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 端 的 權 利 ──哭若水 (西安)李貴仁 剛送走王若望,又同王若水永訣,相隔僅二十天,這叫人怎麼受得了! 年前得知若望辭世的消息時,我混沌的腦海曾閃電般掠過若水的名字,以 及他剛毅的面容和鏗鏘的語音。那莫非是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萬萬沒有想到,若 水竟會真的緊跟若望而去。儘管早已知道若水前幾年患了肺癌,但一年前通電話時 ,他對我說情況不錯,已控制住,只是因化療而頭髮脫光了;幾個月前,有朋友告 知若水去了美國,但我不知他是去治病的,而誤以為他是應邀去講學的,我就更放 心了。誰知結果卻是如此!若水,我該怎麼哭你? 豈只我哭!聽繆俊傑說 ,胡績偉老人哭得更凶。若水,你的許多朋友都在哭啊!哭了好多天,還在哭。 我們有理由哭。我們應該大哭。 在當今世界上,號稱哲學家、思想家、理論家者多如牛毛;號稱馬克思主 義哲學家、思想家、理論家者亦不可勝數。但名副其實者卻寥若晨星。當絕大多數 聲名顯赫、榮耀一時的人物被歷史的塵埃埋葬而遭世人唾棄或遺忘時,仍能以其不 朽靈魂巍然屹立於天地間的,肯定只是顯得很孤獨的極少數真正傑出的人物。毫無 疑問,王若水必是其中之一。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曾身居要職,而且一度被毛澤東賞識。事實上,他的錚 錚鐵骨,他的獨立見解,後來都是毛澤東不喜歡的,這和田家英頗為相似。不過他 比田家英更堅強,也比田家英幸運多了,能在田家英自殺後的一二十年仍活躍于思 想理論戰線。但他的命運終究也跳不出悲劇。在所謂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中,在所 謂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浪潮中,他被胡喬木、鄧力群以強權擊倒,此後一直被目為 異端,備受打擊迫害,身心俱遭摧殘,終至罹患不治之症。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盡 管是副部長級幹部,他生命的最後十幾年卻是以賤民身份度過的。他不僅被排除在 政治生活之外,而且喪失了正常從事理論研究和自由發表言論的權力,家境也陷於 困頓,還經常受到騷擾。如今,他在不該死的時候死去,這也正是他的悲劇命運的 必然結局。 王若水不朽,也不是因為他創造了驚天動地的豐功偉業,或像許多人那樣 著作等身,自成體系。中國古代聖賢所謂三不朽,即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 言,他似乎都夠不上。許多人未必知道然而值得一提的是,1986年夏,當胡耀邦、 趙紫陽等中共領導人排除「左」的思潮的干擾而重新創造了思想理論界的良好氛圍 時,三聯書店出版了王若水的《為人道主義辯護》一書。這是王若水自中共十一屆 三中全會之後發表的理論文章和報告的結集,很薄的一本,不過十九萬字,印數也 只有三萬。可以說,這就是王若水的代表作,這就是王若水留給世人的主要遺產。 似乎少得可憐,小得可憐。但是人們啊,都去掂一掂吧,那份量之重,所能引起的 決不只是驚愕而已。單是在真理標準問題上的卓越見解,就足以顯示王若水的不凡 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如今已被普遍認同,可是,即便在粉碎「四人幫 」幾年之後,這個正確觀點也是受壓制的,直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才有了轉 機,而王若水,正是最早提出實踐標準的勇敢的理論家之一,在當時興起的思想解 放運動中堪稱先鋒戰士,居功至偉。但王若水的建樹絕非僅限於此。同提出實踐標 准一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是,王若水還對長期被攪得一團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從根 本上進行辨析,響亮地提出「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一切為了人才是馬克思 主義的「根本」,從而在當代中國的思想理論陣地高高舉起了人道主義旗幟。更難 能可貴的是,他還辨析了黑格爾、費爾巴哈和馬克思的異化學說,結合當今世界和 中國的現實社會問題,尖銳地指出社會主義社會也有異化,包括思想上的異化、政 治上的異化、經濟上的異化等等。