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的中國 ·紀思道· 【編者按】本文作者紀思道擔任了五年《紐約時報》北京分社社長,剛剛離開中 國。他和他的華裔妻子伍潔芳曾因出色報導八九民運獲普利茲新聞獎。本文發表於 十月三日出版的《紐約時報週刊》,由小山翻譯。 引 言 皇帝看來快要死了。 鄧小平是個很有奮鬥精神的人,他說不定還能活上幾個月甚至幾年。但每當這位 八十九歲的最高領導人邁著艱難的步履在電視上偶爾出現時,他那發抖的手和無神 的眼睛總是讓人們想到一個根本性問題:鄧以後會怎樣? 上一次中國皇帝死去是在一九七六年。那次,中國改變了方向。毛澤東的死帶來 了人民生活基本方式的變化:黑色超短裙取代了毛式制服,發怒的搖滾樂接替了「 黨是母親」一類的曲子,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使得許多農民過上了上千年以來沒有 過的富裕日子。 鄧氏皇帝的死也許會有同樣大的影響,因為共產黨現在面臨嚴重的合法性危機。 中文裡,危機一詞是由兩個字組成的:危字有危險的意思,機字有機會的意思。所 以,中文裡危機既包含危險,也包含機會。這正是這個人口占世界五分之一的大國 面臨的形勢。其面對的可能性之多,有如有十一億人口及核武器的巴爾幹,或地域 大二十五倍、人口多九倍的日本。 二零零零年的中國會是什麼樣子?預言中國一年後的走勢就像預測明年的天氣那 樣不准。然而,雖然回到毛式激進主義的可能性不大,以下三種依據真實人物背景 的情景可以反映出九十年代中國的巨大潛勢和陷阱。 人物介紹 陳子明,現年四十一歲,因參與組織八九民運而被判處十三年徒刑。身材矮胖。 八十年代,他開辦通訊學校大獲成功,並以所獲資金支持了一個研究機構。 遲浩田,六十三歲,從少年時代起就成了嚴肅、淡薄的軍人。現任國防部長,在 軍中深孚眾望。 江澤民,六十六歲,共產黨領導人,因善於見風使舵,人稱「風向標」。 李 鵬,六十四歲,總理,強硬派政治局委員,大概是中國最讓人恨的人。連他的 媽媽在一九八五年臨死前,也見人就說他的壞話。 劉燕文,二十五歲,農民,住湖南省同治村。很有自信,也很有抱負。她曾在制 造出口玩具動物的工廠工作,並曾試圖在村裡創辦手工業,但沒有成功。 薛 飛,三十五歲,誠實、講話細聲慢調的電視主持人。一九八九年因以毫無表情 地用明顯反感的語調宣佈實行戒嚴而被開除。從那以後,他在做向東歐出售消費品 的生意。 朱熔基,六十四歲,人瘦,臉尤其瘦。副總理兼經濟總管。因願意接受政治和經 濟上的變化,有時被稱為中國的戈爾巴喬夫。 情景之一:權威主義政權 二零零零年五月四日。炮局拘留所,北京最老的監獄之一。老鼠和蟑螂在陰濕的 走廊裡爬來爬去。石牆上,是幾代囚犯塗抹的痕跡。在中國,酷刑一直是很普遍的 。 劉燕文在四號審訊室的一個角落裡低聲咳嗽著。 她從未想像過這樣的痛苦和屈辱。一開始,她覺得自己一分鐘也頂不住了。然而 ,時間一分分、一天天地過去了。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叫做「銬板」的東西——一扇 還帶著把手的舊門,四個角上都裝上了手銬。可是,她現在就是從手腕和腳腕被銬 在頂在牆上的一扇銬板上。門板上的一個洞就是她的便桶。每天兩次,一個看守讓 她排便。 「我們想幫幫你」,坐在幾尺外擔任主審官的軍官說。他取出一支萬寶路香煙, 用金閃閃的打火機點燃後吸了兩口。他和屋子裡的另外兩個男人一樣,穿的是筆挺 的軍服。 「小劉啊,你要知道,你是在以卵擊石」,軍官接著說。「五一節你往天安門的 大元帥像上灑油漆時,你只灑到了框子上。我們只用十分鐘就清洗乾淨了。你沒達 到任何目的。」 劉燕文切齒地說:「你們決不該摘下毛主席的畫像,而用遲浩田的畫像來取代。 