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光碟》序 余英時 宋永毅先生和他的朋友們費了整整四年的功夫,歷經種種艱辛,編成了這一 部《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光碟》。這部文庫收集了一萬篇以上的原始文件,總字數 接近三千萬,真不愧為一項「浩大的史料編纂工程。」《文庫》以類相從,分成七 個單元所收的都是第一手資料,為將來研究「文革」的學人提供了最方便、最重要 的原始資料彙編。參加這項計劃的八位學者,包括宋永毅先生在內,都是卓然有成 的專才。他們各自在專業的崗位上,利用工餘的時間,遍訪世界各地的亞洲圖書館 ,搜尋一切有關的文件;這一困苦的過程,只有「集腋成裘」的成語才能勉強形容 其萬一。英國著名史學家屈維林(G.M.Trevelyan)說過一句名言:「去收集法國大革 命的事實吧!你一定要下至地獄,上至天堂,去把它們找回來。」(Collect the fact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You must go down to Hell and up to Heave n to fetch them.")無巧不成書,現在《文庫》的八位編者竟在無意之間把這句名 言實踐在「中國文化大革命」這一任務上。宋永毅先生還真的下過一次地獄。我清 楚地記得,幾年前他為了收集資料,失去了幾個月的自由,成為當時舉世矚目的國 際事件。沒有史料便根本不可能有史學,所以作為史學園地中的一個耕耘者,我必 須在這裡向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致以最大的敬意。 我細讀了《文庫》的全部目錄之後,好像重溫了幾十年前的一場噩夢。第五 部份的報刊社論是我最熟悉的;這些文字當年是順著發表的次序,一篇一篇讀過的 。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現在又整個地從記憶中陡然復甦了。我不過是「文革」的一 個海外旁觀者,情緒尚如此激盪,《文庫》編者是曾經身歷其境的人,他們在長期 編纂過程中所感受到的精神痛苦,更可想而知。這樣看來,《文庫》所收的一切文 件決不能和一般所謂歷史檔案等量齊觀,因為其中仍然躍動著強烈的生命。我可以 毫不誇張地說:這裡每一個文件的後面都隱藏著數不盡的血和淚。我們不難想像, 當年每一個文件發佈的前後,有多少活生生的個人遭受到精神的屈辱和身體的摧殘 ,更有多少本來很幸福的家庭頃刻之間變成」家破人亡「。研究《文庫》中的文件 ,若不能接觸到背後那些無數淹沒在血河淚海中的生命,便不免空入寶山了。 宋永毅先生在《總導言》中指出了關於文革研究的一個奇特現象:即一方面 是海外有「說不盡的文革「,而另一方面在中國大陸卻是「被禁忌的文革」。1978 年以後,中共官方事實上已完全否定了文革,我們只要一讀《文庫》第一部份「中 央文件」最後十一年(1978-1988)的目錄便已昭然若揭。但是在同一時期,我們 又看到了許多關於文革研究的「禁忌」的規定。最明顯的是1979年3月15日「中共中 央關於提醒全黨維護毛主席形像的通知」,1988年12月18日「中共中央宣傳部關於 出版『文化大革命』圖書問題的若干規定」。中共為什麼如此自相矛盾,一方面否 定文革,另一方面又維護文革呢?答案並不難找:1978年後,以鄧小平為首的領導 班子都是被文革打倒的人,他們如果不否定文革,在黨內便沒有合法性了。但是文 革的根源如果步步追究下去,到達其邏輯的終點,則整個政權的合法性卻又將成為 問題了。「投鼠忌器」,這是中共不得不為文革研究設下許多限制的根本原因。巴 金關於建立「文革博物館」的提議之所以得不到官方的任何迴響,是絲毫不必奇怪 的。 「被禁忌的文革」這一事實對於我們怎樣認識和研究文革具有極大的啟示作 用。什麼啟示呢?我們決不能把文革孤立起來,看作是中共「革命」進程中一個偶 然的「意外」或「偏差」。中共官方今天把文革定性為毛澤東的「晚年錯誤」,便 是有意誤導我們的思路。文革是有組織、有計劃的暴力行動,而且是革命暴力的最 高階段。但這既不是「意外」也不是「偏差」,而是革命暴力落在一個絕對獨裁者 掌握之中的必然結局。列寧、斯大林、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曾運用有組織的暴力, 有系統地進行消滅所謂「敵人」的運動,一波接著一波。正如俄國史名家派普思所 指出的,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不但師法列寧、斯大林,而且也參考了希特勒的 經驗。(見Richard Pipes,Russia Under the Bolshevik Regime,NewYork,1993,p .281.)列寧在建立政權後的第二年,即1918年9月,正式採用了「紅色恐怖」(「 Red Terror」)的統治方法。毛澤東一切照抄,也在1950年藉口「土改」和「鎮反 」,展開了大規模的屠殺。「紅色恐怖」從此便籠罩著中國的大地。「文革」不過 是最後一個高潮而已。《文庫》第六部份收有紅衛兵的一篇文獻,題目是「鬼見愁 ──紅色恐怖萬歲」,恰好證實了文革是「紅色恐怖」的必然發展。 我們衷心地歡迎《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光碟》問世,為革命暴力蹂躪中國, 保存了最寶貴的記錄。但是研究文革首先必須具備歷史的眼光("historical pers pective"):它的近源是1949年的巨劫奇變,遠源則是1917年的俄國革命。只有認 識到這一點,《文庫》的價值才會充份地顯現出來。(2001年12月20日 於普林斯 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