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一種雄心萬丈的危險生涯 ——與王若望先生商榷 (北京) 周 舵 近讀王若望先生的兩篇大文,一篇刊佈於《中國之春》120期,題目是「中共前途 的一種預測」,文中雖未指明,但有幾乎一整頁(題為「不要懼怕共產黨倒台」)卻 無庸置疑是針對我的,他所引的兩節「代表性的意見」,幾乎是《中國之春》117期 記者對我專訪有關內容的原文照錄;另一篇「與蔣緯國先生探討」,刊於《北京之 春》第五期,則是對我的指名批評。鑒於王先生與我的爭論,正是我認為當前我們 最應該重視的一個大題目(從共產主義時期到後共主義時期的社會變革中「漸進改良 」與「激進革命」兩條道路的選擇),而且很代表了一批人的觀點,並非僅僅王先生 個人與我個人之間的分歧,因此尚值認真對待,庶幾可通過反覆辯論而達成某種共 識,以避免未來新悲劇的上演,因而不揣冒昧,撰此文以就教於王老先生。 預測的科學性和選擇的主觀性 我深知,預測中國的未來是件冒大風險的事。幾年前我就曾半開玩笑地說過,中 國社會發展的唯一規律,就是「沒有規律」四個字。因此,我不敢斷言自己的預測 會多麼準確,我只能說,第一,為了給未來的行動提供大方向的指導,無論預測多 麼困難,這個預測還是非做不可。外國學者盡可以為了避免因預測失敗丟面子而不 去作預測,我們中國人卻不行,因為我們有太多的情感和利益與中國緊密關聯。第 二,我的預測,是出於某種「責任倫理」,即,出於民族責任感,出於「無論如何 也要設法避免最壞的局面出現」,那樣一種極為沉重的心情,向世人敲響一記警鐘 。第三,我不是在作那種置身事外、隔山觀虎鬥式的純客觀考察,而是在作一種既 提出自己的強烈主張、又據此行動的預測,一種把我們自己的作為放進未來歷史變 革當中去的「反身性」的預測。就此而言,王若望先生說我的推測「摻雜著本人的 主觀成分」,那是一點也不錯,我明言自己提出的不僅僅是預測,而且是包含行動 主張和主觀選擇的「反身性」的預測。在這裡,我倒是恰恰認為王先生初級教科書 式的「科學性」標準用得不是地方——且不說王先生自己的論斷是否一點都不摻雜 他本人的主觀成分。我強烈地主張,在這樣一個中華民族生死攸關的大問題上,重 要的不僅僅是科學性(我當然要力求科學、「嚴密」),而首先是負責任。我寧可提 出這樣的口號:第一是負責、第二是負責、第三還是負責。「科學性」(其實我並不 同意使用這個詞,因為它包含一個中國人很常見的誤解,即「科學的」就是「正確 的」。這裡姑妄用之)無疑非常重要,但是,科學有時會不夠用,比如說對中國的未 來作預測時。這是王先生自己也承認的。正是因為對自己的預測沒有十分把握,我 才反覆強調謹慎和負責。在我看來,對沒有把握的事情還要持一種信心十足的樂觀 立場,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我之所以用「唯一出路」這樣的表達式,無非是 意在強調而已。感謝王先生指出這種表達方式的缺點,此後一律改成「最優選擇」 ——實際上,那篇蔣緯國先生提及的關於「唯一出路」的文章,本是發表於今年六 月四日《波士頓環球報》同一篇英文文章的中文稿,發表時標題早已改過了,給《 北京之春》的是老底稿,一時疏忽未及改正。 關於「左派持不同政見者」 反共是當今世界的一大時髦。但這不是我今天要談的題目。我想談的是:反共有 各種不同的反法,而且不同的人也有很不相同的反共的動機。「動機」暫且不談, 因為一提它就會讓人動肝火,又最容易失之於主觀臆測。那麼就談反共的不同反法 。 共產黨制度生產出的各類持不同政見者當中,有一種叫作「左派持不同政見者」 。這一派人的共同點是:用共產黨的方法反共產黨。這一派又可分為幾個不同的亞 種,比如說,其中有的人認為,現行共產黨制度之所以不好,是因為沒有按照馬克 思的教導搞真正的社會主義,因為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搞的都不是真正的社會主 義。有的人則認為,列寧並沒錯,錯在斯大林,或毛澤東。例如前蘇聯著名的持不 同政見者麥德韋捷夫兄弟,就認為蘇聯的問題都出在沒有搞真正的列寧主義。還有 一個當下更流行的「左派持不同政見者」的亞種,他們自以為是認同西方主流文明 的,自以為是在用西方的民主、自由激烈地反共,而且,事實上在某些具體問題上 ,他們也確實很激進、很反共,在歷史上,他們也確曾對民主事業作出過某些貢獻 ,然而,由於從來沒有對馬、恩、列、斯、毛作過認真清理,他們的思想體系、理 論框架,尤其是思想方法,基本上仍然是共產黨那一套。事實上,他們當中的某些 人不僅僅是「黨文化」的嚴重帶菌者,而且是「黨文化」菌種有意無意的傳播者。 ——當然,所有大陸中國人不可避免地都是「黨文化」的帶菌者,差別只在於有多 有少罷了。 我不清楚王先生確切地屬於這些亞種當中的哪一種(很像是最後一種),我只知道 他可以很恰當地歸入「左派持不同政見者」的範疇之中。這從他對西方當代學術思 想和論著(包括基本的政治學論著)極少涉獵,似可略窺一斑。 