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志 ——懷念八章 ·白 夢· 一 這樣的暴風雨之夜,你讓我說些什麼? 雷、雨、風和閃電。統統都來得突然。 這樣的暴風雨之夜,你應該坐在窗前,端看風雨走後的街市,和一些比老街更孤 單的顧盼。以及從前。以及那些少有的晴朗日子。初雪,和C弦上的戀歌。綠草和陽 光擁滿山坡,老山羊巴兒走過後,那關鍵的一刻隨風而落。 你會明白的,你會!就是那一晚,你說,月亮婆婆害羞了,紅雲頃刻遮住了你的 慌亂也覆蓋了我的厚顏。可那一直鼓動著我們的到底是什麼?是燈火還是黑暗? 為此,我一直都想寫一首叫《月亮女王》的長詩。但許多年過去了,心境變了, 手腕軟了,這支筆也開始懶懶散散。詩是終究沒寫。而你仍然坐在窗前,在這樣的 暴風雨之夜,滿心邪念。 陽光!給我一點兒陽光吧。你這樣叫嚷時卻分明戴著一付濃濃的墨鏡。發現這一 點我有些吃驚,那墨鏡也突然蓋住了我的心情。 我聞到了你身上潮濕的味道時只好舉首望天。那不是你的黃金在秘密地閃耀嗎? 我知道那已經不是濃郁的抒情,那是一種瘋狂!瘋狂。而能支撐起這般瘋狂的難道 不是一大塊堅硬的絕望嗎!猶如千年的岩石坐定山林,而你清冽的泉水就這樣獨獨 地湧著……流著。那是比所有的老酒都醉人的憂鬱啊。 我品嚐了,然後,淚流滿面。 有一個故事,你說。那地方叫吉木莎爾,住著一位絕代佳人,她就是你的愛人了 。但你要小心,因為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城,當你看見它時,你就讓司機馬上剎 車,等車停住時,那地方可能已經錯過。現在,你去找吧。 幾天後,我果真跳上了長途汽車。一路上幾經波折,但我始終瞪大眼睛盯注前方 。我甚至乘別人不注意時偷偷地給司機五元錢,叮囑他能為我提前停車。然而,既 使這樣,等車停住時,卻仍然已經錯過了。 後來,我給你寫了信。 我說,幾年來我浪跡世界傾盡歌唱是否有人在聽? 二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但僅僅是也許。無論如何。遲遲疑疑。可除了死亡,誰又 能肯定地說同樣的事情不會再次發生?況且換一種活法畢竟不易,況且有些簡單的 事情就像一條河,水很淺,可就是渡不過去。 我思慮再三,手裡舉著煙卷。 你熟睡的時侯像個孩子,一隻手緊緊地捏著被角,嘴唇會不時地蠕動,我甚至懷 疑會有一些乳液從你的嘴角流溢而出。甜蜜。但又有誰領略過你的英勇?除了我。 就像一次莊嚴的祭古儀式,但沒有慶典,你奉上了你的寶貴的香草,你處女之蓮 幻化成哲學,我多少有點迷亂。 又何嘗不是呢?男人有時侯弱小的連孩子都不如啊! 然而,就在此後的那一夜,槍聲終於響起來了。開始時稀稀落落,後來就像一大 片混亂不清的鞭炮。當最後,你定格在北京站的水紅裙裾終於在我眼前消失的時侯 ,我知道,一段歷史結束了。 但思念開始了。如果我們不能依靠記憶活下來而盲目於明天,那可能會更慘。 你知道嗎?火燒在我的身上,但我不知道火在哪裡。那是淡燃於我棉衣裡的暗火 。在那樣的冬天裡,我不知道如何。我聽天由命地聞著從我週身散發出來的陣陣輕 煙。日復一日地我總想到水,我總感到口渴。 其實,被我忽略的東西實在太多。往往連自己行為的動機都不清楚,我怎麼能分 得清層次和輕重。而你一如既往地天真著,就像你的年齡。你說,那晚,當我掉進 未名湖的冰窟你拉我的手時,我狂喊著讓你走開,你卻希望你腳下的冰也一同塌陷 下去。