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老戰友王若水 於浩成 今早7時,我和老伴曉微像往日一樣並肩而坐,打開電腦瀏覽網上新聞。「王 若水病逝波士頓」——多維網上這則消息一下子映入眼簾,令人觸目驚心。因為就 在兩天以前,本月7日晚上我們曾接到馮媛電話,說若水的病情尚好,怎樣突然一下 子就病情惡化,竟然奪去了他寶貴的性命呢?馬上打電話給馮媛,但沒有人接,一 定是去辦喪事去了。正準備傳真過去一封短函表示悼念和慰問,家祺此時打來電話 ,他早已知道若水去世的惡耗。對於多年來在一起並肩作戰的好友,我們都深深感 到惋惜和無比悲痛。因為做為現代中國一位傑出的理論家,若水的不幸去世不僅使 我們失去了一位老朋友,對中國的思想界,更是一個重大的損失。 我和王若水是在1979年初舉行的全黨理論工作務實會上認識的。在此之前只 聽說他是學哲學的。1963年曾發表《桌子的哲學》一文,受到毛澤東的讚賞。但在 1971年「九一三」林彪事件後,當時擔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的王若水寫社論批 左,卻遭到毛的批評:「我看這位《桌子的哲學》的作者也並不那麼高明!」(實 際上毛的矛頭當時是針對主張反左的周恩來。毛是怕反左反到他頭上,所以不准反 左,只許反右,說林彪是形左實右,後來又搞起「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由於毛 的指示在黨內傳達了,王若水因而也遠近聞名了。我和許多人那時就認為王若水說 得對,文化大革命給國家和人民帶來那麼沉重的災難,顯然應該反左,對毛早已由 熱烈崇拜轉為極端反感。 緊接著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理論工作務虛會是由胡耀邦主持的。這次 會破天荒地做到了暢所欲言,在這次會上,我才有幸見到仰慕已久的王若水,並且 一見如故,成為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在會上的發言題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重 大教訓是個人崇拜》。他這篇發言與李洪林的《領袖和人民》(提出不是人民應該 忠於領袖,而是領袖應該忠於人民)、嚴家祺的《廢除黨和國家最高領導職務的終 身制》讀過以後都會令人耳目一新,起到振聾發聵的後果。後來周揚寫過一篇長文 ,說現代中國有過三次思想解放運動,即五四運動、延安整風和以真理標準問題討 論開始的反對現代迷信的思想運動。除了整風那一次不應列入外(因整風只是以對 斯大林的個人迷信變成對毛澤東的個人迷信,並非真正的思想解放),周揚這一說 法是完全符合實際的,在這最近一次的思想解放中,王若水是起到重要骨幹作用的 。 1983年3月,周揚在中央黨校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週年做關於異化與人道主義 問題的講話。這一講話是王若水和王元化幫他起草的,左王胡喬木對這篇講話非常 不滿,親自寫文章反駁並發動「大批判」,周揚被迫做了「檢討」並鬱抑而終。《 人民日報》總編輯胡績偉和副總編輯王若水也因發表周揚這篇論文被撤職。但王若 水並未屈服,寫了轟動一時的答辯文章(見《胡耀邦下台的背景-關於異化與人道 主義問題的爭論》一書,明鏡出版社出版)。曾參加理論務虛會並在思想解放運動 中衝鋒陷陣的理論界人士,如李洪林、蘇紹智、阮銘、郭羅基、嚴家其等人都先後 遭到了整肅,王若水是在1987年夏天被黨內除名的(同時被開除黨籍的有張顯揚、 勸退的吳祖光、撤銷黨內外職務的蘇紹智等)。 在一再挨整的壓力下,王若水在理論界仍十分活躍。1988年他同王元化共同 主持《新啟蒙》理論刊物的編輯出版工作。1989年春在北京都樂書屋的首次發刊會 更成了當局頭痛的一次「政治事件」。稍後,胡績偉編輯《民主叢書》,王若水、 李洪林和我均任副主編。 1989年「六四」以後,理論研究工作完全停頓,學術討論會也幾乎絕跡,但 王若水仍以其一貫的嚴謹的治學態度潛心從事馬克思主義的研究。