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母的信 (太原) 葛 湖 親愛的爸爸、媽媽: 你們好!新年愉快! 又是一個沒有阿湖的春節過去了。對你們來說,這是第四個不能團圓的春節。去 年,怡青帶著雲兒回老家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春節。歸來以後,怡青傷感地對我說 ,爸爸在家裡念叨著:「再過一個春節,咱們就可以數著日子過了!」這句話一直 縈繞在我耳邊,成了我的一個心病。我可以想像爸爸說這句話時的心情。爸爸是堅 強的,但他的心中也不乏悲涼,媽媽就更不用說了。媽媽的眼淚從來不伴隨著哭泣 ,只是無言地流淌著,像一眼已漸枯竭的苦泉。苦盼的折磨也許更勝於憂傷,長久 的折磨比一時的悲慟更加摧殘人。是的,爸爸在說這句話的時侯,帶著一種臨近「 終於」的欣喜,一種已經看到盡頭的振奮,對大團圓的幸福憧憬會使你們胸中積鬱 的愁雲散淡,以後的日子雖然更讓人焦急渴切,但畢竟有著日益濃厚的甜美之意。 如果在這個時侯用一個晴天霹靂直砸落向你們破碎已久、剛見癒合的內心,那麼這 種打擊可謂殘酷之極,無以復加了! 然而這種殘酷卻正在成為事實,一個出於善良而釀造的不幸的事實,你們的阿湖 可能不能如期回來了。因為那個期限只是我三年前的主觀預測,並不是真實的,從 一開始就不是,我的判決刑期是七年,而不是四年。我隱瞞真實的刑期,為的是讓 你們勉強還可以承受,不致於因過度痛苦而絕望。 不管怎麼說,爸爸媽媽,你們一定不要過於悲痛,一定不要被這個噩耗擊倒。我 知道你們此刻的心,一下子又跌入深淵,莫大的失望象颶風一樣,捲走了你們所有 的欣喜和安慰。你們一下子又蒼老了十歲。但是,你們一定要堅強,要和我一樣蔑 視那一紙判決。聽我把話從頭至尾地對你們說。 說不清是諷刺的巧合,還是出於有意的安排,就在北京放走方勵之的第二天,山 西對所謂「六四」動亂份子作出不公開判決:五名教師分別處以六年、七年、八年 、十年和十二年徒刑;另三名工人則處以一個七年、兩個四年徒刑。對大學生和其 他人「從寬」對待:免於起訴至勞教三年。含義是非常明顯的,政治的屠刀直指向 知識分子的心口,這也算是知識就是力量的一個反面證明吧。 事前我已經得到了對我的判決,那是經省政法委員會專門議定的政治判決,法院 明告它只承擔履行程序的義務,而不對判決負責。當時就連那些公安局的辦案人員 都不大相信,看守所有的幹警甚至跟我打了賭。因為此前不久,北京相繼釋放了兩 批「六四」人員,其中包括一些影響很大的關鍵人物。但對我來說,判多少年並不 是最重要的,我所擔憂的是如此嚴酷的判決對你們的打擊。記得媽媽第一次到看守 所看望我時,曾非常傷心地說過:「你父親都快七十的人了,你就不為他想想?」 當然我不是沒想過,不僅你們,我自己身邊還有一個憂心忡忡的妻子和一個呀呀學 語的女兒。但在那樣的歷史關頭,我不能多想,因為任何這方面的多想都只會使我 畏縮,而我確實不能畏縮。我不否認,在當時的情況下,退一步則寬,但我別無選 擇。失敗是早已注定了的,而我一開始就不是出於對勝利的信心而參加的。對我來 說,這不僅僅是一次政治的選擇,更是一次做人的選擇,一次知識分子良知的選擇 。正因為如此,我是堅持到最後的一個人,也是唯一坐在家裡靜候他們找上門來的 一個人。我覺得,至少該有這麼一個敢於殉道的勇者,這無論對於這一幕歷史,還 是對於我自己的人生,都是必要的。失敗也需要有失敗者的形象。一出時代的悲劇 不應以一敗塗地而告終,我不能在這失敗中再添敗筆。