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北京) 李曉平 地球上的社會主義形形色色。本文所論之社會主義，專指以強制性共產為根本手 段來實現、並以單一公有制為主體為基本結構特徵的社會主義。 二十世紀人類生活的一大遺產，即是社會主義的嘗試及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破產 。儘管有多少人「科學」地論證過計劃經濟相對於市場經濟的「優越性」，但是， 在逮耗子的實踐面前，計劃經濟不得不敗下陣來。 於是，社會主義向何處去？ 一、最後的拯救 東歐及原蘇聯的共產黨人，作出了他們的選擇。這就是拋掉共產帽子，放棄社會 主義，皈依市場經濟。他們認為，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二者不可兼得。 中國共產黨人不信邪。他們要對社會主義進行最後的拯救，提出要搞社會主義市 場經濟，把二者「有效地結合起來」。這樣的經濟形式，在所有制結構上，必須以 公有制為主體(社會主義)；在功能上，必須正常發揮市場對資源配置的基礎性作用 (市場經濟)。這是兩個都要確保的目標，同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點。 可以看得很清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以前者區別於以私有制為主體的市場經濟 ；以後者區別於不要市場調節的計劃經濟或嚴重限制市場發揮作用的「計劃經濟與 市場調節相結合」的模式。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在十四大上得到確認以後，跟著就來了如雷灌耳般的論 證。它的科學性、可行性和優越性——既優於計劃經濟，也優於資本主義市場經濟 ，似乎鐵定無疑，人們對它的建成「充滿信心」。 然而，歷史的殷鑒有多大希望如願以償？ 本文的分析將指出，希望之脈細如絲。 二、所有制結構與資源配置方式 觀察現代社會中的幾種典型社會形態，可知生產資料所有制結構與基礎性或主導 性社會資源配置方式是內在聯繫、互動互制的，是不允許任意搭配、人為湊合的。 由於社會主義國家的集體所有制，實質上是准國有制；資本主義國家的所謂民有 、共有企業，實質上是私有企業(大眾資本主義)，因此，一般地，所有企業可分為 兩大類：私有企業和國有企業；所有制結構形態，不是私有制為主體，就是國有制 為主體。 行政手段作為資源配置的主要方式，對所有制結構有特定的要求。例如，在以私 有制為主體的結構形態下，它決無用武之地。神仙也不可能建成資本主義計劃經濟 。只有通過超經濟手段實現國有化後，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它是一種低效的然而 卻是穩定的經濟形式。 市場機製作為資源配置的主要方式，對所有制結構形態看來並不提出先決條件。 例如，人們很難一眼判定市場機制與國有制為主體的結構是否相容。但是，它內在 地要求各種所有制形式在市場競爭中一律平等，既不允許某種所有制居於特權地位 ，也不人為地排斥某種所有制。 眾所周知，以效率優先為準則，公平競爭，優勝劣汰，是市場機制的核心與靈魂 。相應地，規範競爭行為的「競爭法」，是市場經濟的大憲章。通過商品市場、要 素市場和產權交易市場中的公平競爭，社會資源流向效益最高的地方，在這一動態 過程中，一種穩定的所有制結構將演進地、自然地確立起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 的所有制結構，就是人類已然建立的這樣一種與市場機制相容的形態。 三、私有制與市場機制的相容性 世界上實行市場經濟的國家，除承擔政策性虧損的國有企業外，其它國有企業在 市場競爭大環境中大體上與私有企業處於平等地位。這些國家不僅不在法律規則、 市場實踐中人為歧視國有制、故意偏袒私有制，相反，還多少對國有企業來點優惠 ，並不時搞些超經濟的「國有化運動」，企圖人為增大國有企業在國民生產總值中 的比重。 然而，所有這些國家的所有制結構，卻無一例外地都以私有制為主體。 這是為什麼？ 原因簡單又明瞭。這是由於市場實踐反覆從總體上確認下列不等式的成立。 A 私有企業經營效益＞國有企業經營效益 無論承擔政策性虧損的國有企業是否包括在內，上述不等式都是成立的。如此， 則社會資源自然地流向私有企業，以私有制為主體的所有制結構成為一種動態穩定 、長期運行的模式。這一點，無論是「新古典主義市場經濟」、「政府主導型市場 經濟」，還是「混合型、改良型市場經濟」，概莫能外。這方面的例證俯拾皆是。 比如，一九八二年的韓國，國有資產收益率僅為7.8％，而全國各類企業平均資產收 益率為27.5％，前者不及後者的三分之一。再如八零年代初期至中期，英國一半的 國有企業、日本的國有鐵路公司和電話公司改為私有，其原因完全是非意識形態的 ，是國有企業出現巨額虧損，政府背不動沉重的財政負擔。九零年代以來，歐洲發 達國家由於國有企業嚴重虧損，私有化風潮再度捲起。一些傳統上被認為理應部分 或全部由國家控制的部門，居然成為私有化的重點。據報導，私有化項目所涉及的 金額高達一千五百億美元。 不等式A的普遍成立，富有說服力地表明了私有制為主體的結構與市場機制的相容 性。但是，這在邏輯上並不一定排除國有制為主體的結構與市場機制的相容性。已 有的市場經濟實踐，都是洋人的實踐及台灣人民的實踐。不等式A似乎放之四海而皆 准，然而在中國大陸會不會出現例外？大陸能否做出前無古人、外無洋人的事業來 ？ 四、關鍵在於使不等式變號 事在人為。有道是「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要在地球上破天荒地建成 社會主義經濟，關鍵在於使不等式A變號。