「黨文化」和「對著干」 共產黨文化最出色、最傳神的通俗闡釋者是毛澤東。他乾脆剝掉馬恩牌「黨文化 」精緻的學術外衣,改用平實易懂的痞子語言,把其中的精義赤裸裸地袒呈於眾。 比如,本來帶有精巧哲學包裝的原教旨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崇拜、革命萬能論,到了 毛的嘴裡就變得極其簡單明瞭:「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 的,我們都要擁護」。這句話在常識健全的正常人聽來像是瘋話,但在中國非理性 階級仇恨的沃土中,卻偏偏能長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文革」大瘋狂的基本邏 輯之一,就是這種共產黨、毛澤東的「對著干」的邏輯。在共產黨人眼中,世界只 有黑、白兩色(沒有灰色中間地帶),倫理只存在善、惡兩極(不可能一人兼有善惡) ,人群只分敵、我兩類(誰不跟我走,誰就是我的敵人)。我們說,這是一個三歲兒 童眼中才有的世界,而共產黨則認為,這才是他們的「科學真理」所揭示的客觀真 實世界,而且是進入共產主義人間天堂之前唯一可能的世界。 真不幸,九十年代了,王先生已來到美國,卻還在重複這一類話。在王先生看來 ,既然犯下了「六·四」屠殺的彌天大罪,鄧小平就必定是句句話都錯——包括「 沒有穩定,一切事情都談不上」,包括王先生所謂的「十六字訣」(「四·五平反, 民心所向;六·四翻案,天下大亂」)。王先生似乎有必要指教我們:既然鄧那麼蠢 ,又幹了那麼多不可饒恕的大壞事,為什麼「覺悟」的、「成熟」的中國人民至今 仍在他的鐵腕下默默忍受呢?為什麼幾百萬人積極參與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卻 在「六·四」以後的大清查當中,除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之外,人人都千方百計地設 法證明自己什麼都沒做,而且當鄧發表南行講話之後,那麼多的人還把鄧捧為「偉 人」呢?王先生顯然從未留心過社會學裡的所謂「互動」,即各種社會力量、社會 因素(包括政府和人民)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互為因果。在王先生看來,中 國就是一個天使—人民對魔鬼—共產黨的兩極世界,簡單得很,清楚得很。現實世 界其實是這樣:鄧和共產黨並非魔鬼,有時他們做的事也還說得過去;人民群眾也 並非天使,有時他們做的事也會極其荒謬和殘忍——我不知道,「文革」中的,希 特勒時代的,以及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那些如癡如狂的人民群眾,到底是離天使更近 ,還是離魔鬼更近。王先生是文人,搞文藝的,如果不知道法蘭克福學派關於納粹 運動群眾心理的分析,至少應該聽說過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或弗洛姆的「逃避 自由」吧! 和共產黨蓄意歪曲的解說相反,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其實具有極為親近的血緣 關係——不僅僅在於兩者都是極權制度,都是對西方民主主流的反動,都是迫害少 數(差別只在於,前者是種族歧視,而後者是階級歧視),都打社會主義旗號(「納粹 」就是「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字頭縮寫的譯音),還在於兩者都極富效果地善於使 用蠱惑人心的宣傳手法,去煽動群眾性的非理性狂暴。希特勒和毛澤東,兩者都是 發動群眾,搞「群眾運動」、走「群眾路線」的高手。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其 力量的源泉,深植於群眾的需求及群眾的潛意識心理基礎之中,絕不是僅僅少數幾 個惡魔般的野心家、病態權欲狂「利用」或「欺騙」無辜群眾的問題(能被「利用」 、被「欺騙」,至少不能算是「成熟」、有「覺悟」!)。——來美國後,我吃驚地 發現,像這樣一些在西方學術界已成常識的東西,對於相當大一批大陸學者和留學 生來說,竟然聞所未聞,被視為奇談怪論!他們甚至不知道「看不見的手」。交換 學者和留學生尚且如此,王若望先生居然還能大吹一氣什麼「中國人的成熟」,虧 他想得出來。 在我看來,鄧強調穩定,這並沒有錯,他是錯在沒搞清求穩定的方法;鄧說「六 ·四翻案,天下大亂」也不全錯,他是錯在認為(或假裝認為)「六·四」鎮壓幹得 對,根本不存在翻案的問題。無疑,「六·四」翻案誰也擋不住,但之後又會怎麼 樣,是好還是壞,根本是件大可討論的事情。正義性,這並不是評判事物的唯一標 准,一件很正義的事情,後果滿可以很糟糕,此類事例不勝枚舉。而且,「六·四 」翻案的後果,本身就是「六·四」開槍這件事的深遠後果的一部分,我們之所以 過去、現在以至將來都不能贊同開槍,除去它的非正義性之外,正是因為它的一系 列深遠後果(包括翻案之後的)很可能會壞得超出我們的預料。