當時的心境,是有那麼點譚 嗣同的味道。也許這顯得有點書生氣,一種幼稚的英雄主義氣概,但我已經這麼做 了。面對死者,我多少能感到某種坦然和安慰。但自從鋃鐺入獄之後,我的心情和 理智則轉入了另一個世界。劇幕已拉下,我不 再沉醉於劇情之中,也不考慮會有多少無聲的喝彩或譏俏的冷言,甚至連深入地反 思和總結都不是那麼迫切。因為我知道儘管我對「六四」的內幕和背景所知甚少, 但正如密特朗所言,它已經成為和法國大革命和美國革命一樣的「人類爭取自由的 偉大鬥爭」,已經成為我們民族永遠值得驕傲的一個歷史里程碑。所以,就我個人 而言,最現實的考慮是如何面對眼前和今後的苦難。作為一個戰士,我的任務已經 完成;而作為一個兒子、丈夫和父親,我的責任才剛剛開始。父母、妻子、女兒和 親人們,成了我主要的難題和關心的焦點。 老實說,如果沒有親人們的憂傷,我會更坦然、更無畏,我有那麼一種英雄本色 ,敢作勇為,無悔無怨,決不屈辱貪生。我甚至不把這看做有多麼不幸,無非是另 一種生活體驗罷了。然而正如一句格言所說的:死並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 不幸。一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流血、抽搐。心的絞痛我是在鐵窗裡才品嚐到的。 這幾年來,我沒有害怕過,沒有惡夢的驚悸,也沒有歇斯底里,有的只是思念和憂 慮。我的心始終浸泡在苦水裡。這苦水如果只是我的,我會仰頭一口把它喝下去, 哪怕再來一碗。但這不是,這是憂思的苦水,縱橫交錯,源遠流長,我只能像黃連 根一樣浸泡著,隨著時日的推移而更加苦澀難嚥。 政治現實的殘酷性確實超出了我的意料,短短的兩個月裡就有三次使我感到震驚 :第一次是調集數十萬軍隊實行那種圍剿性的戒嚴;第二次是用坦克開路血濺京城 (當年共產黨入京還是和平解放);第三次就是對「六四」人員的殘酷鎮壓。前兩次 使我激憤,而第三次則在激憤之餘憂心如焚。一個當代中國的斯托雷平恐怖歲月降 臨了。我原以為,即便以言治罪,讓我坐上三年牢也該差不多了。而他們如果真判 我三年,我將不作什麼爭辯,政治就是政治,台上的和台下的沒有什麼公理可言。 用我的話來說:我罵上你一頓,你關上我三年,也算扯平了,將來再說將來。我是 作了三年的準備的。當初有人勸我躲躲,而我真要躲了,誰也休想找到。但我最終 決定留下來,看他們要怎麼樣,這除了那種書生氣之外,還有一個考慮,就是與其 躲三年,不如那樣坐三年牢,那樣還可以看到怡青和雲兒,雲兒不會忘記了她的爸 爸。而你們雖然痛苦,卻也不至於為我提心吊膽,惡夢纏身。所以在最後的幾天裡 ,我是平心靜氣的。我特地上街去,給雲兒買回了她已經跟我要過多次的小車車。 至少在我做爸爸的這一年裡,我沒有讓她失望。 但我太天真了。我想到了政治就是政治,卻忽略了中國就是中國,忽略了階級斗 爭的血雨腥風才過去不過十年。我是進了上馬街看守所才聽到了這樣一句至理名言 :「政府不是豆腐!」國家的暴力機器作為一個抽像存在,我對它有足夠的認識; 但作為一個具體機構,則從未打過交道。我沒有想到,像我這樣一個犯了言禁的書 生,竟然被他們如臨大敵般地視為重犯,實行特別監禁。後又獲悉,就在「六四」 之後不久,山西省第一監獄就得到指令,出資數十萬元,限期修出十八間單人牢房 ,配備整套的電子監視手段,專門用於關那些有頭腦的政治犯,其徒刑之惡不難想 見。尤其是那兩位奉命陪侍誘供我的刑事犯,對我關於「判三年差不多」的判斷大 加嘲笑,並斷言我的刑期將在十年以上。 我這才意識到事態的險惡程度。