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民運的建言 ──再訪美國歸來為海外民運進一言 (北京) 周 舵 早春三月,應某基金會之邀,我重訪美國。這個基金會正在拍攝一部關於中 國近代史的紀錄片,要我接受採訪。趁便,我臨時決定在哈佛大學作一次關於漸進 民主的演講,又應邀給哈佛的本科生講了兩堂課。時隔七年,美國還是如此誘人地 美麗,而且──與中國大不相同──美麗得如此熟悉,好像我前天才剛剛離開。在 演講中我說起七年前「逃離美國」,不是因為美國不好,恰恰相反,美國太誘惑我 ,我擔心,時日稍長,我會動搖了回國的決心。在洛杉磯的姨媽、表弟、表姐妹們 ,在台灣的舅舅,苦苦勸我長留美國,至少,拿了綠卡再回國,兩位老人甚至老淚 縱橫,勸我不要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婉言謝絕了,但心裡酸酸的,並不好受 。我自問: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太做作(我最討厭的品質之一)了?親戚們問我 回去的理由,我說:兩個字,愛國,或者,六個字:我是個愛國狂(親西方的,不 是反西方反美的)。這個理由她們不能接受,問我中國有什麼好,值得你愛? 這個質問,深深刺痛了我。我心想:人只能愛可愛的東西嗎?我想回答說: 我愛中國,不是因為她好,她可愛、優秀、有什麼「優越性」(很痛心,拿今天的 中國和美國比,我實在找不出中國比美國優越之處),恰恰相反,因為她是如此不 幸,如此多災多難,讓你感到肩上有一份無法卸除的沉重責任。 愛國不是出自理性認知,不是來源於優劣比較,對我而言,愛中國是溶於我 全部血液中的東西。我為中國的每一個缺點痛心,為中國的每一點進步高興得要流 淚── 「為什麼我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艾青詩); 但我沒有這麼說──雖然是實情但難免被人解說為自我拔高──我只能說, 留在美國很好,對我個人而言甚至可以說雖不在天堂也離天堂不遠了,只不過,這 就像翻日曆,除去數目字不同,其他都相同,從現在開始,你一眼可以望到底,看 到幾十年以後你會是什麼樣(天堂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吧)。中國卻恰好相反,每日 、每時都在變,變化之大、之快,令人難以置信,更重要的是:中國將來變成什麼 樣子,很可能就取決於我們做了什麼或沒有做什麼。 就這樣,我逃離了美國。回國後的種種經歷,千言萬語無法盡述,我會選擇 一部份寫在明年殺青的加長的「六·四親歷記」(題目是:《血腥的黎明》)當中 。在這裡,我只能提及一點:我本應經常把國內的情況通報給海外民運的朋友們, 但由於種種不便,我似乎是失職了。從現在開始,我要做些彌補工作,否則的話, 我們與海外民運的朋友們之間,隔閡和誤解會越來越深,這當然不是好事。從我「 關注人權,支持申奧」的聲明受到的批評來看,這個隔閡和誤解確實不容小視。 讓我先從三點建言說起。 一.邊緣化的危險 余英時先生在剖析中共的一篇大作中談到中共的「痞子化」,極為中肯。事 實上,共產黨和幾乎一切革命黨一樣,大體上由兩部份人組成:理想主義的激進知 識分子,和邊緣群體。所謂「邊緣群體」,是指那些在大動盪的時代,從原本有序 的社會職業分工位置上被排擠出來,又找不到新的位置的失意人群:失意的知識分 子,失業工人、手工業者、小商人,失去土地的農民,等等。革命的初起階段,是 激進知識分子為主流,正是他們鼓動、組織、領導那些邊緣群體起來造反。隨後, 這一類人逐漸被排擠出領導核心,邊緣人日益成為主導。邊緣人的不擇手段、非道 德主義、赤裸裸的實力主義和殘忍冷酷,便成為革命黨的常規。這大概應該算是一 種「革命的內在邏輯」吧! 有一部關於這個題目(「痞子文化」)的大書,很值得推薦:中國社科院文 學所研究員王學泰先生著《流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學苑出版社,1999年9月),我 極為欽佩的李慎之先生為該書作了序,其中引述了王元化評述杜亞泉(杜亞泉先生 是近代最早注意該問題的學者)的一段話: 杜亞泉在《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生之原因》一文中,將中國 歷史劃分為三個時期,以大量的篇幅談到遊民與遊民文化問題。他說遊民是過剩的 勞動階級,沒有勞動地位,或僅僅作不正規的勞動。