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的受害者 ——雲南騰沖強制戒毒所見聞 ·洪 波· 卸掉無毒國的金字招牌 雲南毗鄰金三角,歷史上一直是中國販毒吸毒的重災區。以前雲南軍閥的部隊被 稱為雙槍兵(一支步槍,一桿鴉片煙槍),中共取得政權後曾狠抓狠殺加之接連不斷 的政治運動,確實煞住了這股風,為此中共一度以無毒國而自豪,並以此嘲諷美國 和西方——資本主義毒瘤不治之症。然而曾幾何時,自己也步入這一行列,重新染 上毒症,並愈演愈烈。 其實毒梟們早就覬覦這塊傳統的市場和良好的過境通道。七十年代末期,隨著門 戶開放,危險的白色妖魔也乘虛而入。由於缺乏對毒品的知識,不僅一般老百姓, 連守關的邊防武警對海洛因也不甚了了,以致毒販們將其當成洗衣粉,堂而皇之成 袋成袋運進來。缺口一旦打開,毒販們樂不可支,不少毒品經過這一通道被運往海 外國際市場,與此同時吸毒也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 在滇西精製的四號海洛因被青年人浪漫地稱之為「四小姐」。毒犯將「四小姐」 裝在盛青黴素的小瓶裡,每瓶重量一克。價格隨行就市經常浮動。一九九二年每個 「四小姐」大約人民幣二百元左右,而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每瓶只十幾二十元。 由於價格便宜,來源方便,很快「深入群眾」、「扎根落戶」。有的邊境村鎮百分 之九十的村民參與販毒和吸毒。中共根據傳統的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以及礙於無毒 國的金字招牌,對有關中國吸毒、販毒一直諱莫如深,不僅禁止報道,甚至連文學 作品也不許寫。新聞媒體採訪吸毒、販毒有如刺探軍情,報道這方面情況好似洩露 國家機密一樣會招致麻煩。其結果是毒販們高興,吸毒者愈來愈多,不僅波及雲南 而且殃及全國。群眾呼籲:中國的毒品問題應該曝光,要象林則徐禁煙一樣大張旗 鼓地禁毒。一些受害人家屬義憤填膺地責問:「真不明白,政府為什麼不公開禁毒 ?再不禁吸我們將吸毒鬼拉一火車到北京去,讓那些當大官的子女都吸上試試,看 他們還禁不禁。」其激憤溢於言表。有關國際組織也進行干預。一九八八年世界衛 生組織駐北京辦事處代表貢博士在一次國際性會議上指出:「不幸,中國有些邊民 也捲入到濫用麻醉品中去了。」措辭委婉,但矛頭所指十分清楚。中共領導層中一 些有識之士也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原公安部部長王芳,衛生部長陳敏章都曾表示: 越是禁止人民知道毒品的危害,越是幫助販毒、吸毒。 面對這些情況,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終於通過了關於禁 毒的決定。其中不僅對打擊販毒作出具體法律規定,而且對吸食毒品也有了規定: 由公安機關處以十五日以下的拘留,還可以單處或並處二千元以下罰款並沒收毒品 和吸食注射器具。對成癮者除按規定處罰,同時還要強制戒毒。帷幕拉開,卸下無 毒國的金字招牌,向販毒和吸毒宣戰,受到全國人民的歡迎。在這種情勢下,筆者 得有機會於九二年初訪問了緊靠緬甸的滇西重鎮騰沖戒毒所,大開眼界。 窮困的戒毒所 由於吸毒嚴重,在滇西不僅縣、市設有戒毒所,一些比較大的鄉鎮也設有戒毒所 。騰沖戒毒所原是一所小學校舍改建而成。四周牆上圍有鐵絲網,大門口有武警站 崗,給人一種森嚴氣氛,同時告訴人們:這是強制戒毒。 所裡房屋破舊,設備簡陋。