須知世間的萬千事物 本來就不像王先生想當然的那樣簡單,一方面,「六·四」鎮壓太不正義,所以此 案不能不翻;但另一方面,翻案將激起一股強烈的、只求復仇不管其他的情感浪潮 ,大為惡化民主制度創建所依賴的溫和、寬容心態,所以我們發現自己處於一種矛 盾的兩難抉擇之中——這很難理解嗎?它誠然是共產黨留下的諸多不良遺產之一, 應由他們負責,然而,並不是弄清了責任所在,難題本身就解決了;並不是只要「 看透了中共殘忍專制的本質」,建立民主制度的條件就都具備了。共產黨所能做到 的最大的壞事,就是在自我毀滅的同時,也毀壞掉中華民族未來的前途。這並非絕 無可能。沒有根據認為,中華民族注定了前景光明——至少是在未來的十年、二十 年之內。王先生看事情為什麼不能稍微深入細緻一點呢? 「黨文化」和樂觀主義 共產黨的一大特徵,就是「高度的革命樂觀主義」,「堅信共產主義的正義事業 必勝」,或者叫作「信心百倍」(李先念老先生在「大躍進」期間甚至有名言曰:「 世上沒有我們共產黨做不到的事情!」)。現在大家總算都看清了,這一切豪言壯語 ,只不過是毫無根據的狂妄罷了。這種從骨子裡的狂妄,是從祖師爺馬克思一路傳 下來的。馬克思宣稱,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發現了「歷史發展的客觀必然規律 」;還發現了工人階級的階級利益與這一必然規律的天衣無縫的吻合(如果說還有一 絲縫隙,即工人階級自己反倒不曾意識到這一吻合的話,由馬克思從外面「灌輸」 給工人階級也就彌合了這一微不足道的小小裂痕);還發現了私有制是萬惡之源,只 要消滅了它人間天堂便可建成;還發現了不僅整個人類社會可以按照他的藍圖通盤 改建,被認為萬古不移的人性都可以按他開出的藥方重新塑造;……等等等等。— —馬克思只差沒有直截了當地宣稱他就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本身。 世間一切惡德中,後果最壞的莫過於狂妄,而世間一切狂妄當中之最惡劣者,莫 過於上述馬克思式的「信心百倍」,即堅信不移自己掌握了「歷史必然規律」。要 想駁倒這種類型的狂妄,不是這篇小文能說得清楚的,有興趣者如果不耐煩讀悉尼 ·胡克,卡爾·波普爾等大師的精彩論著,不妨讀讀拙作「論歷史規律」、「再論 歷史規律」。在我看來,對社會發展作預測,並不需要依據這樣一種馬克思式的「 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否則這預測也未免太省事了),只需要假定社會發展有一定 程度的連續性,而不是斷裂的、跳躍的、急拐的——如同革命那樣。革命之後會發 生什麼,除去說「多半會有一場大亂」之外,我提供不出更多的見解。我主張不到 萬不得已,不要搞革命(激進變革),「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理 由也正在於,急劇變革的後果通常都難以預測,通常都很難符合(哪怕是大體上符合 )發動者的初衷。實際上,這裡涉及一個由來已久的大分歧——革命與改良何者為優 ,但此處不便詳加申論,我只想問王先生,既然目前中國的經濟發展並不壞——不 但不壞,甚至可以說相當好,又有什麼樣的充足理由非要用天翻地覆的急變去打斷 它呢?究竟有多少人會喜歡拿吉凶未卜的激進民主,來換取眼前到手的經濟發展呢 ?有人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毛澤東,「四人幫」,以及紅衛兵式的,「餓死事 小,不革命事大」的姿態),指責這是奴才的怯懦、庸人的鼠目寸光,立論高則高矣 ,可惜全不可行,絲毫沒有可操作的政治價值——且不談這種主張暗含的殘忍性質 。固然,目前的經濟發展潛伏著很大的危機,最主要的,就是鄧過世之後能否保證 起碼的社會秩序和穩定,但是,我堅持認為,負責任的態度只能是盡最大努力設法 緩解這一危機,而不是持一種輕率的、盲目樂觀的不負責任態度,去把危機挑動到 非革命不可的極端程度。 麻省理工學院某教授羅倫茲,氣象學家,把他所研究的描述氣象變化的數學方程 作了極大簡化之後,發現即使對這樣一個經過極度簡化的系統,初始值的細微變化 ,也足以使氣象軌道全然改觀。這意味著作長期天氣預報的希望破滅。他以誇張的 口吻談起「蝴蝶效應」:南美亞馬遜熱帶雨林中的一隻蝴蝶,偶然扇動幾下翅膀, 引起的微弱氣流對地球大氣的影響可能與時俱增而不是減弱,以至兩周後在美國德 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龍捲風。據我看,比起氣象變化來,社會變化的複雜程度未必稍 差,所以,讓我相信「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真比讓我相信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至少,馬克思及其門徒無法解釋,既然「必然規律」已經保證了前景鐵定光明,還 用你老人家去流血奮鬥幹什麼?