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民主派面臨挑戰 高 寒 一 我的房東是一位匈牙利老太太,丈夫四年前病逝,兒子兩年前車禍遇難。有一女 兒,住在附近。房東為人和善,樂於助人,與四鄰和睦友好,大家都親切地叫她比 諾奇媽媽。比諾奇媽媽知道我曾是中國政治犯,很同情我的遭遇,待我像兒子一般 。她不僅知道天安門事件,而且八九年「六四」後,也像許多匈牙利人一樣,流著 淚參加了中國匈牙利使館前的抗議示威。她唯一的哥哥現在加拿大,是五六年匈牙 利革命失敗後為逃避追捕而亡命北美的。兄妹倆感情甚篤,常常是越洋電話聊個沒 完,九零年比諾奇媽媽曾去探過一次親,在加拿大待了約半年。然而,這一切並沒 有阻攔她已決定在明年的匈牙利大選中投共產黨的票。這是在一次早餐時她挺認真 地對我講的。「當然,那是另一個共產黨,不是卡達爾的那個」。我明白她是指的 那曾由原匈共著名改革派領導人涅爾什和波茨蓋所領導的、現已更名為匈牙利社會 主義黨的那經過改造了的匈牙利共產黨。 由於作息時間的不一致,我每天就只是早餐時能有機會與比諾奇媽媽相聚在餐桌 旁。在刀叉匙盤的清脆碰撞聲中,我向她學匈語,向她瞭解匈牙利的一切使我感興 趣的人和事。當然,也向她介紹中國,包括教她說幾句簡單的華語。但漸漸地,我 發現,在與她的談話中,有一個人的名字我是得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的,因為只要 我稍一不慎而提到他,她臉上馬上就要露出不快,甚至於生氣。那個人不是別人, 恰恰是匈牙利現任總理安道耳先生。記得有一次,我將自己在《中國之春》上發表 的一篇敘述匈牙利「十·二十三」國慶觀感的文章指給她看,並向她講解文章的大 意。當我談到納吉、納吉墓、花圈、悼念這些內容時,她由衷地點點頭,並補充道 ,她哥哥就是參加了那次革命後流亡加拿大的。但當我提到文中對安道耳政府的贊 揚和肯定時,她的面容立刻由晴轉陰。過了好一會兒,她半開玩笑地對我說:「要 是我早知道你是個稱讚安道耳的人的話,我是不會把房間租給你的。」 我問她:「上次大選,你投的誰的票?」她半晌不語,我怕她沒聽清,又重複了 一遍,並作了個投票的手勢。她承認是投的安道耳任領袖的匈牙利民主論壇。但緊 接著她補充道:「民主論壇當時許的願是多麼好,我們都相信了它,可現在……」 我明白,作為養老金領取者的她,對現實最不滿的主要就是不斷上漲的物價了。 關於布達佩斯的物價,我們中國人剛來時,因只有橫向比較,故品不出個「漲」 字來。但凡已在匈牙利待上兩三年的中國人,對這裡的物價上漲幅度,也都開始暗 暗吃驚、咋舌起來。與兩年前比較,這裡的生活必需品的物價普遍至少漲了百分之 五十。相當一部分物品甚至翻了一番。 「你的退休金總也漲了吧?」有一次我問比諾奇媽媽。她做了個手勢,告訴我, 退休金是漲了,但只是漲了一丁點,而物價則上漲了許多許多。 為了應付日益上漲的物價,比諾奇媽媽除將自己的公寓住宅的一個房間出租外, 還想方設法出外攬了三份打掃衛生的活,每天凌晨三點她都得外出去打掃兩個私人 酒巴,風雨無阻,連週末、節日也不能停歇。在每天晚上七點她則要去打掃另一個 理髮室,好在這份工作一周只干五天。 二 今年元旦,周圍鄰里到比諾奇媽媽家祝賀節日,我也應邀舉杯。酒過三巡,大伙 天南海北地閒聊,後不知怎麼又聊到物價上。大約是因為新年伊始,各種物價齊頭 並進紛紛上揚,故聊著聊著,聊得一個個氣憤填膺,當然,這其中也不乏藉著酒勁 的原由。此情此景是我過去住在旅匈中國人堆裡所從未見過的,於是我趁機來了個 「民意調查」。在座七位匈人中,三年前都投的是民主論壇的票,而現又異口同聲 地表示明年大選決不再將票投給它了,而表示將投社會主義黨的票的共有三人,表 示不知道將投誰的票的有二人,表示「沒意思」的一人,表示「選我自己」的一人 。 此次聚會中匈人所反映出來的情緒讓我有點吃驚(說實在的,我一直對安道耳政府 的印象較好),因為它無意中讓我覺察到上次九零年匈大選中可說是遙遙領先的民主 論壇,經過幾年辛辛苦苦的執政,其民意指數竟一下降到如此之低;尤其是,竟有 相當比例的人決定再選擇共產黨。當然,我也有點懷疑這次偶然聚會,尤其是「酒 後情緒」的普遍性,故我最近碰到我的另一位匈牙利房東亞羅什先生時,又有意將 話題引到了選舉上。亞羅什先生是一位小業主,開了一個織毛衣的小作坊,堅決擁 護私有制,他當然沒有表示要投共產黨的票,但則態度堅決地說,明年不再選民主 論壇了——他曾也是民主論壇的擁護者。至少,他的這種態度影響著包括他妻子和 他女兒在內的三張選票。看來,作為匈牙利民運之一翼,且曾有著相當民意基礎的民 主論壇,明年大選中能否再度勝出執政,我著實為其捏把汗。 三 平心而論,匈牙利變革在整個歐洲變革中,比起前蘇聯的動盪,比起南斯拉夫的 戰亂,比起羅、阿、保的窮困、比起波蘭的衰退、比起捷克斯洛伐克的分裂,要算 是最平穩、最安定、最富足、最繁榮的了。商店裡的貨物琳琅滿目,甚至可說是應 有盡有。