這同黑格爾講的理念異化、費爾巴哈講的宗教異 化和馬克思講的勞動異化相比,範圍更廣,顯然在內涵和外延上都有突破。這是王 若水在哲學上和政治上的重大貢獻。王若水在1980年提出這一觀點,真可謂石破天 驚,在思想理論界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1983年,周揚在中共中央高級黨校作紀念 馬克思逝世一百週年報告,王若水作為報告起草人之一,把他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 問題的觀點寫了進去,得到周揚讚許,更是在全國引起震動。當然,這也引起了某 些人的震怒。後來,王若水和他的支持者胡績偉正是因此獲罪。(胡績偉還另有一 條「罪狀」:鼓吹新聞的人民性,把人民性凌駕於黨性之上。) 回顧王若水的命運,我們不能不說這簡直是一種諷刺:王若水講人道主義 ,講人的尊嚴和人的價值,卻偏偏使自己喪失了人道主義待遇,被野蠻地剝奪了人 的尊嚴和人的價值;王若水講異化,卻偏偏因此淪為異端,或者說偏偏使自己被異 化了。那麼,這是對誰的諷刺呢?對王若水的?不,是對現實社會的,也是對歷史 的。然而我們寧可不這樣看,因為恰恰是在這一點上,我們清楚地看到了王若水的 不朽。讓我們抬起頭來仰望歷史的天幕吧,那上面已經鐫刻了這樣的金字:偉大的 人道主義者王若水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講異化,正是為了消除新的歷史條件下必然出 現的異化,從而使人道主義理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得以實現,這個理想就是使人得 到根本意義上的解放;而因此把他斥為異端,則是在加劇異化,阻礙人的解放,從 根本上扼殺人道主義。 在王若水遭受打擊將近二十年後,在王若水已經逝世的今天,我們對照一 下社會生活中不斷出現而且愈演愈烈的某些重大問題,只能更深刻地體會到王若水 在二十多年前的獨特見解是何等正確、何等重要,而壓制和打擊王若水,排斥和扼 殺他的獨特見解,則是何等錯誤、何等失策。無可否認,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取得 了豐碩成果,綜合國力有了大幅度提高,一部份人的生活正在步入小康,因而歌舞 昇平的景象隨處可見。然而與此同時,物慾橫流,道德淪喪,人性被泯滅和戕殺, 貧富懸殊,兩極分化,大小官員貪污腐化已成蔓延之勢,搶劫兇殺等惡性犯罪活動 日漸猖獗,更有為富不仁者視人命如草芥,屢屢釀成群死群傷慘禍,而對許多重大 傷亡事故負有直接責任者,在封建社會都會被殺頭,如今卻只有極少數受了很輕的 處份,更多的卻絲毫不受觸動,甚至有不少地方官員竟往往把重大傷亡事故當成自 己露臉和受表彰的機會,利用自己掌控的媒體突出宣傳自己如何組織搶救,企圖以 此邀功,有的也確實邀到了功。如此等等,豈不是都屬於反人道主義的惡行,都屬 於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乃至人的生存權利的漠視和踐踏?豈不是都屬於王若水尖 銳地指出的種種異化──思想上的異化、政治上的異化和經濟上的異化?針對這些 問題,中共中央反覆強調以法治國,江澤民又提出要在以法治國的同時以德治國, 這無疑是正確的,也取得了一些成效。但是,儘管付出了很大努力,解決問題的速 度卻往往趕不上產生新問題的速度。更值得警惕的是,由種種問題引發的種種社會 矛盾,正在不斷積累,構成對全社會的嚴重威脅,搞不好就會爆發,其後果不堪設 想。究竟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不應該認真反思麼?可以斷言,如果當初對王若水的 獨特見解採取另一種態度,如果接納王若水的觀點,抓住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即切 切實實把人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把人道主義即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種 種權利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予以重視和保障,如果承認和正視王若水指出的種種異 化問題,及時採取有效措施消除和防範,那麼,一系列足以導致對抗的嚴重社會問 題縱然不可能完全避免,也不至於像後來這樣惡性發展,更不至於發展到像在「六 ·四」事件中那樣殘暴地實行鎮壓,對人民欠下血債。