瘋了不成?王若望先生的大文中引述了那麼多馬克 思牌號的「歷史必然規律」,卻似乎並不知道這種信念早已淪為有識之士的笑柄了 ,這真可怕。僅憑滿腔熱血、善良願望(我相信這些王先生都不缺少),民主並不能 保證「必定實現」——如王先生信心百倍地斷言的那樣,說什麼「這是一條公認的 歷史法則」。用「民主必定實現」去替換「共產主義必定實現」,這仍然是黨文化 ,而不是現代科學思維。 「黨文化」和民粹主義 儘管有來自馬克思、列寧的淵源,毛澤東卻實實在在有一大貢獻,就是大大地發 展了民粹主義——所謂「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群眾路線」。當馬克思斷言 「歷史是奴隸們創造的」,斷言無產階級是所謂「歷史必然規律」的天然載體,斷 言「階級鬥爭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時,就已經陷入了民粹主義的泥坑;到了毛澤 東,公然揭出反智主義的大旗,斷言「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知識分子其 實是最無知識的」,就乾脆只能稱之為「瘋魔」了。 馬克思主義「奴隸創造歷史」的神話,所依據的僅僅是一種粗鄙的價值獨斷:物 質生產是一切人間好事的來源,其餘皆不足道。這是從餓漢的肚皮裡生出的一種主 觀感受——我承認,那確是一種很令人同情的強烈感受,只不過,它與事實及科學 關係都不大。事實上,翻遍古今中外的歷史,若說那裡面哪一頁單純是奴隸們創造 的,實在夠勉強——除非你給「創造」下一個很獨特的定義,比如說,創造等於破 壞,創造等於反抗之類。群眾崇拜、群眾萬能,群眾運動天然合理等等,統統是共 記神話;說工人階級是優秀階級,與說任何另一個階級是優秀階級一樣,不過是蠱 惑人心的煽動家居心叵測的虛構,以及自戀症患者的一句自吹自擂的輕狂廢話罷了 ——比這更壞,那是在為階級歧視、階級迫害大開方便之門。同樣,用「群眾」或 「民眾」替換「工人階級」,大吹什麼民眾的「覺悟」、「成熟」,除了黨文化的 習染之外,我只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幼稚、淺薄、人云亦云和十足的媚俗,看不到 半點真知灼見,和不畏流俗、堅持真理的勇氣在裡面。米蘭·昆德拉引出的一大話 題「媚俗」,其主要形態之一,就是所謂「政治媚俗」——追反共時髦,高喊民主 自由口號(僅僅是口號而已,並不包含可操作的內容),自己舒舒服服坐在看台上, 卻讓別人去流血犧牲,而且要不計代價(當然是別人的代價)。黑格爾說過數不清的 胡言亂語,但他有一句話卻是大體不錯——他說,有什麼樣的人民,就配有什麼樣 的政府。至於我,我可是拚命睜大了眼睛在找「民眾的覺悟」而得到的卻常常是困 惑。我得老老實實承認,就總體而言,我看不出中國的廣大民眾乃至中國的知識分 子,比中國的廣大共產黨員強到哪裡去——包括理應最懂西方民主的海外精英們在 內。我不相信,一個如王先生所描繪的那樣壞透了的政府,它的治下會是「成熟」 的(如王先生的溢美之言)、夠「覺悟」的民眾。依我看來,中共的主要問題,是某 些元老死命拒絕民主變革,否則,中共說不定早已變成了社會民主黨。我素來認為 ,必須把中共內部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分開,必須把一小撮中共頑固派和廣大的中共 黨員分開——哪怕僅僅從人道主義的角度考慮,也應當這樣做。如果中共能夠及時 、主動地實行民主變革,那麼,共產黨就仍然有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一筆光輝的記錄 ,否則只有垮台,被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我厭惡共產黨,但是,那麼多的共 產黨員曾經滿懷理想主義、「拋頭顱灑熱血」、不顧一切地投身革命,如果共產黨 留下的歷史記錄只是一片漆黑,這對他們是多麼殘酷,想到此,我也不能不為他們 設想一條光明些的出路,例如,向社會民主黨轉變之路。 共產黨的「民主」概念,頗類似中國歷代專制帝王那一套「陽儒陰法」的統治術 ——表面上,把「群眾」、「多數」捧上天,極盡惑眾、媚眾之能事,骨子裡,卻 是不折不扣的黨專政、領袖專政(恰合列寧對「資產階級專政」的描述:牧師的職能 ,加劊子手的職能)。他們唯獨不懂民主的實質,正在於它的形式:它是一套「多數 授權、分權制衡和保護少數」的規則、程序、制度,並不在於它的所謂「內容」即 誰統治誰(絕不是按照一種馬克思式的「顛倒過來」的省事辦法,把所謂「少數人統 治多數人」變成「多數人統治少數人」)。中國人深受共產黨偽民主表面解說的毒害 ,誤以為民主就是多數決定,就是事事遵照多數意志,就是一切人都來搞政治,因 此,民主化就是最大限度的群眾覺悟和群眾動員。