說這話時,你幾乎流下了眼淚。 而我沉吟良久。這是愛情嗎?已經到了毀滅的程度嗎?我沉吟良久,而後覺得自 己罪惡深重。 你那麼年輕,又那麼堅定。在你自己還不懂事的時侯,就把自己交給了一個比你 父親還複雜的男人,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我知道,也只有在你這個年齡才會如此 堅定。 今夜,我獨自坐在曼哈頓,看著窗外的燈火明明滅滅。我想問你,把你的手交給 我或者義無反顧地交給另外一個男人會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嗎? 如果那隻手還不那麼罪惡的話,你結婚吧。 三 然而,那時候我心情苦悶。母親病重,我在她床頭坐了好幾個月。我整夜整夜地 看到癌細胞象核反應堆似地在她體內迅速擴張,我感到這個世界已經病入膏肓,我 急切地想要反抗。逃跑嗎? 你是整個那場舞會的希望。你頭戴一朵神秘的絲綢玫瑰,那使我有一種得救的感 覺。我說,如果你願意送給我你頭上的紅玫瑰的話,我就告訴你我是詩人白夢。你 笑了,但卻把那朵玫瑰隨手仍進了垃圾筒。 那段時間太陽總也升不高,熱度就那麼直愣愣地燙在頭頂上。樹葉也被燒黃了點 點片片。我忍不住地拔掉頭髮。 我說,我想走,你願意陪我去嗎? 你並不問我要去哪裡,只是指著旁邊的一輛車說,就坐這輛車嗎? 我說,也好。這輛車正好往西走,那樣我們就會離太陽遠一點兒。 沒想到一西就西到了克拉瑪依。那兒的石油工人都因為高溫而停工休息。在那一 望無際的千里戈壁,空氣中閃著火星。你總擔心太陽會突然掉下來把那黑乎乎的原 油點著,而讓我憂心的卻是另一些事情。 四 那一年春天,你從重慶回來,帶著一張不能幸福的臉。我隱隱地感到將會有什麼 事情發生。是什麼事情呢? 五 突然就刮起了風,沙搖擺著無法落定。 滿街飄動的人流裡,我一眼就認出了你。衣裙漫飛,嬌弱無力。你急匆匆地找來 找去,探遍了這條街上所有的餐館,就唯獨遺漏了我所在的這一間。此時,我坐在 窗前,用荒涼的眼神看你,像看一部破舊的無聲影片。 找到了又能怎樣呢? 就像每次夜裡你都盼望著天不要亮,但天還是亮了。你也只能像個見不得人的孤 仙,乘著黎明時分世人的酣夢,悄然飄臥於屬於你自己的枕邊。 你說,生活真難! 如果不難,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謊言?也正是謊言使生活變得更難。 你說,白夢你別走,我害怕時間。我太軟弱,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 就為你這句話,我心痛了三年。畢竟,這是我有生以來唯一聽到的一句真話,它 勝過了所有虛偽的諾言和信誓旦旦。一種絕對樸素的深刻和淒零。 那是我們共同的天命。 就這樣醒著。悟著。痛苦著。舒舒服服地感動著。 就像歡愛過後的寧靜,人已經沒有什麼東西難以容忍和不可捨棄。 當然,幻覺是有的,但那是徹底的距離。 升起,落下,都難以企及。 六 這是早晨,愛情一般在晚上發生。 你濕濛濛的眼睛滿含著疑問,看著我把這句話寫上了你粉紅色日記本的扉頁。你 似懂非懂,但你仍然興奮地抱著本子兩頰潮紅。你說,這裡面藏著你和我的秘密, 是唯獨屬於我的。你說,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將永遠擁有我小屋的鑰匙; 就像你擁有我心靈的鑰匙一樣,我為你而開放。 