其成份包括有兵、地棍、流氓 、盜賊、乞丐等。遊民階級在我國社會中力量強大,他們有時與過剩的知識階級中 的一部份結合,對抗貴族階級。他認為秦始皇以後,二十餘朝之革命,大都由此發 生。可是革命一旦成功,他們自己就貴族化了,於是再建貴族化政治,而社會組織 毫無變更。他說這不是政治革命,也不是社會革命,只能說是「帝王革命」。遊民 和知識階級結合,就產生了遊民文化。這種文化以尚遊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 治生計,疾惡官吏,仇視豪富為其特色。 這部書告訴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說是「儒釋道三教合一」也好,「陽儒 陰法」也罷,都忽視了極其重要的另一部份,所謂「隱性文化」即遊民文化、痞子 文化,它「支配著半個中國,半部歷史,還時時冒出頭來一統天下」。自秦始皇以 後,爭奪天下,流血漂杵的大拚殺之中,有成功的「豪傑」,從劉邦、朱元璋到毛 澤東;有失敗的農民起義領袖,從陳勝、吳廣到張獻忠、李自成,絕大多數都是這 個流民群體的傑出代表;所謂「江湖俠客」,正是遊民的理想;影響中國人(從擔夫 走卒,到官臣士子)至深至遠的通俗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乃一代又一代 遊民的經典教科書。這個反貴族、反主流社會,反知識、反道德的遊民文化,已經 成為中國人靈魂深處一種最堅執的情結和本能,每逢亂世,必定冒出頭來大顯神威 。及至近世,再被激進知識分子抹上一層民粹主義的油彩,它就尤其威力無比,真 說得上是所向披靡。 這就是為什麼我自九四年回國伊始,就向劉曉波、王丹和其他民運朋友極力 告誡「千萬不要邊緣化」的理由所在。當然,邊緣化不是我們選擇的,但責任在誰 並不影響其危害性。如果我們脫離主流社會,脫離廣大民眾、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 ,日益封閉,成為一個自彈自唱、自吹自擂,自我激勵、自我強化的小圈子,民運 就死定了。請注意:我所謂「主流社會」,是指正在推動中國社會進步的那些健康 力量,正在發育著的、代表未來的主流。 請海外民運的朋友們想一想:我們是否一直在認認真真地去設法接近、瞭解 、體諒和同情海外華人的主流意見?更不用說,國內從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到企業 界、商界、政界人士的主流意見?如果我們用一句「他們都是中共的應聲蟲」把自 己孤立起來,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它離列寧的職業革命家陰謀小團伙有多遠?共產 黨尚且有「三大法寶」──黨、軍隊、統一戰線,「最大限度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 的人,最大限度地孤立一小撮敵人」,而我們,除了理想、熱忱,主張和口號之外 ,還有什麼? 二.極端主義的陷阱 極端主義與民主格格不入,這早就是民主理論界的共識,本來不必贅言。遺 憾的是,在中國民運這塊土壤上,民主不得不從ABC說起。這既是由於中國的傳統中 沒有多少民主化的資源可資憑借,也由於知識界對自由民主主流的陌生(相反的,是 對非主流的激進民主極為親切和熟知),更是由於執政者至今不提供自由民主主流思 想傳播和社會實踐的機會。自由民主理論自身的模糊、混亂、不完善也要負一部份 責任──和中國人的普遍見解相反,西方民主國家的民主理論,一直落後於民主實 踐,是最近二、三十年,才逐漸清晰和完善起來的,而且,至今也還在不停地爭論 之中,遠遠談不上成為大多數人系統化的理性認識。 我個人認為,「極端主義」要從「目標」和「手段」兩個角度去定義。從目 標角度說,極端主義者認為自己所追求的目標是唯一正確、正義、至高無上和「神 聖不可侵犯」的,不能兼容(寬容)其他的目標(主義、主張、立場、價值觀…… );從手段的角度說,極端主義者堅持,為了達成這個唯一正確、正義……的目標 ,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惜任何代價。這兩方面可以合而為一,也可以互相分離, 成為僅限於目標範疇的極端主義(如哈耶克、諾齊克),或僅限於手段範疇的極端 主義(如機會主義、現實主義者)。就中國的民主化進程而言,危害最大的是三種 極端主義:極左(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極右(各種暴力推翻共產黨,不計代 價地推行「休克療法」的政治派別),以及狹隘狂熱的民族─民粹主義。