1995年還寫出《 我的馬克思主義觀》這篇極有見地的文章(見《北京之春》1996年1月號)。他指出 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正在走向滅亡,這是歷史的進步,但馬克思主義中的精華(實踐 的唯人主義)仍會被許多人繼承和發展。2001年七月一日他在身患肺癌重病答記者 問的講話中指出:給中共黨造成最大危害的,不是別的而是黨自身的極左理論和路 線,只有實行多黨制,使權力受到制約和監督中共才不致腐敗和滅亡。這篇講話已 經是他畢生最後一次對中共的忠告了。 由於多年以來一直都住在北京,那一時期學術討論會又開得較多,我與若水 見面的機會不少。現在回想起來至今印象較深是以下幾次:1986年李洪林(原任中 宣部理論局副局長,鄧力群繼王任重任部長後遭批判,後被福建省委書記項南請去 任省社科院院長)邀請洪禹(原中宣部理論局長)、何匡(《人民日報》理論部主 任)、蘇紹智、孫長江、張顯揚、李慎之、王若水等去武夷山開討論會,我也在被 邀之列。那次聚會大家都很高興,我還記得在我當時寫的《武夷八仙歌-戲贈同游 諸君子》中曾有「若水文靜若處子,紹智儒雅紹東郭,黃猷(福建社科院)高論溯 古今,慎之雄談驚四座」等詩句。另一次是王若水、蕭朔基和我等應邀去張家界講 學,我和若水奮勇攀登到山頂,繞行山路很遠才回到住處,一路上談論了不少問題 ,使我獲益良多。再一次是在「六四」前的5月23日,那時李鵬已以總理身份發佈了 戒嚴令,各校大學生和知識界仍不顧禁令舉行大規模遊行示威,王若水才從美國訪 問歸來立即參加並站在《人民日報》員工隊伍的最前列。我那時是散兵游勇(因在 公安部工作),先參加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隊伍,與張顯揚等並肩戰鬥,後又加入 《人民日報》的行列中,站在王若水的身邊,回想起來那時真是意氣風發,鬥志昂 揚,而今正如魯迅悼范愛農詩中所說「故人云散盡,余亦等輕塵」,悲乎,哀哉! 我同若水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九年以前,即1993年1月10日,那天上午他打電話 到我家(那時住天壇附近的方莊),告我他後日離京赴美,當晚朋友們在三家村給 他餞行,我和曉微趕去參加,在場的有包遵信、何家棟、張顯揚、黎鳴、吳廷嘉和 李盛平夫婦等,在那次別宴後就沒有再見面,僅僅是通過幾次電話,年節互贈賀卡 而已。因為我於1994年5月來美,9月到紐約後,若水已從舊金山返國。1998年若水 應邀去瑞典講學後轉道美東返國,我們那時已移居鳳凰城,只通過兩次電話,彼此 問候一番。去年若水夫婦再度來美,馮媛任哈佛大學尼曼基金研究員,若水隨行來 美治病,住進波士頓一家醫院。我本想找機會去美東一行,順道去看望他們,不料 若水竟然這麼早就離我們而去。當然他能活到七十五歲不算早夭,然而如果不是由 於政治上遭受打擊以及憂鬱成疾,天假以年,他這位優秀的理論家能夠做出的貢獻 豈不要大得多的麼! 最後,這裡應指出有些媒體在報道中說他是湖南人,這是不對的,他是江西 人,是歐陽修和湯顯祖的老鄉。此外,還有一些人誤認為不久前去世,同樣大名鼎 鼎的王若望與王若水是親兄弟,這也是錯的。王若望是江蘇人,王若水是江西人; 一個是文學家,一個是哲學家。過去就曾有不少人把他們兩人誤認為是親兄弟。記 得1988年《新啟蒙》在上海開會時(那次到會的還有於光遠、李洪林、戈揚、阮銘 、阮若瑛,金觀濤、魏承恩、黃萬盛諸人,主人為王元化),王若望聞訊後在施濱 海陪同下來到我住處,說想見王若水一面,因若水正好就住在隔壁,乃領他去鄰室 與若水見面。若望笑著說:人家都以為我們是兄弟倆,其實今天才第一次見面。湊 巧的是他們二人竟然先後一同在美國東海岸告別人世,時間相距還不足一個月。這 兩位對中國人民的民主事業做出重大貢獻的人都是值得我們深深懷念的,他們將永 遠活在我們的心中。□(2002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