我開始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判決刑期超過五 年,怎麼辦?首先,我想讓怡青和我離婚,我沒有權利把她的青春年華作為自己政 治生命的陪葬。況且,我可能並不是她最合適的那種男人,她應該過一種遠離政治 漩渦的比較輕鬆的生活。這對她並非不可企望。像她這樣一個從學校到學校的單純 女子,承受如此沉重的煎熬和痛苦,的確太殘酷了。至於雲兒,永遠是我的女兒, 誰也改變不了這一點。其次,就是如何向父母親人交代?無論你們能在何種程度上 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後果都是難以接受的。面對你們日漸衰老的身心,我將如何端 出這碗絞心斷腸的苦酒?所以,這是一件比離婚更棘手的難事,我傷透腦筋也想不 出什麼辦法。 然而國際風雲的驟變使我看到了某種希望。當年渣滓洞裡那幅著名的對聯「洞中 才數月,世上已千年」又一次應驗了。蘇東的大本營後院起火,頃刻間土崩瓦解, 斧頭和鐮刀砍倒了血染的圖騰,皈依了自由女神的火炬。柏林牆被推倒了,鐵幕被 撕破了,獨裁者被送進了墳墓。十八世紀的人權宣言又在二十世紀的國際論壇上發 出洪鐘般的迴響。而這正是我們的心聲,「六四」的心聲。任何主義也不能改變我 們先做一個人的正義要求。「自由化」,一個多麼美好的形象,即使給它扣上十頂 黑帽,鎖上八付鐵鐐,也照樣透射出鮮明的人性魅力。蘇東巨變確實使我激動,使 我振奮,一個我們渴盼已久的新時代正在到來。國內當時那種萬馬齊喑的黑色穩定 ,又一次從底座上被搖撼了!這一切又發生在「六四」血跡未乾之際。儘管官方強 作鎮定地宣稱「不管國際風雲如何變幻」,實際上整個中南海已經成了一窩熱鍋上 的螞蟻。他們倒是很想打起「只有中國才能救社會主義」的旗號,可是瞧瞧屁股後 頭,就連跟屁蟲也沒有幾個。拉大旗作虎皮的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中國社會就 像一艘折了舵的航船一樣,表面似乎平穩,實則飄乎不定,只好勉強拐入一個礁石 林立的淺灘,暫時擱淺起來。 根據當時國際形勢的變化和十年來木已成舟的改革開放,我作出了一個大概的估 測:從大局著眼,中國不可能再選擇自我孤立和中西冷戰,因為它既沒有這個能耐 ,這樣做也沒有前途。但出於對生死存亡的考慮,短期的回歸和一定程度的逆轉將 不可避免,其動向亦相當明顯。倒退是沒有出路的,但又不能不倒退幾步,否則就 有決堤的危險。然而,以中國社會的經濟承受力和人民的心理承受力來看,三年之 內,首先從經濟領域,隨之在大眾文化方面,然後是意識形態和政治,必將回到業 已無可挽回的改革開放的道路上來。鑒於經濟改革的不可逆轉和人民思想觀念的根 本轉變,隨著社會動盪的間歇期的到來,政治高壓態勢也勢必收斂。而「六四」問 題無疑是一個標誌性的主要癥結。因此我相信,無論對我們作出怎樣的判決,三年 左右,「六四」問題將不得不低調處理。考慮到政治的滯後效應,也許要四年時間 。大勢所趨和人心所向不是統治者的意志所能支配的,極權的龍頭已經駕馭不了商 品經濟的奔馬。 一九九一年初北京對「六四」首要人物作出判決後,我曾為自己的估測感到樂觀 。事情很明顯,正是迫於國際社會的壓力和國內對現行高壓政策的抵制,當局不得 不放棄「從重從快,嚴厲打擊」的殘酷手段,代之以「有限懲治」的策略。北京作 為「六四」風波的震源和震中,其領袖人物的刑期都低於我們,這即使按當局現行 的法律也無法解釋。因而我認為對我們重新處理只是個時間問題。