我認為, 這才是中國現代化的真正陷阱。詳細的論證,收入我正在寫的《漸進民主論──極 端主義批判》一書,預計明年出版,此處不便多說。 按照我「漸進民主論」的「六分法模型」,歐洲自由民主的主導類型──中 左+中右(我所謂「中派的聯盟」即中左、中右的競爭─合作)是中國民主化的合宜 目標,美國式的過份偏右不適合中國(無法倣傚);途徑(手段)是漸進有序地培 育中左和中右,使之分別成為體制內、外的主流,同時,防止社會大動盪,盡力防 止三種極端主義勢力的崛起。 順便提一句,按照這一模型,迄今為止,國內近年來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 爭並沒有切中要害。什麼樣的自由主義?哪種左派?如果是社會民主主義的中左, 和溫和的新自由主義的中右,兩者沒有什麼可爭論的,既競爭又合作便是;如果是 新毛澤東主義的極左,和暴力顛覆中共的極右,那也同樣沒有什麼好爭論的──兩 者都是不容爭論、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死命打殺便是。 我必得重申一句:我決沒有任何反對何清漣女士的意思。只不過,我建議她 要把左派和右派都稍加細分:左派有中左、御用左(官方左派)和極左之分,右派 有中右和極右之分,太粗糙的左、右二分不是一個好用的分析工具。 極端主義不僅和自由民主格格不入,處處與自由民主為敵(不管其信從者主 觀認知是否如此),而且,各種極端主義派別互相之間也是既你死我活,同時又互 相激發──一個極端的崛起,一定引發另一個極端的反彈。極端主義的極大危害性 ,從本·拉丹身上得到集中體現;值得美國人警惕和反省的是:你的自由民主再好 ,如果你用極端主義的手段去推行,也會引起本·拉丹式的瘋狂反彈。照此下去, 在今天這個科技發達到最弱者不久也有能力毀滅人類的世界上,最終除去同歸於盡 ,不會有別的結局。共和黨右翼的「北風主義」,自戀式的一意孤行,就多半會有 這樣的效果;只有金大中式的「陽光政策」,曼德拉式的海一樣寬闊的胸懷,才能 使民主化少些坎坷和反覆。當然,像「九·一一」如此震撼性的事件,不是這樣三 兩句話可以概括的,容日後再談。 我要請求海外民運的朋友們想一想:我們離極端主義有多遠?我們真懂自由 民主嗎?我們具備實行民主的資格了嗎? 三.讀書、回國的重要 七年前我「逃離美國」還有一個原因,在《北京之春》的一篇文章「答傅春 雨先生」之中提過兩句:對海外民運某些人身上那種極端主義的品性──粗暴、仇 恨、不寬容、不容異說、以真理正義自居和痞子作風,我避之惟恐不及。有時候我 甚至覺得,海外民運的所謂「爭論」,就像一個原始叢林,一不小心,你就會踩上 一條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眼鏡蛇的尾巴,被它狠狠咬上一口,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這就叫「民主鬥士」,那麼,「Byebye,再見了鬥士」,我與你們無關。 聽聽真正懂得民主的人是怎麼說的吧;與之相比,某些「民主鬥士」只能說 是有近乎狂熱的「斗」,卻沒有起碼的民主素養:一些內在性元規則對於自由民主 非常重要,其中包括「使爭論非個人化的規則:踢球,不踢人。與個人譭謗博得普 遍喝彩的社會相比,在一個專事人身攻擊的論戰讓位於實際爭論的社會裡,更可能 存在和平的、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演化」(W·Kasper&M·E·Streit)。 並不是說,極端主義者都不是好人。只不過,好人如果走火入魔,可以做出 讓世人驚駭不已的大壞事,成為危害人類的大禍害。沒有什麼理由認為,好心一定 會辦好事。極端主義也不一定就是瘋狂、非理性、沒腦子。從眼鏡蛇的角度看,你 踩了它的尾巴,它置你於死地,再合理不過。極端主義也未必都不值得同情。兔子 被逼急了,還要蹬蹬腿呢,何況人乎。甚至我敢說,極端主義者身上經常不乏極可 欽佩的品質──勇敢,堅定,正直,熱忱,嚴格,理想主義,自我犧牲……這個美 德單子可以開得很長。我能說的只是:在今日之中國,極端主義危害極大,萬萬不 可行。如果是二十年前,則另當別論。 我們又萬萬不可存有幻想,以為極端主義可能被根除。俗語雲,「樹林子大 了,什麼鳥都會有」,幾十億的人類,不可能個個溫良恭儉讓。但我們至少可以設 法抑制極端主義的勢力,緩和它的為害。