所長姓李,是位老警察,看上去熱情豪爽,訪問前提 出兩條:一不能攝影,二寫文章報道不得用真名。我完全接受。李所長介紹該所成 立於八九年初,當時人大禁毒的決定還未作出,強制戒毒無法律根據,但當地吸毒 情況實在嚴重,不辦不行,縣裡狠下心,拼拼湊湊成立了戒毒所,沒有錢,經濟困 難,筆者訪問時所裡有戒毒人員六百多人,而工作人員只有二十六人,其中四名醫 生,七名炊事勤雜人員。說到人員李所長激動起來,告訴我美國和西方國家戒毒所 戒毒人員與工作人員的比例是一比十四,一名戒毒者有十四位工作人員為其服務, 其中九人是醫生和心理學家。他們呢,倒過來,是二十六比一,二十六名戒毒者才 攤到一名工作人員,簡直沒法比。 我沒去過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戒毒所,不知所說是否事實,但我相信,決不會 像他們這樣的比例。他們的處境,委實太困難了。 瘋狂的狂燥期 戒毒人員中工人、農民、幹部、知識分子、共產黨員一應俱全,絕大部分是中青 年,也有老人和少年,其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一歲,但已有三年毒齡。 「這麼小的年紀怎會吸毒?」筆者既震驚又詫異。原來這孩子生於一個吸毒世家 ,其祖父母是清末民初的鴉片客,父母親原也吸鴉片,六、七十年代形勢緊張沒了 貨源,一度戒斷,前幾年「四小姐」入境,父母親連同哥姐一家人都成了癮君子, 小傢伙豈能倖免? 盡人皆知抽香煙的人戒煙相當困難,一個人若是吸毒上癮要戒掉比戒煙要難上百 倍。長期吸毒的人,毒素不僅滲透五臟六腑,而且深入骨質和大腦皮層。法醫研究 過吸毒者的骨灰,其顏色呈青綠色,與常人完全不同。吸毒者的骨殖本身就是高純 度的毒品,連狗嗅了也會受刺激而狂吠不已。正因為有了這種人體內最深層的病理 變化,所以戒毒艱難無比。 戒毒所給戒毒者服用一種戒毒丸,但這並非什麼靈丹仙方,只是在毒癮發作時局 部地起鎮靜、鎮痛和抑製作用,遠遠解決不了吸毒者斷毒後產生的巨大痛苦,對一 些毒入膏肓者則幾乎不起作用。吸毒者毒癮發作時當務之急首要的是尋找和獲得毒 品,解燃眉之急。強制戒毒所的主要功能是用強制隔離方法為吸毒者製造一個無毒 環境,不讓他們接觸獲取毒品,從而幫助他們戒掉毒癮,同時對因吸毒導致的疾病 和心理障礙,對症下藥,進行醫治和給予心理治療。這是一個艱難痛苦甚至可以說 是可怕的過程。對戒毒者本人和工作人員來說,最難熬的是最初的一個月,戒毒醫 生稱之為狂燥期。 毒癮越大,中毒越深,狂燥期越難度過。筆者目睹這樣一個鏡頭。當時我正在辦 公室聽李所長介紹,驀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瘖啞的吼叫,那聲音像瘋狗的狂 吠,又似惡狼深夜嗥叫,令人毛骨聳然。我正欲詢問,李所長觸電般地跳起來,沖 向門外,我尾隨他穿過操場來到一個房間,只見四五名大漢,有的掀頭,有的按手 腳,將一個人臉朝下按在地上,這人一面掙扎一面嚎叫,像一頭狂怒的野獸。我和 李所長進去時,按他的人稍微一分神,那人便從地上騰地跳起來,一面嚎叫:「我 難過!我難過……」一面將頭向牆上猛撞,只聽得:咚!咚!……牆上的石灰被一 塊塊撞掉下來。 「抱住他!抱住他!……」所長急喊。但哪裡抱得住!這傢伙本來就牛高馬大, 再發起瘋勁更是力大無窮。他將一個摟抱的工作人員摔倒在地,又揮拳將另一人擊 倒,然後衝向門外。「不能讓他出去!」所長喊叫,說時遲,那時快,正當他一隻 腳已跨出房門,李所長和另一工作人員從身後抱住他,另兩人則抵住房門,雙方展 開拔河比賽,終於跨在門外的腳被拖了回來,但一隻手卻死死抓住門框,胳膊被夾 住,說啥也不肯放,房門既打不開也關不上。