省法院方面也流 露過這種意向。 然而這沒有兌現。蘇聯八月事件不啻一聲炸雷,又一次震撼了中南海。那些打江 山坐江山的革命家們和剛剛爬上權力階層的新貴們,從內心深處感到悲哀和恐亂。 歷史好像故意和他們過不去,不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乾脆來個「天翻地覆 」,而他們卻再也不能「慨而慷」了。兩極對抗的結束宣告了意識形態時代的終結 ,降下了二十世紀的政治帷幕。長期以來,中國的政治地位和國際影響一直是依賴 於兩極對抗才顯得舉足輕重的。如今何去何從?是選擇明智還是頑固不化?是爭取 主動還是倒行逆施?國際社會拭目以待,海內外的中華子孫也在拭目以待。命運的 抉擇又一次擺到統治者面前。 然而,既得利益集團的政治本能總要有一番拙劣的表現。在整個世界走向和平發 展的大趨勢下,一種困守孤島的絕望意識卻也在統治集團中升溫。意識形態的破旗 又重新舉起來,反和平演變的濫調又成為高於一切的政治口號。文革語言又開始寫 進紅頭文件,毛澤東的亡靈又罩上了神聖的光圈。一九九一年左的回歸活靈活現地 演出了一幕末世王朝自欺欺人的醜劇。正如一位哲人所言:重演的歷史往往只是一 出鬧劇。彌天大謊早已被戳穿,中國人再也不是意識形態的信徒了。人們對政治的 消極冷淡,對官方的高調宣傳無異於一記難堪的耳光。四面楚歌的國際環境,眾所 非之的政治形象,強詞奪理的理論宣傳,虛偽被動的外交政策,改革開放的停滯倒 退,戒嚴式的社會安定,以及知識分子的沉寂,工人的消極,農民的不滿和個體戶 的失望,這就是「六四」以來真正步履為艱的中國。 不過,八十七歲的鄧小平畢竟不糊塗。他從左的回潮中嗅出了一種不祥的氣味。 作為「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一國兩制的構想者」和「文革的二號受害人」, 他不能容忍社會向否定自己的方向逆轉。於是,以鄧的南巡講話為轉折點,一場反 擊左傾翻案風的戰役打響了。十六年前毛澤東斥責他「以三項指示為綱」否定文革 ;現在他斥責左派以「姓社姓資」來否定改革。在這一點上他是明智的。得益於十 年改革的絕大多數人對反左的反應之熱烈,與前兩年對反右的冷淡形成鮮明的對照 。左的復辟注定是短暫的,因為它的生命力已經衰亡。 實際上,我的預測在大的方面已經應驗。中國社會不僅回到了改革開放的航道, 而且在經濟上邁過了八八年的界限,市場經濟正在取代計劃經濟成為經濟的發動機 和羅盤。當然,「六四」問題的重新處理尚未兌現。在這一點上,我高估了當局的 膽識和明智,低估了他們對統治利益的關切和偏執,同時低估了「六四」對現政府 所構成的威脅和影響。從實質上說,黨的利益高於民族的利益,現政府的利益高於 社會的利益,這是所有一黨專政的國家必然遵循的價值規律。 雖然當局在「六四」定性上不可能作出實質性改變,但是三年來,它卻一直處於 小步退讓的守勢。低調和淡化本身就是一種不得已的有限妥協。他們的心裡很清楚 ,「六四」所帶來的人權爭端,是直接影響改革開放和一國兩制進程的一個重要障 礙。就國際環境而言,沒有開明的政治局面,就沒有發達國家和海外僑胞的信任與 合作,也就不可能加快經濟騰飛;就國內條件來說,一個不尊重訓練有素的知識分 子的民族注定是要沒落的,而對知識和人才的尊重則以對人權的尊重為前提。「六 四」無疑是對新一代知識分子的殘酷鎮壓,它向全世界昭示了中國政治的專制本質 ,使中國的國際形象降到了建國以來的最低點。因此,中共要想有一番作為,「六 四」這一政治現實是繞不過去的。