」 「偉大的遲大元帥是國家強大的保證。中國現在已是一個富國,它已成為全世界 羨慕的對象」,主審官回答說。 「遲浩田是法西斯主義的兔崽子,現在的政府只為有錢人服務。啊!啊!」當香 煙頭按在她的左頰上時,劉燕文發出痛苦的尖叫。她越是掙扎,她腳腕上的傷就越 痛。最年輕的審訊官狂笑起來,他還沒見過赤身裸體的女子挨香煙頭燙。其他人則 乖乖地看著主審官再把煙點著。 劉燕文閉上眼睛,回憶起事情是怎麼因為老孟開頭的。她恨他。她恨他們所有的 人。她不知自己是否會被殺掉。 她從未想到事情的結局會是這樣。她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是支持一九九五年的 那次軍事政變的。當時,在自己在同治村的新磚房裡,她在電視上看到國防部長遲 浩田宣佈粉碎「三人幫」。遲浩田說,貪污腐化和通貨膨脹已使國家瀕於破產,可 是三人幫卻過著奢侈的生活,光是買美制的漩渦式澡盆就花了七千多美元。三人幫 搜刮國庫,妨礙作戰。如果不是他們治理無方,幾個月以前仗就可以打贏了。人民 解放軍並不想幹政,但別無選擇。 在南海平定、越南侵略者被打敗後,三人幫繼續爭權奪利,以至物價飛漲、社會 秩序蕩然。「腐敗和犯罪正在進攻,其危險性不亞於入侵的軍隊」,遲浩田說。「 現在,是人民解放軍保衛祖國的時候了。」 聽到這些,劉燕文滿心喜悅。自從鄧小平在九四年初去世後,腐敗、混亂和通貨 膨脹不斷加劇。九五年越南進攻中國的南威島後,物價就失控了。現在,終於有人 出來收拾局面了。 在遲大元帥宣佈解散中國共產黨、另成立新的傘式組織「愛國陣線」時,以微弱 票數連任的美國總統柯林頓宣稱,中國共產黨的倒台,是他實行強硬外交政策的結 果。英國工黨新首相史密斯表示,對殺死了一條「臭不可聞的共產主義恐龍」的軍 事領導人,西方不應施加制裁。 當然,全國電視實況轉播三人幫被處決,曾引起了一些外交上的不愉快。但是, 很少有中國人為李鵬、江澤民或朱熔基感到悲傷。 正在回憶往事的劉燕文這時聽到主審官的發問:「你說,你們這個旨在推翻愛國 陣線的地下組織,是什麼時候成立的?」 劉燕文閉上眼睛回想。火又燒到了她的面頰。她尖叫起來,但她一動,鐵銬就刺 在她的肉上。她痛得差一點昏過去。 主審官看了看表。十一點半了,要快點結束,才能趕上吃飯。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 「那是兩年前」,劉燕文輕聲說。「九八年十月,我在鞋廠做工。我們每週上七 天班,每天十四個小時。我們的廠長老孟開著奔馳車轉來轉去。」 她停了一下,趕快接著講。她不想再挨燙了。 「我們是在溫州的一個小廠。我妹妹和我都在那兒工作。老孟想佔有我。他說他 雇了我,所以我就是他的。我就是不答應。最後,他就讓我和妹妹管做鞋底的機器 。機器太大,我們管不了,結果我妹妹被機器捲住了。她那時只有十六歲。」 「這麼說,你九八年就成了歹徒了?」 「我們是自由戰士!」 主審官舉起了香煙。劉燕文馬上喊到:「你說得對,是歹徒,是歹徒!後來,聽 說北京大學去年年初出現了學潮,我就到北京來了。北大關門後……」 「是停課」,主審官插話說。 「對,是停課。北大停課後,學生們成立了許多地下組織。我參加了一個共產黨 的地下組織。我們的唯一追求,就是社會的公正。我們不要發大財的資本家,不要 一貧如洗的農民。」她停了一下後,提高聲音向主審官問道:「我想知道,十年前 你也是共產黨員,但你為什麼卻因為我是共產黨員而毒打我?」 主審官不屑一顧地說:「我們從未真正相信過共產主義。建設國家是最重要的, 我們需要的是秩序,我們需要使中國強大和富有。我們正在實現這個目標。你也明 白,你們這些共產黨人不過是一小撮瘋子。去年,中國的經濟增長是百分之八點九 。