提出問題:萬一上級領導錯了呢?這位新支書立刻就 聯想到我是在為我父親鳴冤叫屈。我和新支書爭論過好幾次。姚文元批判《海瑞罷 官》的文章一出,我說這是學術問題,怎麼扯到政治上去了?他當場就聲色俱厲地 反駁我。那種神情,分明是認定我也有政治問題。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九十八、兩種邏輯 問:這真是一個矛盾重重的小世界。我相信你還可以提供更多的細節。問題是,在 這種充滿不安與衝突的行為背後,人們都是怎麼想的呢?我首先想瞭解的是,大家 對階級路線是怎麼想的? 答:有人喜歡階級路線。有人不那麼喜歡。甚至暗中反感。但是就在不喜歡階級路 線的同學中間,也會認為它多少還有些道理。 最初,共產黨講階級路線,強調的是出身剝削階級家庭反動階級家庭的學生要受 到更多的剝削階級、反動階級的思想的影響。這種解釋的說服力很低。因為一般「 黑五類」子女搜索枯腸地找不出什麼父母教過的反動話。而且我們也知道,大部分 工農家庭的父母也絕不是天天給子女宣傳毛澤東思想。換言之,在當時的家庭中, 長輩教誨子女的話總是大同小異,但是後來共產黨改為強調階級感情,情況就顯得 不大一樣了。新社會給你們家帶來了好處,你當然會更喜歡;新社會給你們家帶來 了壞處,你當然就不那麼喜歡。這套邏輯似乎有力一些。這是一種自我暗示。它能 誘發你本來未必有的一種情緒。 此外,階級路線又是一種自我證實。共產黨對「紅五類」子女說,新社會給你們 帶來好處,所以你們一定要喜歡它;因為你們更喜歡它,所以它更信任你,要給你 們特殊的優待。在這裡,共產黨寧肯多講感情、多講利害,而少講理念、少講原則 。因為後者更帶普遍性或公共性和開放性,前者更帶私人性和排他性。如果你說, 新社會好,好就好在它最公正、最合理;那麼合乎邏輯的結論就是,一切公正理性 的人都會同等地喜歡它。如果你說,新社會好,好就好在它給某一部分人帶來了恩 惠;那麼,合乎邏輯的結論就是,受惠者將更喜歡它,而受損者將會仇恨它。 問:其實,共產黨是兩種邏輯都講。而前一種邏輯未必講得更少。 答:也許如此。這並不要緊。問題在於,從前一種邏輯——新社會是最公正、最合 理——出發,我們認為我們是熱愛新社會的,其熱愛程度決不低於別人。據此我們 自然就會反對歧視,對受歧視感到委屈,認為歧視是不公正。可是根據後一種邏輯 ,我們就必須承認「紅五類」子女的階級感情要比我們更深厚了。倘若如此,那麼 共產黨對「紅五類」子女更容易信任,從而使他們在各種事情上享有某種優先性, 也就像是順理成章的了。 基於上述考慮——當然,絕大多數人在當時不曾考慮得這麼清楚。只是有種模模 糊糊的感覺,很多人就陷入一種矛盾:他們既不能否定階級路線,但又不願意接受 它。 九十九、優待與歧視 問:不同出身的同學對此考慮會不會有不同的側重呢? 答:可能會有的,「黑五類」子女反對歧視,但可以承認給別人一點優待。 問:如你所說,優待不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歧視嗎? 答:是,也不盡然是。譬如有的地方明確宣佈優待少數民族考生。別人七十分才入 選,他們六十五分就入選。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仍會認為那是對少數民族考生的 優待,而不是對自己的歧視。這當然和數量多寡有關係。少數人得鼓勵,多數人並 不感到受侮辱;當大多數人都得到獎勵時,剩下的少數人就難免不覺得遭輕蔑了。 在紅五類子女方面,越是強調獲恩則喜的情感傾向,他們也就越是相信自己對新 社會無限熱愛。反過來,他們也就越是懷疑別人的「階級感情」。「共產黨殺了你 的父親,你怎麼還會熱愛共產黨呢?」我想,那位新支書當年一定就是這麼想的。 問:可是,這種推論不是建立在最自私的個人情感因素之上的嗎? 答:當然。所以,「紅五類」子女中,越是自私的人,越是極端的出身歧視者。更 何況在這裡還可以名正言順、大義凜然地順手牽羊,發洩其妒賢害能之心呢。這就 駁斥了長期流行的一種觀點,按照這種觀點,共產黨的過錯在於把人性設想太高尚 。其實,共產黨現實政治運作一再顯示出它把人性估計得有多麼下賤。 一百、公正原則的意義 問:撇開對共產黨革命、對所謂新社會的是非評判,你剛才提到的兩種邏輯確實使 人感到困惑。因為它們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貫徹階級路線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答:關鍵在於,當時的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兩種邏輯的內在衝突。講情感勢必有 偏私,講公正就必須不計情感。在公共生活領域中只能講公正、講理性。西方司法 女神的形象是,手持天平,蒙住雙眼。天平表示公正,蒙住雙眼表示不問親疏。一 個公正的社會,必須對一切人都公正。在需要強調忠誠的地方,它也只能依據人們 的外部行為,而不能去想當然地推斷別人的內在情感。當然,人就是人,人總是有 情感的,自己有情感,看人也會有情感。因此在實際事務中,你無法避免情感因素 對判斷和抉擇的影響。但是作為制度、作為法律、作為任何普遍形式的規定,那就 是另一回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