這要靠執政者和反對派雙方共同努力。 中共執政者方面:應當充份認識極端主義的危害性,從自身開始放棄極端主 義的信念和施政,對各種不同聲音,國內的持不同政見者也好,法輪功也罷,以及 海外民運的溫和派、激進派乃至極端主義派,只要沒有極端到真正使用極端主義手 段,都不妨對話、溝通,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否則,如同一隻壓力鍋,底下猛燒 火,上邊連個出氣孔都不留,遲早有一天要總爆發。 民運方面:不要把中共一棍子打死,那一套「中共的專制本性注定不可能接 受民主」的造反有理論根本不符合當前的現實,我在國內眼看著中共一天天在和平 演變,令人擔憂的反倒是,中共進步得比某些簡單化的民運極端派還要快!──這 話聽來刺耳,追究起來有「冒天下之大不韙」之罪,但我仍然非說不可,否則我就 是一個怯懦的、昧良心說假話的、追著浪頭跑的投機分子。當前的基本國情之一是 ,中共早已不是當年的中共,甚至,它能不能叫做共產黨尚且大可置疑(不管從哪 個角度說)。「共產黨人」與「共產黨」(共產黨的一整套信仰、價值觀、理論和 制度)是兩回事,共產黨裡有太多的有識之士,他們在不斷地受著西方自由民主的 影響,開始認真地思考中國民主化的道路。儘管發生了「六·四」這樣讓我們在某 些方面分道揚鑣的大悲劇,他們過去曾經是,現在仍然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眼 看著這樣的朋友在一天比一天多起來。有什麼理由悲觀絕望呢? 我要再提一句老話:海外的朋友們,請你們多讀書,多回國。我堅決反對那 種無根據的信心,說什麼自由民主是人的天性,只要推倒專制,民眾的民主天性就 會迸發出來。正相反,自由民主只能由精英從西方小心在意地引入。這就必定意味 著精英們首先要真正懂得什麼是自由民主,而這不僅僅要生活在民主的空氣之中, 從事民主的實踐,還要系統地接受民主理論的教育。自由民主不是那麼好懂的,它 未必比其他學術更容易入門。沒有什麼比只要有良好願望,人人都可以大談民主更 可怕的事了。也許,我們應當互相商量,加上請教專家,開出一份自由民主必讀書 的書單,不讀完這些書,民主可以免談。開汽車這樣簡單的事,尚且要上駕校訓練 上三個月,民主這種關天大事豈容馬虎? 民主理論是洋人寫的,沒有幾個洋人真懂中國──我就沒見過幾個。中共誇 口說,他們之所以成功,是因為能把馬列主義的普遍真理和中國的具體國情相結合 ,這話前一半是胡扯,馬列主義不是普遍真理,是極左的普遍謬說,但後一半卻近 乎普遍真理。幾年、十幾年不回國,還談什麼中國問題?從何談起?我離開中國不 過一年多一點,回來之後好幾個月都找不回感覺,居然就有那麼多若干年,甚至一 輩子沒踏上過中國土地的中國人、外國人,放心大膽地橫說縱論中國的民主,指手 劃腳,這個對那個錯,簡直叫人哭都不知從何哭起。誠然,不回國怪不得海外的朋 友們,是中共讓你們有國不得回。但是,謙虛一點,自信和武斷少一點,總是應該 做到的吧!「知恥近乎勇」,知無知近乎有知。蘇格拉底說過:我只知道一點,就 是我什麼都不知道。這話不能作極端主義的理解,讀作世上沒有有知識的人,但它 肯定比「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離真知更近。我不是想貶低什麼人,我真是在 替很多朋友擔心!而我們這些在國內的人,則需要警惕另一種信息不全--被中共的 片面宣傳誤導。 最後,我一定要再次感謝這次重訪美國有幸會面的朋友們,我不會忘記你們 ──王軍濤的辯才與厚道,胡平的睿智與深刻,劉青的正直、踏實(他回憶獄中生 涯的文章竟能把分寸掌握的恰到好處,曾經令我大為吃驚),何頻的幽默、精明、 玩世不恭假面掩藏下的理想主義,楊建利的才智與親和力,王丹的成熟老練,貝嶺 冷峻的機鋒和詩人的文才,陳小平的爽直豁達,吳稼祥的妙語連珠,陳軍的細緻文 雅,李進進的滿腔熱忱,吳仁華的執著與奉獻,陳志強的仗義任俠,宋書元的無私 、正直、對中國國情的準確理解,李偉的真誠、善良和謙卑……我都會記在心裡。 還有許多民運圈外的朋友,我不便提他們的名字。最讓我感動的是軍濤,為了接待 我,他自己在哥大圖書館的長椅上過夜,還騙我說他要寫paper,不需要睡覺。這樣 忘我的待友之道,換了我肯定做不到□ 。我們之間可能有分歧,如果不能說服我,在原則問題上我永遠不會讓步,但我們 怎麼可能不是朋友? 下一次,我要講講我為什麼要支持申辦奧運。□ (2001.10.24.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