農民,工人,所有的人都心滿意足,所有的人都比過去過得好,中國得到全世界 的尊敬,北京很有可能得到二零零八年奧運會的主辦權。」 「可是美國人……」 「那些王八蛋!」主審官輕蔑地說。「他們嘴上講人權,真正關心的其實是錢。 中國的經濟增長是世界上最快的,去年是百分之八點九。美國人看重的是這個。」 劉燕文沒有說話。她記起她最初看清遲大元帥面目的時刻。她在英國廣播公司的 節目裡聽到,一九九五年的南海之戰並不像報紙上講的那樣,是由越南挑起的。英 國廣播公司說,那其實是一場遲大元帥為鞏固權力、清除三人幫而發動的軍事冒險 。 「你到底願不願意合作?」主審官一邊問,一邊拿著香煙頭向她靠近。 「我合作,我合作」,劉燕文恐懼地喊道。 主審官站起來對那個年輕的說:你在這裡幫她排便,把她放下來,再把她的衣服 還給她。然後,發給她紙和筆,讓她寫出其他歹徒的名字和找他們的方法。如果她 不合作,你知道該怎麼辦。 年輕的掂量著電棒,笑了起來。兩個年紀大的開了鐵門,邁著沉重的步子穿過走 廊。中國在走向繁榮,而現在是十一點五十五分,他們吃午飯排隊正可排在前面。 情景之二:民主政權 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一日,上海浦東廣播中心。 薛飛微笑著直視鏡頭,充滿自信。他現在是全中國最受歡迎的電視主持人,去年 的收入超過一百五十萬美元。他的收入除工資外,還有商品促銷費以及各家公司為 了在晚間新聞中得到正面報導送給他的「禮物」。其實,他並不需要錢。一九八九 年被共產黨開除後,他就下海經商了。據消閒雜誌報導,他在一九九五年回到電視 台之前,就已經是百萬富翁了。 「各位觀眾,我們很高興今晚的『同新聞界見面』節目邀請到了朱熔基主席。在 我們轉向另外兩個提問人之前,主席先生,我想先問您一個問題。」 「請提」,朱主席熱情地回答。像往常一樣,他偏對著鏡頭,以使他受過槍傷的 右耳能被看得清清楚楚。這是在提醒大家,他是冒了風險、付出了代價的。在一九 九六年遲浩田發動的那次未遂政變中,如果那顆子彈再向左偏一點,他就沒命了。 「主席先生,中國國際信託投資公司董事長榮智健今天宣佈,中信將以五億八千 萬美元的價格從日本人手上買下紐約的洛克菲勒中心。你認為這是否會引起美國的 反感?」(中國國際信託投資公司是中國實力雄厚的投資機構。九十年代初,國家副 主席榮毅仁的兒子、百萬富翁榮智健是中信香港分公司的總裁,也被公認為國際上 收買超級大公司的好手。) 「我認為不會」,主席回答說。「連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現在也承認,我國 已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強國,而且是成長最快的國家之一。按照目前每年大 約百分之八的增長率,我們將在十年後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像中國這樣的經 濟超級強國在國外投資是很自然的事,我想美國朋友會理解這一點。」 「謝謝主席先生。現在,請《人民日報》主編陳子明提問。」 陳子明的眼睛裡閃現著敵意。他忿忿不平地想,有資格當主席的是他,而不是朱 熔基這樣的前共產黨幹部。陳子明為了民主而喪失了六年的自由,可是今天,他卻 似乎應當對朱熔基一九九五年釋放他表示感謝。陳子明怒視著朱熔基。他心裡很清 楚,朱熔基釋放他和其他政治犯的目的只是想搞亂強硬派的陣腳。他記得有一天朱 熔基打來電話,請他出任駐美國大使。「我知道什麼叫用天鵝絨堵嘴」,陳子明不 客氣地回答說。隨後,他掛了這位大感意外的主席的電話。陳子明然後用出獄後退 還給他的錢買下了瀕於停刊的《人民日報》,使之成了他的講壇。這份報紙很是讓 政府傷腦筋。 