其實,「主權在民」、「民眾意 志」、「多數決定」一類古典主義民主理論的解釋根本不得要領——首先,根本不 存在全民一致的所謂「民眾意志」,任何問題上都會有意見分歧;其次,在任何一 個稍大一點的人群之中,權力由人民直接行使都是技術上行不通的,只能實行代議 制;第三,「多數意志」、「多數決定」往往成為迫害少數的「多數暴政」,而且 ,大多數決策和施政都需要經驗和專業知識,為多數人所不及。因此,現實中可行 的、比較令人滿意的民主,說穿了,只能是許多因素的某種結合或均衡——服從民 意與專家治國的結合(通過「多數授權」,即遵照既定的規則和程序,多數選民定期 地在相互競爭的候選人中自由選擇,將權力暫時委託給某些專家來行使,而一經授 權,除非按法定程序罷免,就必須服從被授權者的權威),各種利益(包括多數人利 益與少數人利益)與意見之間的兼顧和均衡(絕不是僅考慮多數利益與意見,一定要 保護少數),以及自由與權力、民主與權威、社會與政府、追求變革與維護傳統之間 的均衡——在美國民主中,這種均衡在意識形態上是靠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張力 維持著,在體制結構上則是靠兩黨制來維持。民主,一定既是對政府專制的遏制, 也是對群眾專制即多數暴政(如「文革」中的「群眾專政」)的遏制:「在組織一個 人統治人的政府時,最大困難在於必須首先使政府能管理被統治者,然後再使政府 管理自身」(詹姆斯·麥迪遜);「民主不是建立權威的唯一辦法,在很多情形下, 對專業知識、資歷、閱歷和特殊才能的需求超越了民主作為權威唯一來源的要求… …一個任命教師需要徵得學生同意的大學,可能是一個比較民主的大學,但不可能 是一所比較好的大學。」「民主政治系統的有效運轉,通常需要某些個體和群體某 種程度上的冷漠與@27避」(亨廷頓)。這些專家們深謀遠慮的意見,對於我們那些深 受黨文化習染的可愛的激進民主派而言,大約都是聞所未聞。 有人說什麼「改革派也好,保守派也好,通通是一丘之貉」,聽上去滿過癮,可 惜,照此行動卻必敗無疑,「六·四」就是一個好例。八九民運的失敗,重要原因 之一,恰恰在於反對派和學生政治上的不成熟——包括政治策略上的無知和魯莽(不 會運用「統一戰線」,「最大限度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不懂「有理、有利 、有節」,「見好就收」……),包括誤以為民主就是事事由多數決定,包括所謂「 勇氣就是水平」,包括所提出的政治要求缺乏推進制度轉軌的可操作性,……等等 。 一個在一黨專政的鐵腕下生活了四十多年,被黨文化徹底洗過腦的民族,從何「 成熟」起?一個民智未開、政治上不成熟的民族,難道不是需要通過一個相對長期 的、漸進有序的、一步一步的、最基本的民主實踐——比如說地方自治,比如說基 層選舉——才能逐漸成熟起來嗎?孫中山先生的「軍政、訓政、憲政」民主三階段 論,以及依照這個理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台灣民主實踐的經驗,果真全無可資參照 的價值嗎?按常理,老年人應該言行更謹慎,思慮更周全,這本是老年人勝於青年 人的所在,孰料,王老先生偏偏比半大小子們還要來得更輕率魯莽,更衝動和愛走 極端!中國的事情真是全盤亂套。 有人說,「共產黨就是共產黨,本性不會改變」,我聽起來極耳熟,因為這話根 本是共產黨語言「反動派的本性不會改變,老虎的本性就是要吃人」的直接翻版— —「帝國主義和各國反動派,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動跑掉 」(毛澤東)。「本性不會改變」的邏輯結論是什麼呢?——當然只能是殺、關、管 !所以,極端的、激進的主張,和革命的社會後果之一,通常免不了伴隨著殘酷的 政治迫害,而且多半打著最動人的旗號——消滅剝削,伸張正義,平等,解放,自 由,民主,等等。 王若望先生義正詞嚴地問道,「一九八六和一九八九兩次民運中間只隔兩年,就 一浪高過一浪地連續發生了風起雲湧的民主運動,它成為東歐共產黨體系迅速瓦解 的導因之一,怎麼能說中國人政治上不成熟呢?」——這其中的古怪邏輯實實在在 叫人啼笑皆非。如果,這世界上的所謂政治,所謂民主政治,所謂中國的民主政治 ,就僅僅是動員民眾,僅僅是「一浪高過一浪」地和共產黨對著干(不管是不是蠻幹 ,不管能不能成功,更不管代價有多大);所謂「民眾的政治覺悟」,「中國人政治 上的成熟」,就是「指望共產黨政權垮台」,就是相信「共產黨垮台是求之不得的 大轉折,大好事」(所引都是王先生的高見!)——果真如此的話,老天爺,在中國 除了「成熟」、「覺悟」和一切美好善良光明幸福溫暖愜意的巧克力奶油蛋糕之外 ,我們就不會看到別的東西了!——不管怎樣吧,我實在是不明白,中國人的慘敗 ,導致了別國人的成功,這怎能證明「中國人政治上的成熟」呢?照一般邏輯,應 當是恰好相反才對呀! 激進民主的廉價哲學 中國知識分子或許是世界上最善於走廉價路線的一個族群。