也就是說，在保證各類所有制企業公平競 爭的前提下，總體上實現 B 國有企業經營效益＞私有企業經營效益 根據不等式B，社會資源自然地流向效益最高的地方，即國有制企業。這樣，以國 有制為主體的所有制結構將成為一種與市場機制相容的、動態穩定、長期運行的模 式。誰要偏廢或割裂「國有制」與「市場經濟」，不過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罷了。 要使不等式A變號，是人類文明史上一項極具挑戰性的課題；能使不等式A變號， 則無異於創造了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跡。 五、奇跡斷難出現 要使不等式A變號，首先要弄清，為什麼它能成立？其次要弄清，使其變號的依據 與契機何在？ 綜觀世界市場經濟體系，國有企業的效率總體上不如私有企業。但是應當指出， 國有制具有不同的實現形式。國有企業中主要是國有企業效率低下，虧損嚴重。這 類企業的所有權由國家掌握，經營上由政府直接管理。它在市場競爭中處於弱勢、 劣勢，其基本原因至少有兩條： (一)由於經營管理上的官商特性，造成企業化、自主化經營難以有效開展，自我 限制了企業活力的發揮。 (二)由於國家進行偏袒性的干預和保護，使企業缺乏危機感，對市場信號不敏感 ，對市場規則不尊重，活力減退，效率低下。 針對國有國營企業的弊端，通過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出現了一種新的國有制 的實現形式——國有私營企業。這類企業原則上不讓官僚干預經營者的自主活動， 也不再得到國家的溺愛，專在市場經濟的淺水區撲騰。在較為理想的情形下，這類 企業完全按私營方式行事，幾乎不受任何行政干預。事實表明，國有私營企業較之 國有國營企業，經營效益上頗有改觀。但是，在總體上，它還是不能與私有企業相 匹敵。 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不妨讓我們比較一下完全按照現代市場經濟的公司法原則設立和運行的國家獨資 公司與私人公司的異同。 相同之處是：均不受政府行政干預；經營管理完全採用市場機制。 不同之處是：國家獨資公司由國家代表全民作為股東，董事會由股東代理人組成 ，其成員由政府授權的國有資產所有權代表機構選派和任免。私人公司由出資的自 然人作為股東，董事會由股東大會選舉產生，董事本身是股東。 不難看到，關鍵的區別在於國家獨資公司的董事們不必對企業債務承擔有限責任 ，即以出資額為限對企業債務承擔責任。因為董事不是股東，董事沒有出資。這樣 ，作為進行生產經營重大決策的所有權機構的董事會，要不辜負股東的信任，做到 「必須以公司的利益為唯一的行為準則」，則明顯不如私人公司那樣有保障。即使 明文規範董事會的行為及其成員的責權利關係，也還是如此。 其次，在董事選任上也不如私人公司來得簡捷和可靠。對國家公司來說，要選任 賢明、負責、能幹，而後者又要求組建國有資產所有權代表機構的有關機構人員的 賢明、負責、能幹。顯而易見，環節愈多，風險愈大，可靠性愈差。而私人公司只 要求股東大會認真負責賢明就行了。此外還必須指出，上述機構的成員和董事一樣 ，當然都不必對企業債務承擔有限責任。 質言之，一邊是由層層選任間接產生的股東代理人組成的董事會，一邊是由股東 直接推舉出來的董事會。從個人利益與公司效益的休戚相關度來看，從按照追求效 益最大化的行為規則運轉的自主自律性來看，前者不如後者。因此毫不奇怪，公平 競爭的結果是，總體上成 C 國有私營企業經營效益＜私有企業經營效益 要使不等式A變號，現在可歸結為使不等式C變號。 有沒有依據和可能？ 唯一的可能是：政府著力提高國有私營企業董事會的整體素質，使其比私有企業 董事會更有效地「按照追求收益最大化的行為規則運轉」。 可供選擇的措施是，要求董事： (一)用黨性保證和促進公司業務的健康開展。 (二)樹立自己就是股東的意識，愛公司如家。 (三)交一點風險抵押金，象徵性地對企業債務承擔責任。 …… 人們不難明白，靠這些措施來使奇跡出現，斷難。 不過，最後還可以問一句，國有制不爭氣(對國家控股公司來說，它的董事會以股 東代理人為主導，問題癥結與國家獨資公司是相同的)，就沒有其他公有制的實現形 式？比如，創造一種公有製法人組織公司，指望它去擊敗私有企業？答覆是，這樣 做，基本上是換湯不換藥。這種控股公司的董事會，必然以股東代理為主、股東為 輔來組成。很難設想，一般地，它會比全由股東組成的董事會更好地「按照追求收 益最大化的行為規則運轉。」 六、人民的福祉至高無上 本文的分析表明，由於斷難在市場準則約束下做到 國有或公有企業經營效益＞私有企業經營效益 因此，以國有(公有)制為主體的市場經濟，亦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斷難建立 起來的。 然而，生活之樹常青。本文的否定論證和已然汗牛充棟的肯定論證，都必須面臨 實踐的檢驗。我們都應當遵重事實，服從實踐裁決。 如果實踐證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中國大陸的特殊國情中能夠建立起來，那麼， 這將是一個劃時代的奇跡，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輝煌新貢獻。社會主義柳暗花 明又一村，將「大失敗」的詛咒抖落在一旁，充滿生機地長入公元第三個一千年。 如果實踐證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只是主觀臆想，只是烏托邦，那我們只能以人民 的福祉至高無上為轉移，對不能抓老鼠的貓忍痛割愛。我們千萬不能再與經濟規律 對著幹，硬把低效率的所有制捧為主體，來一個寧要社會主義，不要市場經濟。 一九九三年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