「主席先生,你總說中國是一個民主國家,你也總提到你在九七年的選舉中獲得 了百分之七十四的選票」,陳子明開始提問。「可是,你的愛國民主黨看來只是換 了新名稱的共產黨而已。愛國民主黨掌握著金錢、新聞媒介和共產黨在農村的關係 網。其他人怎麼競爭呢?這仍然是一黨體制。」 「這可不對」,朱熔基笑著回答,心裡卻非常惱火。他想,我一定要查一查這個 王八蛋的納稅表,看看有什麼漏洞。我還要把他的報紙拿走。我把他放了,他就這 麼感謝我?「中國現在有一百四十二個政黨」,主席接下去說。「誰能徵集到五百 個簽名、拿出五百元錢,誰就可以註冊成立一個政黨,並參加自由競選。我是在這 樣的競選中獲得百分之七十四的選票的。你如果不喜歡選舉的結果,可以去找選民 抱怨。」 「還有一個問題」,陳子明快速接上。「朱主席,你自己知道,你並不是通過選 舉掌握權力的。你終生都是共產黨員。你在九二年就進入中共政治局。鄧小平死後 ,你排擠走江澤民,把李鵬當做八九天安門屠殺的替罪羊關進監獄。你以一個共產 黨強人的身份執掌了大權,然後才舉行了一次人為操縱的選舉來取得合法性。你說 的民主在哪裡?」 朱熔基笑了起來:「民主在哪裡?民主就在這裡。我禁了銬板,停止了監獄裡的 酷刑。我放了你出獄,還准許你在實況轉播的電視上向我提出侮辱性的問題。」 薛飛請香港《明報》的約翰·劉提問。 「主席先生」,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記者開始提問。「你的副手李嘉誠上星期在 訪問台北時,提出中國和台灣應成立邦聯。如果台灣繼續在統一問題上採取拖延戰 術,你是否將對台灣使用武力?」(恭敬無比的李嘉誠曾是香港最富的人。現在,他 是這個前英國殖民地的幾十個億萬富翁之一。) 「不,我們不會威脅台灣同胞。但我想在這裡直接同他們說幾句話。」朱熔基正 面對著鏡頭,暫時犧牲了展示右耳的機會。「我想告訴你們,我們是多麼希望與你 們早日團聚。我同你們的連戰總統去年在新加坡舉行歷史性會談時,曾提出我們可 以在『兩個實體,一個邦聯』的原則下實行統一。我們可以接受中華民國這個國名 ,甚至願意考慮使用一面新的國旗。回到祖國的懷抱來吧,台灣。」 薛飛一邊看著主席表演,一邊心裡想,有人說九五年並沒有暗殺行動,這個傳言 不知是否屬實。朱熔基真的是為了取得民眾信任、清除軍內異己而自己把耳朵弄傷 的嗎?遲浩田沒有機會講出他的說法了,因為據說他從人民大會堂樓頂上跳下來自 殺了。 忽然,播映室裡出現了騷動。聽眾中有一男一女邊喊邊舉著一面橙色的旗子跑上 走道。薛飛示意節目製作人將鏡頭對準他們,他自己則吃力地讀出了旗子上的字。 「自由西藏」,旗子上用中、英兩種文字寫道。主席的保衛人員衝了上去,用旗子 止住了他們的呼喊。示威者在掙扎中被抬出旁門。 在混亂中躲到了主持人桌子下面的朱主席這時又坐了起來。他注意到攝影機照上 了他那有失尊嚴的蜷伏動作,心中很氣憤。他猜想,明天的《人民日報》一定會在 首頁發表他鑽到桌子下面的照片。他想,也許監獄的審訊們還留下了一、兩件銬板 ,可以拿來教訓一下這些西藏的兔崽子。 「我們的一些西藏朋友不懂什麼是民主」,他埋怨說。「我們讓達賴喇嘛回到了 拉薩。我們為以前的錯誤道了歉。我們給了他們自治權,和香港一樣的自治權。看 看香港吧!那裡現在非常繁榮。恆生指數剛剛突破兩萬大關。這是鄧小平去世時的 四倍呀。儘管如此,這些藏人還是要獨立。他們以欺騙手段,使美國國會通過法案 承認西藏獨立。獨立!哼,我們是不會背叛祖國的。我們這一代沒有權利把上百代 人建造的國家毀掉。如果我們向西藏人讓步,新疆的穆斯林也會要求獨立的。香港 的行政長官李柱銘已經揚言要就是否獨立進行公民投票了,但我們不會允許他這樣 做,因為我們是一個國家。」 播映室裡響起一陣歡呼聲,但其中也夾雜著喝倒彩的聲音。 