僵持了大約一、二分鐘,忽聽得「喀 嚓」一聲,同時伴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啊!——」 他用力將自己的手臂折斷,就這樣手才慢慢鬆開,高大的身軀像一灘稀泥軟軟地 倒在地上…… 這就是毒癮發作時癮君子的瘋狂勁,那種絕望、恐怖和瘋狂非身歷其境,親眼目 睹,決難想像。這也就使人明白吸毒者為了尋錢購買毒品滿足毒癮,他們偷盜、搶 劫、殺人放火、出賣肉體,樣樣事都能幹出來。 李所長告訴我,每當一批新的強制戒毒人員進所,類似情況就會發生,這是因毒 品短缺造成的非理性的狂燥和騷動,具有高度強迫症狀和緊急症狀的全身性病理反 應,是一種巨大的摧殘和折磨。像這樣個別的還好對付。最嚴重、最難對付的是有 組織有計劃的集體逃跑行動。一九九零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在一個外號歪嘴子的 策劃和帶領下,一百多人用磚頭、石塊作武器,將在睡夢中的工作人員和站崗放哨 的武警都捆綁住,然後集體逃跑。 更可笑的是「六四」時,這些人竟也跟著起哄,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書寫標語 ,要求民主自由,唱「國際歌」和「團結就是力量」,撞開大門逃了出去,其目的 就是想覓取毒品,哪怕眼屎大一點點。 過去是「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現在是「天大地 大不如毒癮大,爹親娘親不如四小姐親」,可悲! 主動型和被動型 這些人怎麼會吸上毒的呢?每個人具體原因和情況有所不同,但總的可分成兩大 類。第一類是主動型,目的是享樂,體會所謂「快感、愜意」。李所長給我介紹了 一個姓方的青年,小伙子三十歲出頭,高高的個兒,五官端正,原來一定很帥;現 在卻骨瘦如柴,目光呆滯,身上長滿疥瘡,流著膿水,散發著隱隱的臭味。 他乜斜著眼,一副自拋自棄滿不在乎的樣子。 「能給支煙嗎?」還沒開始交談,他先大咧咧地伸出手。我給他一支,替他點上 火,他深深地狠吸兩口,勁頭似乎來了。「不瞞你說,我可是個老四號了。」他說 ,「從八五年開始,至今已有五、六年歷史了。」「怎麼會吸上的呢?」「取樂子 ,趕時髦唄!」他說,「你別看我們騰沖地方小,縮在角角里,可我們挨著緬甸, 雖說是第三世界,可也常有洋玩意兒進來。紅衛兵時是五星牌打火機,再後來是外 國手錶、女人胸罩、三角褲、尼龍傘,八十年代初期是三洋收錄機以及『動物世界 』(黃色錄像帶),再後來是海洛因。說老實話,當時咱們根本不懂啥毒不毒,只聽 這名字就夠浪漫的,聽說國外趕時髦的人都弄這玩意,而且聽說能刺激性慾,玩女 人非得來這玩意兒,於是我也就加入這一行列。最初是放在香煙裡吸,不過癮,發 展到打針注射,癮愈來愈大,陷得越來越深。弄成現在這副樣子。」 「你說實話,到底能不能刺激性慾,提高性功能?」我問。「咋說呢?」他說, 「吸毒後確實有種輕飄飄的感覺,作愛時好像挺快樂——但上了癮,長期吸毒,像 我現在這樣,幾乎完全喪失性慾。你即使讓漂亮的妹子不要錢陪我上床,我也心有 余而力不足。」 「你怎麼會這麼瘦?」我奇怪。「拉痢,」他說,「吸毒的人常拉痢,俗稱拉毒 痢。我原來一百六十市斤,現在只一百零三斤。唉,我完啦,拜!拜!」他苦笑著 搖搖頭走了。 李所長告訴我,小伙子原是縣文化館工作人員,吹拉彈唱樣樣都會,女朋友有一 大串,吸上毒後工作丟了,因偷竊曾被勞動教養。