中國知識分子從來不 屑於為達極致而走為學術而學術、為藝術而藝術的超越路線,只要夠用就行;從來 不屑於關心什麼神、靈魂、終極價值等等與俗世無關的玄事,所謂「不知生,焉知 死」;從來懶得建立一套嚴密的邏輯體系,去把每個問題窮根究底一番。就連中國 人的宗教——祖先崇拜,也是走了一條最廉價的路線:別的一概不需要,只要生個 兒子,子孫綿延不絕,人人皆可成神,皆可永享祭祀香火,多麼簡捷易行而且樂在 其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蓋因無後便斷了廉價成神之路也。中國知識分子 欣然接受馬克思那套廉價哲學,一點都不奇怪,正是臭味相投。沒有李大釗、陳獨 秀等一班大教授的瘋狂鼓吹,哪個中國老百姓會知道世界上竟然還有一種叫作「馬 克思主義」的那一整套瘋話?馬克思主義最投合中國人脾味的,恐怕正是馬克思開 出的那張「馬兒既可以不吃草,又可以跑得好」——社會主義既可以沒有資本主義 的毛病,又可以盡有資本主義的好處(便宜怎麼都讓你佔完了?)——的江湖庸醫大 藥方。 其實,真實世界(無論過去、現在或極遙遠的未來)恰好不是這麼一幅美麗圖畫。 真實的世界是: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每件好事一定同時伴隨 一件壞事,夢想不付代價一定付出最大代價——永世如此。人生在世,命裡注定了 要含辛茹苦,要經歷挫折磨難,要忍受生老病死諸般煩惱痛苦。人間根本無天堂可 言,凡是想在人間建天堂的,無一例外,建成的都是人間地獄。我們能做到的,至 多不過是代價盡可能地小、收益盡可能地大罷了;甚至,至多不過是「兩害取其輕 」罷了。其它如是,「民主」又怎能例外?——「如果沒有其他更壞的制度,民主 也許就是最壞的了」(邱吉爾)。激進民主派們實際上存有兩種看去有別、實則同樣 廉價的心理:一種是,只要共產黨垮台就好,代價再大也「承受得起」;另一種是 ,幻想共產黨垮台之後,馬上就會是民主政治的艷陽天。我何嘗不深心期盼這天大 的幸運快快降臨苦難深重的中華大地,然而,內心的良知又時時告誡我不要盲目樂 觀,不要自欺欺人。既然我們對自己的預測並沒有多大把握,則最好是把最壞的情 況估計得充分一點,餘地留大一點。而王先生卻一口咬定「不會大亂」,一口咬定 即使亂了,也「一定承受得起」,試問究竟是誰更「武斷」呢?何以見得急進民主 的代價中國人「一定承受得起」?怎會有那麼大的把握?你憑什麼?就憑那個虛無 縹緲的所謂「民眾覺悟」?怎知道急進民主的結果一定是民主而不會是暴民政治、 多數暴政,像「文革」那樣?天下大亂絕對沒有可能嗎?連百分之十、百分之五、 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沒有?萬一亂了呢?誰能收拾局面? 「漸進民主」與「新權威主義」的異同 有人把我所主張的「漸進民主」與「新權威主義」混為一談。這是誤解。簡單說 ,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主張立即開始民主實踐——儘管是有限的、局部的、低層 次的和殘缺不全的,但必須盡快開始,愈早愈好;後者則主張現在不能搞民主,必 須等到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條件成熟之後,才能開放民主實踐。前者認為必 須有一個逐漸發育的民間社會(「公民社會」或「市民社會」,即與政權平行共存的 各類自願團體,包括市場經濟中的工商企業)對政權施加民主變革的壓力和影響,同 時讓社會各階層通過初步的民主操作(例如地方自治和基層選舉)學習民主的規範、 程序和制度,養成民主的習慣;而後者似乎假定一個具有較強現代化導向的政權(如 鄧集團)可以具備足夠的民主變革的內部動力及保障。前者預計,鄧目前這條權威主 義路線,鄧以後的中共政權走不通;後者的看法則相反。等等。 當然,兩者之間也有不少共通之處。例如,兩者都強調民主變革的長期性、艱巨 性和民主的階段論,因而主張漸進、有序的改良模式,反對激進革命即「垮台」模 式;兩者都認可經濟發展的優先價值以及社會秩序和政治穩定的重要性;兩者都認 識到在提防政權的專制暴力的同時,也要警惕無政府狀態下的群眾暴力;兩者都主 張民主化並不僅僅是參政的擴大(「民眾覺悟」或「發動群眾」),還有制度創建、 權威維護、習慣養成、教育普及等更艱巨的方面;等等。 我特別強調,中共實行意識形態變革乃當務之急。——在最後這一點上,亨廷頓 所見有誤,緣於他把共產黨視為現代化領導集團;這從「意圖」上說固然言之有據 ,但在實際操作和制度層面上,共產黨毋寧說更類似一個中世紀的宗教組織,帶有 強烈的傳統色彩。其主要原因,乃由於共產黨意識形態的宗教性和傳統性,與現代 化格格不入。鄧的歷史悲劇或許正在於,他提出「四項基本原則」作為維護統治秩 序的「禁忌系統」,所依賴的恰恰是傳統權威,恰恰不是什麼「新權威」!如果他 有能力及早實行意識形態的大幅度變革,建立起適應現代化要求的「新權威」,或 許「清污」、「反自由化」乃至「六·四」等悲劇都不至於發生,鄧本人歷史偉人 的地位亦將無可非議。東亞模式的道路中國之所以難以走通,原因也正在於,中共 的禁忌系統是一套「舊權威」,正好不是什麼「新權威」。