「那麼,同華盛頓的關係呢?」 這又是陳子明。朱熔基準備應付他要提出的尖刻問題。 「極可能獲得共和黨總統提名的肯普指責你的政府不控制向美國的非法移民。他 們說,現在在美國有四百萬非法中國人。在民主黨方面,雷諾因為盜用美國版權和 商標的問題批評過你。」 「我們對肯普先生和雷諾女士都很尊重。正像過去八年中我們與克林頓總統相處 良好一樣,不管誰當選,我們都會與下一任總統相處良好。非法移民不但對接受國 是件麻煩事,對我們也是件麻煩事。但我們是在盡力控制的。知識產權問題大概是 中美之間目前最大的糾紛了。我們不理解的是,到中國開廠製造冒牌的若雷手錶和 康排電腦的是美國的投資者,可是我們的美國朋友卻總是指責我們。」 「朱主席,我想提一個問題」,薛飛打斷說。「一年前,毛澤東的大幅肖像被取 了下來,據說是為了修整。到現在,肖像還沒有掛上去。天安門廣場紀念堂裡的毛 澤東遺體怎麼處理呢?什麼時候火化?」 「如你們所知,我已經任命了一個委員會來研究這個複雜的問題。我們都知道, 毛澤東犯過嚴重的錯誤,但我們也不能無視他的功績。法國人承認法國大革命失去 了控制,但他們還是把七月十四日當作節日來慶祝。我想我們可以向他們學習,即 使不同意毛澤東的觀點和價值,也仍然慶祝他和他的革命。」 「主席先生,我想接下去」,薛飛接著說。他知道,他需要問能增加收視率的問 題。中國觀眾仍然很佩服敢向領導人提尖銳問題的記者。「毛澤東紀念堂的問題是 與你的政府中不斷爆出的腐敗醜聞有關的。兩個月以前,麥當勞公司的中國合夥人 透露說,你的大兒子收下了十五萬股麥當勞中國分公司的股票作為『服務費』。現 在有人說,毛澤東紀念堂將改建為全世界最大的一家麥當勞分店,這將是中國的第 一千家麥當勞。這……」 「這純屬謠言」,朱主席打斷了薛飛的話,並盡量控制住自己的煩躁。這些傢伙 為什麼總是把我當成敵人?為了我在制度上的開放,應該感謝我才是嘛。「我兒子 是美國訓練的商業顧問,他是為了愛國回來的。對他和他的工作,我感到驕傲。而 對這種毫無根據的有關他或我的人品的指控,我是十分憤怒的。但我還是要說,我 對中國今日的嚴重腐敗現象是看不慣的,我保證……」 情景之三:軍閥割據 二零零零年八月三日。湖北省長江南岸的矮樹叢中。 黑暗中,除了閃動的煙頭,穿著黑衣服的突擊手們無影無蹤。一開始,唯一的一 個婦女和四個男人想用手擋住煙頭,可是,長時間那樣吸煙太困難了,而他們又緊 張得不得不吸煙。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幾個小時後,一百萬人就會死去。 劉燕文看了看手錶。九點了。還有兩個多小時。按照他們的計劃,引爆時間要晚 到人們都睡了,但又不是太晚,以便搶救工作會受到黑暗的妨礙。她想,這下可以 教訓一下這些兔崽子了。這次,湖北省夠忙一陣子了,想來給湖南搗亂都沒空了。 她還記得,湖南和湖北曾是好朋友。她長大的時候,從沒把湖北當成敵人。可是 九八年中國開始解體時,湖北也開始欺負起湖南來。湖北最早的進攻是為了趕走湖 南的軍閥,但到後來,湖北人也攻擊老百姓了。 劉燕文憂鬱地想,現在,全中國都是這個樣子了,地區和地區干。中國象摔碎的 花瓶那樣分崩離析了。這很像二十年代,或者上世紀五十年代,或者十七世紀四十 年代……。從黃帝創建中國起,歷史就一直是這樣輪@27反覆。「一放就亂」,她心 裡念叨著。上個月,她聽到英國廣播公司的節目說,內戰的死亡人數已達四百萬。 「小李」,她叫了叫一名同伴。她需要說說話,以便不去想那些正在睡覺、但馬 上就要死去的人。「小李,如果我們不在九七年同台灣打仗,中國今天是不是還會 是統一的?」 「你是什麼意思?」 「假如九六年的大選是另一種結果,假如國民黨繼續執政,假如台灣的反對黨沒 有當選、沒有走向獨立,情況會怎麼樣?」 