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左派與中國革命 ──讀李敦白回憶錄《我在毛澤東身邊的一萬個日子》 舒 崇 奇人奇事 提起李敦白的大名,文革一代人想來都不陌生。身為北京中央廣播事業局的 美國專家,李敦白在文化革命中顯赫一時,他不但在天安門城樓上受到過偉大領袖 的親自接見,還擔任過造反派的領導職務,但很快又被扣上「美國特務」的罪名, 從此消失於中國政壇。這大約就是我們原先所知道的李敦白的全部故事。 後來我才得知,早在一九八零年,李敦白就已和他的家人回到了美國,八年 前在美國出版了他寫的回憶錄(與Amanda Bennett合著,由美國Simon & Schuster出 版,1993),第二年台灣出版了中譯本(台北,智庫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8月,譯者 :林瑞唐)。我找來一讀,竟是意外的精彩,於是提筆寫下了這篇感想。 李敦白本名Sidney Rittenberg,李敦白這個中國名字是他在昆明時一位中國 書商替他取的。李敦白回憶錄英文原著的書名是《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 意思是「留下來的人」。二戰期間,李敦白應徵入伍,在美國陸軍服役,後被派往 中國。由於深受中國共產黨革命的吸引,李敦白沒有和駐華美軍一道隨後返回美國 ,而是隻身奔赴延安,成為中共革命隊伍中之一員,留在了中國,這一留就是三十 五年,所以叫「留下來的人」。 中譯本把書名改作《我在毛澤東身邊的一萬個日子》。單看這書名,很容易 使讀者以為這又是一本披露中共內幕消息,尤其是毛澤東秘聞軼事的書。其實不然 。不錯,李敦白的身份特殊,經歷非凡。李敦白出生於美國的南卡羅萊納州,早在 大學時代就加入了美國共產黨,後來雖因參軍入伍而不得不放棄了黨員身份,但並 未放棄共產主義的理想。後來他投身於中國革命,成為唯一獲准加入中共的美國公 民。憑著他的革命熱情與美國背景,李敦白得以參與中共的機要工作,由此進入了 中共上層的小圈子,特別是在文革中,他一度當上了造反派頭頭,和中共最高權勢 者們都打過不少交道。李敦白確實對中共上層、包括對毛本人的若干情況有著第一 手的觀察和瞭解,回憶錄也確實向我們提供了若干鮮為人知的紅朝秘辛,但這本書 的主題不是寫毛澤東,不是寫中共,而是寫自己。 李敦白回憶錄寫的是,一個充滿理想的美國青年,怎樣被中國革命之火吸引 ,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了中國的共產革命。為了追隨解放中國以至解放世界的光榮夢 想,他是如何度過重重困難以及長期的監獄生活。這些夢想最後又是如何地將他─ ─以及中國──引上歧途。 在序言裡,作者寫到:「我盡我所能、所知的將故事真相呈現出來。我沒有隱 瞞任何事,沒有編造,更沒有漂白。書中所陳述的各個事件,都是依我個人所記得 的經驗寫成,我也盡量不讓我的後見之明,來影響我陳述自己在當年是怎麼想,是 個怎麼樣的人。」 一個革命者的心路歷程 從個人經歷、個人感受的角度去描寫中共革命,描寫中共建國以來的各種政 治運動,描寫文革,這類作品在國內、在海外都已經不少了。相比之下,李敦白的 回憶錄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李敦白是革命的直接參與者。許多同類作品,主角是革命的局外人, 如《上海生與死》中的鄭念;《鴻》裡面的張戎雖然當過幾天紅衛兵,但一來是她 那時年紀很小,二來是她對革命不夠積極,因此要算大半個局外人。電影《霸王別 姬》、《活著》、《藍風箏》裡的主角也都是革命的局外人,是被革命風浪波及的 人而不是興風作浪的人。順便一提,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也屬 此類(在很大程度上,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也是如此)。 這幾部作品很受海外 人士的歡迎,華人、洋人都愛看。考其原因,我以為恰恰與它們的局外人視角、局 外人立場有關,因為海外的華人、洋人也是中共革命的局外人,所以容易感同身受 ,容易共鳴理解。 不過,局外人的角度也有它的盲點。從局外人的角度看,整個中共的革命, 尤其是文化革命,簡直是一場飛來橫禍,是一場無妄之災。這固然有力地揭示出紅 色革命的荒誕,但同時也使紅色革命變得難以理解,怎麼會發生這樣荒唐的事呢? 那些革命者莫非都是瘋子不成? 