如果具備以下三個條件 :一,沒有發生蘇聯東歐的巨變;二,沒有發生「六·四」大流血:三,在鄧的鐵 腕控制下——所謂「新權威」主義的道路是有可能走通的。現在,情況已經大變, 即使中共實行意識形態變革(當然這是首先需要做的事情),也仍然不足以重建鄧以 後中共政權的合法性,還需要實行有限度的、漸進有序的民主變革,才能彌合政權 與社會之間的巨大裂痕。 有必要說明一點:我認為沒有理由一般地反對宗教,相反,宗教可以具有難以替 代的積極功能;需要反對的,僅僅是「共產主義」這一類壞宗教,邪教。概而言之 ,共產主義是一種打著科學、民主、人道主義旗號的偽科學,反民主反人道主義的 壞宗教;是一種政教合一的壞宗教;是一種建立在仇恨基礎上的壞宗教;是一種狂 妄無比、廉價樂觀主義的瀆神不敬的壞宗教(參看「為宗教一辯」,載《民主中國》 一九九三年五月號)。 民主的責任倫理及其他 對蘇聯東歐局勢該如何評價,那是個太複雜的問題,我研究不多,不敢妄斷,我 只能說,不管這局勢現在是好還是壞,也不管這局勢未來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糟 ,至少,類似的事情如果發生在中國,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很可能將會比蘇聯人大 得不可比擬。理由,因篇幅所限(那不過是一篇講演稿而已),我誠然無法論述充分 ,有待專文詳論,但王先生指我「所依據的材料不客觀,不周延」,「是沒有根據 的庸人自擾和危詞聳聽」,所據的理由似乎更貧弱,與王先生出手的帽子之大實不 相稱,我期待王先生能作稍稍充分一點的論證。此處則只想就王先生兩篇大文指出 幾點不妥之處。 第一,「蘇聯式的激進民主變革是不是引起了大亂?」——這與我的論題無關。 我反覆論說的僅僅是:由於兩國情況的巨大差別,同樣的激進變革,放在蘇聯不會 亂,放到中國則很可能不然。我以為,王先生在批判他人之前,似乎有必要更負責 任一點,最起碼先要把他人的論點搞清楚。 第二,王先生在引了我的「三段論法」(?)之後,斷言我「指望中共自我完善」 是「一廂情願的幻想」,緊接下來的一段,則又說他自己「只有寄希望於體制外的 改革派與體制內的改革派的聯手」——殊不知他這一「聯手」與我的「一廂情願」 有何差別?「體制內的改革派」莫非不在中共之內?王先生究竟想說些什麼? 第三,王先生「斷言」,「只要當年屠城的領導班子還在執政的時候,不論老鄧 死了或是活著」,要實現我所主張的民主變革「半條都不可能」——這又與我的論 點無關,我並未限定我所主張的變革的時間,我只是說,這一變革愈早愈好,太遲 則不但無濟於事,反倒會加速中共的垮台,而這種「垮台」模式未見得美妙。最好 當然是由鄧本人來推動這一漸進變革——我對此不抱希望,但也不便「斷言」絕無 可能。說到底,我對我所主張的第四條路根本就沒有抱太大希望(我文中明言「可能 性很小」),我只是說,我們應當盡全力去爭取,如果作這種努力的人足夠多,情況 就會有所不同,如是而已。我歷來的人生哲學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只管照良 知的指引去做併力求成功,至於究竟是成是敗,有一半在老天爺把握之中,我哪裡 管得了那麼許多?至於其他中國人對我的主張有何惡評,則連老天爺都管不了,何 況我乎! 第四,我的「社會和解」主張,白紙黑字,明言是以中共的漸進民主變革為前提 ,王先生卻硬說這是「無原則的和稀泥的和解」,豈非蠻不講理? 第五,說我「羅列了中國不如前蘇聯的地方……。但遺漏了最重要的兩條」(「最 」重要?根據什麼?),其中之一是「中國的農業改革保證了糧食副產品的供給」— —王先生忘記告訴我們,萬一天下大亂或中亂,這供給如何維持。我談的是對未來 的預測,沒有說過現在就不能維持。王先生為文未免稍嫌草率。 第六,我說代表一批人,如同我認為王先生的意見代表一批人一樣,陳述事實而 已,與什麼「靠人多勢眾」云云毫不相干,王先生未免多疑,且離題太遠。 第七,蘇聯東歐瓦解掉的不僅僅是「騎在人們頭上作惡多端的衙門」,還有別的 東西。他們那裡已經瓦解、正在瓦解和將要瓦解的東西比這多得多(其實,據俄國學 者對我講,反倒是這些「衙門」恰恰並未瓦解多少——與王先生的臆測正好相反)。 否則,西方七強緊急動員,提供多達四百三十億美元的巨量援助,豈非庸人自擾, 無事瞎忙!我很難相信,王先生的「信心百倍」,會比七國的大群智囊和官員的擔 憂、焦慮更有根據。 第八,說中國「漢人與藏、維等少數民族歷來相處和睦,並無矛盾」,所以中國 的民族紛爭有「得天獨厚」的免疫性,我認為幾近神話。在北大社會學研究所時, 因工作之便,我多少還跑過幾個少數民族地區,瞭解到的情況完全不同,不知王先 生以上信念從何而來?希望不僅僅是「想當然耳」!我的看法是,王先生所說的「 蘇聯有一百五十個民族,而中國只有五十多個,……」,等等,這點差別全然談不 到什麼「最重要」,相反,中共政權垮掉之日,很可能就是藏、維等少數民族以暴 力爭獨立之時。