我的腦子裡湧出一個念頭,那是一個十足的卑鄙想法。 你這樣寫:巴黎美女如雲,巴黎美女風情萬種。我真怕你流連忘返。儘管,你走 時,並不是從我身邊走;你回來,也不會回到我的懷裡。但我還是怕你留在巴黎。 我回來了,可確實回得離你越來越遠。我不知道我尋找的是什麼,但我知道那絕 不是美女。不是美女。這你應該相信。就像你也不能留住我一樣。 每天早晨,當你被百靈鳥的歡鳴聲叫醒時,望著窗外清醒的陽光,你總是想起那 一家曾被我們悉心養護過的鳥兒。後來它們死了。那只病重的母親煩躁地在周圍的 樹林裡飛了兩天之後,終於一頭栽在了草地上。當你撿起她時,你哭了。四隻嗷嗷 待哺的小鳥也哭了。 那夜,你被風雨驚醒,而我卻睡的昏沉。天快亮時,四隻小鳥已經被風雨奪走了 生命。 就這樣,半年裡你懵懵懂懂,想著一些與你很遙遠的事情。 這個世界的確是令人傷感的。死亡在隨時發生,它以它無情的鐮刀隨意的收割著 我們。在你悵然散步的秋林,每一片落葉都代表著一個離去的生命。在你不知道的 地方,以你不瞭解的方式。 沒有永恆。你辛勤耕耘,日夜播種,收回的是果實,流走的是光陰。 你說,我要有個孩子就好了。 而我卻想對你說,我不要收穫。但我沒說。真的不要收穫嗎? 你目光悠悠地望著我。我懂,可我不能。 好像沒有理由不能。但就是不能。 七 。……?……! 八 最後的告別還不是在廣州。這在當時我是沒有想到的。 「你那麼一程一程地追著我,而我卻最終不得不一步一步地退著離開了你」。以 至於,退路已經斷絕,身後是一望風雨的大海。這是命嗎?你點頭。淚水和雨水難 以分辨。我的血脈裡流動的已不是血,那是一腔音樂。通俗、簡單,充滿了來世的 期盼。 你唱:這些年你過的好不好? 你唱:是不是感覺有些老? 風雨中,天已經和海合在一起了。我感到狹小的時空中結滿了毒惡的蛛網。方向 是沒有的。或者,所有的方向都是錯誤。只有點,兩個點,但線卻消失了。 人和人當然不能走在一起,心和心總會隔著肚皮。 但音樂是永恆的。一如這雨珠敲擊海面。一如那床鋪不勝負荷兩個激動的肉體, 有你聖樂般的呻吟,生命就那麼輝煌著,旋律就那麼流蕩著。那是人人都不懂的歌 。你就那麼唱著走來,唱著走去,這中間幾乎不留什麼痕跡。就像這海綿,始終也 不會被船底的鋼鐵劃破。 怒海中,那船像一塊破爛的屍體,連雨珠都能打沉它。而我就要把命交給它了, 我就要跨上它了。跨上它我們就此告別。這也叫告別嗎? 我把那塊大陸留給你,我寧願讓一個醜惡的時代和我一起葬身於大海。可大海和 大陸同樣不懂那旋律。儘管有海陸交替,千年萬年,何時如期? 我獨自飄零,你孤立無依。我歎息的時侯,那張可恥的老臉也正在親近你,那卑 劣的土匪之手會擰你,摸你。我的憤怒只無力於這一寸寸消失的日子裡。 但音樂是永恆的。每當旋律響起,那諾言也像遺落在馬路上的硬幣叮噹而起。 這是最後的告別: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早晨八點到晚上八點,我在北京紫竹院門 口等你。如果那時你還活著,不管在哪裡,既使拖兒帶女也要來。你會來嗎? 會的!因為我活著。 現在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九日凌晨的曼哈頓。 曼哈頓在紐約。 紐約在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