它要想向前走,就得爭取邁出「六四」的陰影。 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其他可能性同樣存在,鄧的經濟政治二元化的現代化設 計,有可能在所謂「兩手硬」的矛盾格局中掙扎下去,以求政治極權和經濟開放並 存,用經濟實惠收買人民的政治要求。這顯然是當局的如意算盤,儘管一再失算, 但還很難放棄。如果經濟發生紊亂,通貨膨脹再度登台,左的幽靈也可能再度還魂 。此外,正統意識形態的頑固不化和大國地位的自尊,也可能使當局充當國際社會 反對派領袖的角色,與發達國家執意對抗。這些因素,都將延緩和阻止「六四」問 題的重新解決。 爸爸媽媽,我知道,我現在怎麼說也安慰不了你們。但我相信,你們能夠體諒我 長期隱瞞真實刑期的一番苦心。我愛你們,心疼你們,所以才不得不這麼做。我給 了你們第二次沉重的打擊。這也是我一生中最為難最痛苦的選擇了。但如果你們把 頭昂得高一點,目光看得更遠一些,你們就能挺住。雖然苦難的盡頭還沒有到來, 但我們已經挺過了大半。我終將勝利歸來,和爸爸媽媽團圓。 我還要說,想像那些死去的人吧!那些滿腔熱血的大學生們,那些用石塊阻擋坦 克的市民們,還有那些共產黨的先烈們。他們的犧牲使我蔑視自己的苦難。我面對 鐵窗,為他們的英魂祈禱。無論我們之間的思想信仰有多大的不同,但在精神上卻 是真正的同道。信念會隨著歷史的進程而改變,但大義凜然的氣概卻永遠是神聖的 ,永遠激盪著人類的良知和理想。站在紀念碑下,我總是肅然起敬,彷彿面對一座 人類精神的塑像。是的,這幾年對我是一次大磨難,但我畢竟還有未來,而他們卻 沒有。他們的肉體已經化作一顆寒星,從遠處靜靜地照耀。今天,他們的父母兒女 在想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們連盼望的寄托都喪失了。這樣的痛苦連 想一想都讓人不寒而慄。但也許我們應該經常這樣想一想。 雖然我落到了身陷囹圄的境地,但這幾年的牢獄生活對我來說並不是災難。這不 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話。我體驗了一種常人所不能體驗的生活,不僅長了見識,豐富 了人生,更重要的是品嚐了愛的苦果,淨化了心靈,昇華了境界。有人說,沒有坐 過牢的人只是不完全的人。這話不無道理。當然,這要看是什麼人了。我天生比較 敏感,善於感受和體會各種不同的生活。就像我插隊時間不長卻感受很深一樣,不 管是怎樣的生活環境,既然已經進入了,就應品一品它的特殊風味。我沒有罪,當 然也就不會有負罪感,在精神上垮不了。憤怒是沒有的,申辯更沒有必要,那就不 妨體驗體驗。自從進了牢門,除了應付自己的案子以外,我就盡量打開全部感官, 仔細觀察和瞭解這大牆內的方方面面,探測它的奧秘,從中捕捉更隱密更深層的東 西。幾年來,我所承受的與其說是牢獄之苦,不如說是感情的折磨。思念之苦正是 這種生活的基本感受。我咀嚼著它的苦澀和辛酸,用內心的淚水澆灌著愛的種子, 把它培養成一棵根深葉茂的綠樹。它將成為我未來生活中永不凋謝的濃茵。 當然,我的心情常常也很苦悶,但我的心理卻始終健康。情緒的波動並不會傷及 我的理智,更不會危及我的意志。我能夠把握自己,不會幹出蠢事來。我必須經常 提醒自己,盡量超脫一些,不要陷入目前境況的陰影,哪怕多看幾眼遠處的藍天和 白雲。我的胸懷是比較寬廣的,在外面,它表現為寬容豁達的個性,從不因瑣碎事 與人衝突;而在裡頭,則為一個容納感情之波的鹹水湖,不需要向外洩排,最多也 就是訴諸筆端,昇華為詩文和信件。