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流亡


  張 倫（法國）


      流亡是一種特殊的生活形態，它迫使人在他不願的情形下，在完全陌生的世
界開始新的生活。這是一種零的狀態，無論你在你的故國是多麼令人尊崇，多麼具
有權勢，多麼富有學識，在流亡的那一刻，這一切都變得毫無輕重。生活重新開始
，像兒童降生，赤裸裸。但不同的，你卻失去了隨意啼哭的權力和母親溫暖的呵護
。你已是成人。你必須在世人的面前莊嚴地撐起你的軀體，在無人憐憫的關注下顯
得處之泰然。你那駕馭母語嫻熟的技巧和許多年積聚的詞彙忽然失去了用途；無法
表達，不僅對外人，也同樣在你的同胞甚至最親近的人面前。

      流亡的生存感受，從古至今在不同的語言裡述說著，可又有哪種語言能將其
完整地表達？失語，卻又不能沉默。否則你會在一種可怕的沉寂中毀滅，更何況你
還有責任扮演信息的傳遞者，為那些暫不能述說或永遠不能述說的人們。你必須努
力地正常生活，但生活從根本上卻是不正常的。流亡讓流亡者產生許多過去無法想
像的幻覺，卻讓你必須老老實實地正視過去所從來沒有留心過的繁瑣雜事。

      生活在重新定義，又一瞬間和漫長的等待中，在無法掙脫的過去和未來間。


      然而，流亡也給人以補償。在失語中你感到語言的局限和重要，可能因此純
淨了你的語言。正如貝多芬在失聰中創造了不朽的樂章。為了表達，你不能不去征
服新的語言天地；為了生存，你重新學習生存。在陌生人中，你習慣了隔膜也習慣
了交流。遠離他國烽火瀰漫的戰場，你卻不再感到漠然，從那流離婦孺的淚眼中，
你從此感到切膚的哀傷。失去了祖國，得到了世界。世界在流亡者的眼中無限地伸
延開去；同時，世界也由此變小，所有人都成為你的近鄰和兄弟。歷史不再虛渺，
傳統也不再空泛，你靠著傳統在歷史中生活。學會耐心、學會堅強、學會敬畏、學
會寬諒。友誼和愛都是那樣實在，像水和食物；希望和夢想是那樣真切，和萬里如
一的藍天。你不會再為虛假的口號所幻感，不會再輕易地迷狂。在所有細小的考驗
中去重新確認你為人的理想。不流亡，你又如何能得到這一切？為此，應感謝流亡
？

      為在失去一切後所得到的一切，為深沉了的痛苦和歡樂帶來的生命之光──
感謝流亡。

      感謝流亡，就是超越流亡；為了超越流亡，我感謝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