「假如台灣沒有決定獨立,情況會怎麼樣?」小李對這種推測沒有興趣。「我想 也許我們就不會出兵了。可我們當時是不得以。政府一直都是說,為了不使台灣成 為另一個國家,我們不惜使用武力。所以我們就出了兵,實行了水上封鎖。」 「假如我們不出兵呢?」劉燕文繼續問。「假如我們的軍隊沒有陷進台灣海峽, 假如西方沒有因我們進攻台灣而切斷同我們的貿易,那又會怎樣?那我們不就可能 保住西藏和新疆了嗎?」 「老劉呀,假如、假如,這些假如都是些雞毛蒜皮。事情反正都已經發生了。再 說,西藏和新疆也許就是保不住。西藏人早就想找機會獨立了。新疆嗎,我聽說事 情是從一個穆斯林女孩被中國大兵輪姦開始的。她的族人對大兵進行報復,於是當 局就鎮壓。結果呢,穆斯林就去攻佔軍火庫。」 「我知道這裡有地方上的因素,但我還是認為主要原因是台灣戰爭」,劉燕文堅 持說。「假如沒有進攻台灣帶來的貿易制裁,廣東和香港就不會在九八年成立南方 共和國。廣東軍方之所以支持獨立,是因為廣東承受不起國際制裁的打擊。」 他們又陷入沉默中。劉燕文接著想下去。湖南的命不好,被夾在南方共和國和湖 北之間。湖北的軍閥總是來攻湖南,而南方共和國從未來救援過。湖北有炮,有坦 克,有噴火器,還有凝固汽油彈。湖南只有農民。 劉燕文此時又想起了她的妹妹。四個月前,在付給蛇頭八萬美元之後,她登上了 偷渡船。直到現在,她仍然音訊全無。上千萬的中國大陸船民正在湧往印尼、澳大 利亞、泰國和美國避難,公海上到處是那些追捕獵物的海盜。 遠處,在長江北岸,是金江大堤。這座五十尺高的大堤是明朝建造的,它保護著 湖北的工業地帶。每年,長江都衝下淤泥,使河床增高幾分。每隔一段時間,農民 就隨江水的上漲將大堤築高幾寸。結果,這段長江的水位要比周圍農村的地面高出 許多。江水未造成洪災,全靠這面大堤了。昨天夜裡,劉燕文和她的突擊隊在大堤 裡埋了幾噸炸藥。住在江北的幾百萬人將要被江水淹沒了。 劉燕文看了看表。快十一點半了。她掐了煙。「好,老吳,你開動卡車。時間到 了。小李,準備好。」 他們脫下黑衣服,換上農民裝。很快劉燕文就聽到老吳開動了逃跑用的卡車。他 們要連夜趕路才能跑到安全地帶。劉燕文認為,在爆炸後的混亂中,沒有人會去設 什麼路障。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劉燕文作了最後的檢查。一切就緒。「再見吧,湖北! 」 小李拉動了電子點火開關。不一會兒,對岸的大堤就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崩潰 了。劉燕文真希望能看一看江水吞沒湖北的場景。 「哇!」她忘了要小心,叫出聲來。「我們成功了!我們把這些兔崽子幹掉了! 」 後 記 哪種情景可能姓最大呢? 也許,幾種情景的可能性都不大。關於中國的預測常常不準得令人不好意思。 第三種情景,即內戰和大規模動亂,在我看來可能性最小。然而,中國官員和外 國學者都說,中國的確有解體的可能性,正像中國歷史上每幾百年有一次的解體那 樣。 由今天的共產黨人或軍事強人實行獨裁的權威主義統治可能性大一些。如果發生 軍事政變,中國很可能丟掉所剩無多的共產主義光環,變得與七十年代的南韓或台 灣相像。 我認為最可能的是第二種情景,即一個繁榮的准民主社會的出現。從八十年代起 ,在台灣、南韓等好幾個地方,教育水平和收入的迅速提高都引發了鎮壓型政權的 消亡、中產階級的出現和多元社會的成長。 鄧小平的去世極可能加速和鞏固高速的經濟成長和更多有限度的政治自由化。如 果中國能保持其經濟增長,如果它能容忍和培養與經濟成長相輔相成的開放和多元 化,那麼,未來的歷史學家也許會把九十年代看做是中國世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