不論是在看守所還是監獄,我都贏得了幹警和 犯人們的尊敬。我不僅保護了自己,而且體現了一個政治犯的風度和尊嚴。犯人們 一直稱呼我「老師」,看守所的幹警至今還托人向我問候。在這種一切身外之物都 被剝奪殆盡的特殊環境裡,生存條件的優劣主要取決於個人素質,由此更使我感受 到什麼才是人生最可靠的資本與財富。就日常生活而言,我現在基本上是粗茶淡飯 養起來,自己讀書熬年頭。單調、沉悶,就像火車晚點困在候車室裡那種心情,焦 躁而無所事事。但我是個過慣了理智生活的人,耐得住孤獨寂寞。在適應了環境之 後,我就把精力用在了學業上,過得比較充實。這幾年我所讀的、寫的、學的,在 外面恐怕多一倍的時間也難以做到。這種獨特的生活感受激發了我的詩情文意,寫 出了一些我在外頭寫不出來也不會去寫的東西,無論水平怎樣,都是我這段不幸生 活的獨生子。 在看守所的十四個月裡,雖然環境惡劣,我仍然讀了幾十本書,寫了幾十萬字的 東西,其中不少是在手紙上寫出來的。到了第一監獄以後,我又讀了幾十本書,寫 了幾十萬字,並學完了《新概念英語》第三冊。假如明年還不出去,我將寫兩本書 。如果我真住滿七年,那麼我的計劃是:至少寫一萬行詩、三十萬字隨筆、一部理 論專著、兩部長篇小說、一部中篇小說集和一部論文集;流利地閱讀英文;每年讀 書不少於三十冊。以我現在的時間、精力和才力,我有信心完成這個計劃。只要我 在這裡住一天,我就按計劃行事,決不荒廢光陰。一旦結束了這段苦難的生涯,我 就要好好生活幾年,過一段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補還我失去的天倫之樂。從這個意 義上說,我現在是為將來勤奮用功,而一想到將來,我現在就應該抓緊才是。上月 怡青帶著雲兒來看我,雲兒認著大門口牌子上的字:「山西省第一……」,第一什 麼,她不認識,就問媽媽。媽媽又讓她問爸爸。我說「第一大學」。確實,這裡也 是我的大學,我的研究院。雖然牆高了些,院子窄了些,空氣污濁些,但我不在乎, 我將在這裡完成學業,並拿出一批有份量的成果來。不過,雲兒不相信我的回答。 她說:「不是大學。」因為她認得「大學」兩個字。也許我應該說「第一外國」。 她知道爸爸「出國」了。 我曾經設想過,假如我這幾年真的出國了,而不是在坐牢,你們同樣會非常思念 ,但那不是悲哀的、痛苦的,即使流淚也飽含著幸福和欣慰。再假如,我出國四年 完成了學業,又告訴你們為了深造,必須再延續三年,你們會怎麼想?加倍思念是 肯定的,但不會受不了,甚至還會鼓勵說:「專心學習吧!爸爸媽媽等待你學成而 歸。」我多麼希望現在你們也能對我這麼說啊!但這實在不可能,你們的心已經被 傷心的淚水淹沒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在監獄裡,在社會最底層的地下室裡。但我確實在學習,而且 學得很專心,很刻苦。當局把我關進了「地下室」,剝奪了我正常生活的權利,逼 迫我做一個潛心鑽研的學者。那麼我就做個學者吧。從這所大學裡出來的人,我相 信絕不比院校裡的差。因為我學的不僅是書本上的知識,而且是逆境中的人生。 所以,爸爸媽媽,我再次懇求你們,一定要想開些,看遠些,有信心些。誰笑到 最後,誰笑得最好!沉住氣,再堅持一下。這就是我的請求,我的祈禱,我的心願 和我唯一所能給予和企望得到的安慰。 爸爸媽媽,你們一定要挺住,要堅強啊! 祝身體健康! 你們的兒子:葛湖 一九九三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