這就需要革命者自己出來現身說法了。但不能是那些還在「繼續革命」的革 命者,不能是那些還呆在革命的金光罩裡不肯出來的革命者,因為這幫人既講不清 革命,也講不清自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要的是李敦白這樣 的前革命者,曾經入乎其內,現又出乎其外。 第二、李敦白不但生動地描寫出自己在當年的外在活動,而且還生動地寫出 了自己當時的內在思想和深層心理。老鬼的《血色黃昏》在描寫外在活動上酣暢淋 漓,故而在知青一代人中引起熱烈的反響,但一位德國漢學家卻向我抱怨他看不懂 這本書,因為他不明白作者當年幹嘛要作出那些魯莽的舉動。雖然老鬼也寫到了自 己的某些內心活動,但對自己的理念和認識方面的揭示與分析著墨甚少。這恐怕也 和作者本人的氣質個性有關。無論如何,這畢竟是該書的一大缺憾。 問題是,要寫好自己的內心世界其實很不容易,這不僅需要坦誠地面對自己 的勇氣,而且還需要深入地自我分析的能力。如今有些人說起當年干革命的思想動 機,總是強調其理想主義。另外有些人雖然勇於自責,但每每又失之空泛,這兩者 同樣不能加深我們的理解。譬如把過去的一切都歸於「狂熱」。一時的狂熱是可能 的,幾年、幾十年的事怎麼還能叫狂熱? 李敦白回憶錄最精彩的地方就在於他對自己內心世界的深入刻畫。他力圖忠 實地寫出自己當年的思想心態,並進而對之加以解剖分析。也就是說,李敦白不單 寫出自己當年的種種想法,而且還向我們說明他當年為什麼會那麼想。他揭示出了 思想背後的思想,動機背後的動機。應該承認,要真實地寫出自己當年的內心世界 是很不容易的。人心本來就是複雜的、幽深的、曖昧的,而人在反省自己時又不可 避免地會陷入「測不准」的悖論;還有年月的久遠,記憶早已褪色,更有時代的變 遷,人們在回憶時無意中已經變換了角度和立場,因而對往事的回憶難免不在一定 程度上變成對經驗的重組。李敦白的回憶和自我分析決非無懈可擊,但和許多同類 著作相比,仍然要好得多,深刻得多。 美國左派心目中的中國革命 李敦白對毛澤東領導的中國革命,從延安整風運動到文化大革命,都有自己 獨特的觀察和理解。譬如延安整風運動,李敦白認為,這是毛澤東這個偉大謀略家 最主要的策略。那就是,通過運動,把毛澤東的思想灌輸給全黨。思想改造可以說 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大手術。其最終目的是製造出經過意識形態改造的堅定戰士。其 方式則是學習文件,聽報告,公開的自我批評,接受群眾提意見,等等。只有把任 何黑暗的東西都放在光天花日之下,黨才能鍛煉成為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毛澤東 堅信瞭解人的唯一方式是在嚴苛的試練中觀察他。李敦白知道黨是殘忍的,他親眼 見到不少人遭到嚴重的永久性的傷害,有的被整死,有的自殺,有的精神失常。李 敦白一方面對這些受害者寄予同情,一方面又有點鄙視那些人,嫌他們沒能經受住 考驗。作為一個曾經受過人權和民主理念熏陶的西方左派,李敦白說:「雖然我不 願意放棄身為一個人應有之權利的想法使我成為一個不守紀律的黨員,但是我仍然 肯定思想改造運動的功能,一個人必須清除個人的不良品質,才能將人性提高到更 高點。」李敦白承認黨有權要求黨員自我改造,有權清除內部的敵人或潛在的敵人 ,即便有人受了冤枉也應逆來順受才算忠誠。無產階級的鬥爭哲學是如何戰勝了小 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這裡給出了一個很好的說明。 說來極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李敦白自以為對思想改造運動有了正確的認識 ,對中國革命有了更深切的認同之後,他卻在一九四九年一月被中共當成「美國特 務」給關了起來。這次打擊來得很突然,李敦白事先毫無思想準備,一下子被打得 頭暈目眩,精神幾乎崩潰。李敦白把這一段內心活動寫得深刻細緻,頗為難得。 另外,李敦白對文革的記敘也很有趣,很有價值。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人對 毛澤東發動的文化革命抱有種種浪漫的幻想,他們喜歡造反有理,敬佩毛澤東一手 打破自己創建的國家機器的巨大魄力。這也是當年李敦白的看法,只是後來他不再 這麼看了。那些至今還對文革想入非非的人們,不妨讀一讀李敦白這本書,想來能 從中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