換言之,中國社會就會發展 得比較健康,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就會少付許多代價。時至今日,難道還不該承 認這一點麼?不,該承認了!當然,需要的不僅僅是承認,更是在決策上和具體措 施上以江澤民所講的與時俱進的姿態棄舊圖新。 我和若水相識於1980年,那是在廬山舉行的全國文藝理論討論會上。若水 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若干文章,正是在此前後陸續發表的。我也正是在若水 和其他一些人的啟示、帶動之下,自1979年起陸續發表了一些張揚人道主義、抨擊 封建專制主義的文章。當然,我同樣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左傾思潮的打擊:1980和19 81年撰寫的幾篇文章在印好或發排後遭禁;1982年撰寫的《人道主義──文學的靈 魂》也在排出清樣後遭禁,拖至1985年春才同時在美國和國內發表,但旋即被胡喬 木、鄧力群下令查處,致使刊載此文的《文學家》雜誌被毀近10萬冊,我主持該雜 志的權利也被剝奪;胡喬木、鄧力群還在一次講話中把我和劉賓雁、王若望、吳祖 光一起作為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鼓吹者點名批判。在此過程中,若水一直給我以關心 和支持,使我深受鼓舞;我對他也日益敬重,每次去北京都要同他暢談,獲益匪淺 。1987年,我在讀了若水題贈的《為人道主義辯護》之後,接著讀了茨威格所著《 異端的權利》,心靈為之一震。不久再去北京,我便對若水說:如果可能,我要為 你寫傳,也以《異端的權利》作書名。我真希望盡快實現這一宏願。但為此必須做 大量工作,而我當時在出版社要管編、印、發三大環節,忙得不可開交,又身在距 北京千里之遙的西安,時空兩方面都受到制約,故不得不將此願暫時擱置。不料一 年多後我即身陷囹圄,且罹患多種疾病,此願遂成泡影。更可歎的是,自1989年4月 赴京參加胡耀邦追悼會時同若水見了一面之後,暌離十餘載,竟無緣同他再見。 我確已無力為若水寫傳,只能以當初擬定的書名為題寫此小文哭之。但我 相信,肯定會有人為若水寫出傳的。我還相信,若水的貢獻,若水的價值,必將跨 越時空,在世界範圍內被越來越多有識之士理解,而且越往後理解越深。不過,他 人為若水作傳,會用什麼樣的書名呢?但願也是《異端的權利》,因為我們所肩負 的一個不可推卸的責任,正是通過評述若水突出強調所謂異端必須享有權利。道理 當然是很清楚的。且不說若水這樣的人本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忠誠的共產黨人 ,在實質上絕非什麼異端,他只不過是敢於冒犯權威揭示和堅持真理罷了;即便真 是什麼異端,他也不該遭受打擊、迫害。所謂異端,無非是持不同政見者,他們的 存在對社會發展有利無弊,豈有不能容忍之理?各民主國家普遍以法律保護言論自 由,中國憲法也有這樣的條款,這就意味著無論什麼樣的異端均有權得到保護。但 是中國的實際狀況卻很令人不解:被斥為異端的往往是堅持真理的,而一旦被斥為 異端即被剝奪憲法所賦予的種種權利;相反,某些踐踏和戕殺真理的人卻總能得到 保護,而且往往享有各種特權。如今,我們又看到了一種很奇特的現象:當初揮舞 大棒將王若水、王若望、劉賓雁、方勵之等人打倒在地的鄧力群一夥,近年來轉而 把攻擊矛頭直指江澤民,卻一直受到很寬容的對待,既未遭到公開批判,更未遭到 什麼打擊。決策者能對這些人如此寬容,無疑應該讚賞,因為這種寬容態度著實含 有民主色彩,而且顯得很有氣量。鄧力群一夥只要不再以行動整人害人,而僅僅以 言論指責人,那就只是在行使言論自由的權利,確應以寬容的態度對待,甚至予以 保護。但與此同時,決策者卻對曾被鄧力群一夥整倒整慘的所謂異端繼續抱敵對態 度,決不寬容,甚至無視憲法,僅因這些人發表一些不同觀點就無情打壓,動輒濫 加罪名隨意抓捕。我真搞不明白:決策者難道不懂對國家真正有害的是鄧力群一夥 而決不是敢於提出民主訴求的人士?何以竟對真正有害於國家者寬容卻對實質上有 利於國家者殘酷?也許,這是中國數十年來「左」比右好的流風餘韻仍在決策者頭 腦中起作用罷?這將導致什麼結果?這已經導致什麼結果?豈不是很可以深長思之 麼?也正因為如此,在哭悼若水之際,我不能不反覆提及「異端的權利」,並以病 弱之軀凝聚全部氣力響亮一呼:還異端以權利! 若水,你是否聽到了我的呼聲? 若水,願你能夠安息!□(2002年1月19日若水逝世十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