他毒癮很深,有時走在路上毒癮 發作,找不到水中和海洛因,就就地取材,用地上陰溝裡的水。由於注射次數太多 ,血管萎縮,手臂和腿上找不到能扎針的地方,就注射在生殖器上。 另一種是被動吸毒,為數不多,但很有意思。小琴姑娘就是一例。小琴父母早死 ,由外婆扶養成人,迫於生計,她十八歲開始獨立在個體戶餐館打工。因她長得漂 亮,不少食客動她的腦筋,有的給錢,有的誘騙,小琴規規矩矩連正眼也不瞧。飯 館老闆也是個色狼,一天夜裡撬開房門撲向姑娘,小琴早有準備,她隨身帶著一把 剪刀,睡覺就放在枕頭下面。當時她拿起剪刀就戳,嚇得老闆抱頭鼠竄。事情傳開 ,人們給她起個外號:紅辣子。小琴名聲越來越大,流氓惡少更加垂涎,苦於上不 了手。「我有辦法。」一個瘦猴拍胸脯,「不出一個月,我讓這個辣妹子自己脫衣 服陪我上床。」原來這傢伙是個四號,經過觀察他發現小琴喜歡吸煙,便裝成正人 君子,主動接近,偷偷將海洛因藏在555香煙裡請小琴吸,姑娘不知煙中藏毒,吸第 一支頭昏嘔吐,瘦猴騙她再吸,第二支似乎舒服一些,第三支就上癮。一個剛強純 潔的姑娘就這樣被拉下了水,靠賣淫賺取毒資。原先那些動她的腦筋卻不能得手的 人再也不用顧忌,只要給她一小瓶「四小姐」或是幾十元毒資,她就會乖乖任人玩 弄,聽從擺佈,幾個月前她被強制戒毒。 如果說小琴的被害是臉蛋害了她,還有一種更離奇的受害者——代父受過。 青年杜某原是好學生,其父是一個單位的中共黨支部書記,此人作威作福,整過 不少人,有人想報復,苦於找不到好辦法,於是就拿他獨養兒子開刀,用「四小姐 」進攻他的寶貝兒子,同他兒子交朋友,誘騙他抽藏毒的香煙,一來二去,小伙子 上了癮。為了買毒品,他不僅偷家裡的東西,還偷同學和學校的東西。一個品學兼 優的好學生終於淪為吸毒者和盜竊犯,先勞動教養,後又送進強制戒毒所。 黨支書錘胸頓足仰天長歎:「老天爺,我這是作的什麼孽呀!」他懊悔不該作黨 支書,不該整人得罪人,可這一切都晚了。 功虧一簣 癮君子度過狂燥期,肉體痛苦將逐漸消失,睡眠、食慾、性慾都會恢復正常,再 輔以心理治療,真心認識到吸毒的危害,樹立生活的信心,如此經過八個月至一年 的時間,一切情況正常就可從戒毒所畢業。但這並非說從此太平無事、萬事大吉。 不,事情還未結束。這些人與從未吸過毒的人仍有很大不同,這是因為殘留在身體 中的毒素並未徹底消除,時不時還會有一種不自覺的渴毒欲,尤其陰天下雨,氣候 變化反常,這些人會全身酸痛,此時此刻更渴望「四小姐」。此時哪怕抽一口煙也 會前功盡棄,這就要靠戒毒者的決心和意志。如有個戒毒者,斷毒三年,而且從理 智上深知吸毒的危害,決心不再吸毒,應該說很不錯了,但是離開戒毒所,回到社 會,遇到一些過去的朋友哥們,開始對方遞給他裝了「四小姐」的香煙,他謝絕, 人們嘲笑他,並勸他:難得抽一支,沒關係。此人經不住誘惑,而且發誓只抽一支 。誰知就這一支,便將他打垮。已經消失的毒癮反應接踵而來,欲罷不能,再次成 為「四小姐」的俘虜,好不容易數年戒毒,功虧一簣。 戒毒所成績如何?李所長說,他們作過統計,一九九零年從他們所畢業的戒毒人 員八十七人,經跟蹤調查,確實鞏固不再復吸的十七人,約佔百分之二十;復吸的 五十一人,占近百分之六十。這說明戒毒是多麼艱巨。戒毒者不僅個人要有堅強的 意志和鐵的決心,還要依靠社會、家庭各方面的配合和努力,還要徹底消除毒源, 因此這是一項長期、艱苦的系統工程。儘管如此,李所長不無自豪地告訴我,他這 個百分之二十的鞏固率,看上去似乎不高,但已超過一些西方國家的標準。筆者未 調查研究,不知是否是這麼回事,但我祝願他們取得更好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