據一位來自德國的留學生講,布達佩斯的市場供應比起德國來,差距在迅 速縮小。其住房、小汽車、電話、電腦、閒暇時間、社會保險的普及率,也雄居東 歐各國前茅,而福林則至今仍是東歐各國最穩定的貨幣。正由於這些因素,這個位 於喀爾巴千山麓、多瑙河中游的內陸小國,成了羅馬尼亞、南斯拉夫、保加利亞、 阿爾巴尼亞、俄國及獨聯體各國,甚至波蘭、還有蒙古、越南的國民們除赴西方國 家外所趨之若鶩、紛紛湧入的國家,更不要說我的中國同胞了。在九一年底,最高 峰時期,僅在布達佩斯的中國人就約有五萬之眾。據說,今天聚集在莫斯科的中國 人,為了能獲得一張入匈牙利簽證。有人願出兩千美元。這一切,難倒不多少反映 出安道耳政府的三年來的政績?!儘管這其中也伴隨著物價上揚、通貨膨脹、失業 率增高、犯罪率上升、無家可歸者激增、甚至於官員的腐敗等等。 不過,正像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以及政治學家們有其對政府政績的考察視角一樣 ,普通老百姓也有他們自己的考查視角。固然,各族群之間,其利益、視角也往往 有區別,但有一點則是共同的,即人人都是從自己的切身利益上來品評政府功績的 。而在這新增加的切身利益中,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則又往往是現實利益、生活水準 居於考慮之首。我想,這大約就是現代政治學中那為西方政治家們所孜孜以求,所 誠惶誠恐,而為東方政治家們所不知所云、所嘲笑蔑視的「民意基礎」這一概念的 精意吧。 是的,作為匈共的早期反對派,作為匈牙利第一位民選總理,安道耳先生的執政 生涯具有極大的開創性,因而也冒有極大的風險。因此,面對匈人們牢騷和怨氣, 他甚至可以有一千條理由、一萬個道理去感到委屈。然而,除非明年他及他的黨無 意競選或安心落選,否則,他就必須考慮這些來自選民的牢騷和怨言,在剩下的一 年裡,或謹慎從事,或修訂政策或甚而至於採取若干措施去「討好」選民。 是的,比諾奇媽媽們似乎也有許多理由對當年支持民主論壇而大呼上當。然而, 不管她(或他)們對今天的現狀有多大的不滿和牢騷,也不管她(或他)們的那些個不 滿有多少合理性,但幾個老太太、老頭子湊在一起,可以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明 年全國大選中要不要把現在的「黨和國家領導人」給「拉」下馬;爭論著究竟要投 哪個黨的票才不致於再上當,且這類街談巷議就像是街坊鄰居們在談論著上次選的 那個女婿當不當,今後要再選一個怎樣的女婿一樣普通平常。我想,這一社會生態 景觀本身的意義恐怕大大超過了人們所議論的內容之是或非的意義。這其中所蘊涵 著的巨大的歷史進步,只有在我們這些中國人、匈牙利人、以及一切在前所謂「社 會主義陣營」國家中生活過的人才能切切實實地感受出來。而我,作為一個中國人 ,面對著「兄弟國家」人民在日常生活中所享受到的這種自由的、民主的、健康的 政治生活,心中無不產生一種羨慕甚至嫉妒之情,這也正是我對他們的這類牢騷、 議論表現出興趣盎然的原因。 是啊,我甚至隱隱為我的祖國還處在那麼不合時宜的一黨獨裁的體制下而痛感恥 辱和羞愧。現在,世界輿論均在紛紛揚揚地議論著中國將在本世紀末成為世界經濟 大國,然而對於我,則更關心我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民,什麼時侯才 能過上在自由、民主、法制、人權、多元的空氣中呼吸的幸福生活。 在中國的民運圈中,曾有多少人歎息中國在八九年痛失了一個大變革的機會。現 在看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我們走在蘇、東後面,也許正是我們的歷史幸運。 從東歐變革的危機中,我們可以學到很多很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我們不能讓人 民為了自由而付出生活水平降低的代價。過去共產黨對老百姓說:忍耐以下吧,只 要到了共產主義,一切都會好的,那我們與共產黨在某種意義上就沒有什麼兩樣, 因為,兩者都是在要求老百姓為了明天而犧牲今天,都實際上是在宣揚一種烏托邦 。區別只在於用資產階級的烏托邦代替了共產主義的烏托邦而已。誠然,資本主義 制度被證明為是今天地球上的一種成功的社會制度,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是,資本 主義發展幾百年,經歷了一個從初級階段到高級,從不完善到完善的發展過程,難 倒這個過程我們今天也必須從頭到尾去經歷一遍?況且,資本主義也有多種多樣的 具體模式,而找出、甚至創造出一種適合前社會主義國家、適合本國具體歷史情況 的發展資本主義的具體形式,恐怕正是擺在東歐和前蘇聯各國以及中國的民主運動 面前的一項極為艱巨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