獨立固然不一定是壞事,壞的是暴力,以及獨立後的一堆棘手問題 ——首先是藏、維等區域內不同民族(包括移入的漢民)的利益如何得到平等保障, 不至發生南斯拉夫那樣的民族仇殺;其次是邊界糾紛、資財重新分配等等一系列頭 痛問題。例如,藏獨人士有時並不區分一般的「漢人」與所仇視的「紅漢人」;他 們所要求的邊界並不限於今天的西藏,還包括全部青海,和四川之一部;而他們也 確有他們的道理,只不過很可能漢人難以接受罷了。以我所看到的目前中國各族人 民的「覺悟」水準(不如說是「相互仇視的水準」更貼切),我很難相信這一切都能 循「理性、寬容、非暴力」的方式妥善解決,相反,打得頭破血流的前景大概要更 現實得多。這一切自然首先是共產黨(尤其是在「文革」期間)造的孽,但這一切都 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不是我的特殊悲觀的神經系統的虛構。 第九,真正重要的,並不在於天下大亂的可能性是大還是小,最重要的是有沒有 一種對中華民族切身利益的深深關切,一種對億萬人民付出無數辛酸血淚之後才好 不容易積累起的那一點家當的異常珍惜,一種與民族命運血肉相連的責任感。正是 出於這種責任感,我認為,哪怕大亂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比如說,只有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十,由於它的後果太可怕,代價太大,我們也必須盡全力防止。在我看來 ,「負責」和「謹慎」是同義詞。「凡堅信一種主義,甚至造成極大痛苦亦在所不 惜,我對這種主義也都懷疑」——伯特蘭·羅素。如上述,共產黨人是一種殘忍邪 教——共產主義,即主張以階級鬥爭、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等殘忍手段,不計 代價地要在人間締造所謂「天堂」的一種基於仇恨的宗教——的信徒,王若望先生 自己或許並未想到,他這個資深共產黨員,今天雖然真誠改信了民主,但若是不對 自己「信」的方式作一個徹底的、甚至可能是痛苦的批判,他就有可能只不過是從 一種殘忍改宗為另一種殘忍而已! 第十,王先生說:「如果出現非理性的無序狀態即社會秩序的瓦解,那也不是民 運的過錯,而是老鄧的三不主義和江李體制對民主深閉固拒逼上梁山的結果,所以 從長遠的利益著眼,只要能完成大變革的歷史使命,不論是社會震盪或是局部地區 的大亂也好,中國人民一定承受得起,即使付出不能預知的代價也還是值得的。」 ——這裡有好幾處我無法同意。 將來「社會秩序瓦解」會是誰的錯,並不那麼肯定。如果中共拒絕任何漸進民主 變革,把人民逼上梁山,那當然完全是中共的錯;如果中共接受了上述變革,而激 進民主派依然堅持打倒共產黨,從而導致天下大亂,那就錯在激進民主派。而且, 不管是誰的過錯,這件事與「中國人民一定承受得起」之間都沒有邏輯關聯——即 便天下大亂百分之百都是共產黨的過錯,也推不出「中國人民一定承受得起」。王 先生諄諄教誨「要靠邏輯的力量」,可是真遺憾,我們屢屢看到的卻是王先生邏輯 的無力。 必須特別注意的,是王先生的最後一句話,那是一句極不負責任的、很可怕的話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在多種場合反覆宣揚這種殘忍的主張!)。「不能預知的代價 」,在王先生已經肯定「社會秩序瓦解」可能性的前提下,可以解釋為「極其巨大 」或「無論多大」的代價。如果王先生確是主張: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搞垮共產黨 都是值得的,那麼,我除了說「王先生是瘋了」之外,再沒有別的話! 判斷一個人說話、行事是否會負責任,辦法之一是看看他的利益之所在。如果, 他說話、行事引出的壞結果全落在別人頭上,而他自己不但毫毛未損,還得到許多 利益(包括出名、包括贏得掌聲與喝彩,以及捐款),那麼,我很難相信這個人會負 責任。例如,我們聽了急進派的一切豪言壯語之後,一定不能忘記問一聲:那時您 在哪裡?一定在中國嗎?一定和中國人民一起「承受」嗎?跑到美國來高喊「打倒 共產黨」之類的激進口號,天底下哪有比這更容易做、更廉價,既討好又不冒任何 風險的一本萬利的買賣?到美國來喊打倒共產黨,作為憤激之辭,很可理解,作為 嚴肅的政治主張,則不但滑稽,根本就是可恥——我不認為任何處在國外安全地位 上的人,有權利鼓動和號召國內的人們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去「打倒共產黨」! 針對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及「民主精英」的形形色色,有位詩人朋友貝 嶺評論道(我想是引述米蘭·昆德拉):這世界是由笑話構成的;我認為這未免太過 悲觀了,改成:這世界的一半是由笑話構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