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撞機一週年:「革命英雄主義」反思 戴 晴 時光飛逝,中美飛機在南海上空擦撞,不覺已經過了一年。 隨著布希兩度「順道」訪華,兩國間感覺上又親熱起來──當然主要不是在價 值而是在利益上。 一年前義憤填膺,網上、台上罵得昏天黑地的兩造,還記得這週年日子麼?如 果偶然想起來了,胸中之氣,還那麼鼓蕩著不吐不痛快麼? 一年之際,定有許多人從多方面、多角度議論這不算大也不能說小的事件:「 戰略夥伴」關係?技術較量?民族主義、和平主義、公眾知情權……等等。我想就 這事說說的,卻是「革命英雄主義」──這個幾乎主導(或者說強勢誘導)了我們 幾代中國人的幻象。 我覺得,在這次事件裡,最冤的莫過於王偉了。 王偉何許人?職業軍人、1999年的海軍航空兵中隊長。在「四·一」擦撞事件 之前兩年多來,他多次以僚機和長機的身份依照國際公約規定的距離,執行驅趕外 機任務──每次都是光榮完成、安全返回。沒有絲毫理由說他不懂規矩或是技術有 欠缺,但究竟什麼原因使得他在一年前的那個早晨,要如此「英勇」地向上靠…… ?如果他確切知道自己的任務是驅趕,難道不懂龐大的EP-3有可能避閃不及,而避 閃不及的結果只能雙方同歸於盡?當然這同歸於盡如果按照算術計算,是不等值的 :我方與敵方人員傷亡之比1:24,兩機在價格上的比差可能還要大。難道王偉會有 "就算如此也值了」的「革命英雄主義」念頭? 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為人的生命和它所牽動的親情、倫理、價值、文化累積與 影響……是不能用算術來算的。 問題於是變成:人生盛年剛剛開始、有家有室的王偉,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許很久很久以後會有歷史案卷浮出,揭露出或曾有過的研討、命令和戰鬥動 員;或許完全不是這樣,只是我們貪生怕死平頭百姓的胡亂猜測──根據非常有限 的資料。 只是我不認為自己的揣度是無端的。之所以這麼說倒不在於我也曾是這個由黨 領導的「革命大熔爐」中的一員,不僅從小生活在部隊環境之中,還曾經親臨一線 作戰部隊採訪─應該說,我對王偉在2001年春天有可能身處的氛圍太熟悉了:美國 新總統當選。而幾十年來,就對待共產黨國家而言,哪屆總統不是先把「美國價值 」擺在前邊然後才說「美國利益」?中國這邊當然不能在嘴上示弱。想來王偉部隊 那時候的主調必定是:「紙老虎你橫什麼?你那區區技術嚇得倒死都不怕的中國人 麼?」 有人這樣說了──比方說教導員或是副政委──恐怕很難再有人敢做別樣議論 。而當上級、長輩、或者遙遠而抽像的「黨中央」之類,用國家、民族哪怕集體的 名義要求一名、幾名或者一個戰鬥序列出發做貢獻,我們這些被命令、被鼓動和從 小被教導者,好像除了拋頭顱灑熱血之外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如果真是出於發自心底的愛或者職業操守倒也罷了,比如六十年代那個為救火 車而攔驚馬的歐陽海,還有大躍進時候為阻止冒牌水泥運往水壩工地而臥軌的工程 師……但嵌入我們腦海、激勵我們按照組織系列冒險犯難的「革命英雄主義」,以 我自己的經驗,多是政治行為,而非道義衝動。 就算王偉在一年前的那個早上怒火萬丈,這火也是政客一手點起來的。就算他 對兩架飛機的性能和擦撞之後的結果有充分的估計,也絕無可能在他的戰友當中充 分表述。他唯一的選擇是「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以革命英雄主義對付來犯 之敵──哪怕在嚴格的界定下尚不屬於「來犯」。 「英雄主義」,或者說逞強好勝,本屬於一種個人風格。但若被冠以「革命」二 字,任憑執掌權勢的人以自己控制的全套資源和機器,平日對公民強行灌輸,情勢 緊迫時壟斷封鎖消息,最終達成治下子民任憑驅趕、志願效命的結果,我以為,是 很不公正的。 一年過去,王偉案例當中的重要細節,至今尚未十分明朗。但我們知道董存瑞 、黃繼光,知道「最可愛的人」,知道1940年代後期,東北的「翻身農民」怎麼拋 開剛剛到手還沒捂熱的黑土,為「三大戰役」赴死;而「雄赳赳、氣昂昂」地倒在 朝鮮冰天雪地裡的英雄,恐怕沒人知道金日成的野心為什麼會得到史達林、毛澤東 的縱容,更沒有人能想像,他們拚死捍衛的,竟是一個半個世紀之後依舊百姓饑不 果腹、「位子」父子相傳的政權;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越戰裡,那些捨身滾雷的戰 士,誰會想得到轉眼間敵方首腦(「尊敬的越南貴賓」),竟會成了「我們黨和國 家領導人」的座上客? 有句老話恐怕王偉都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真是世世代代,我們中 國人以傷感與無奈,道出誰都明白但似乎誰都改變不了的鐵律。到了近世,大家都 已經知道沒有誰天生比別人高貴、也沒有誰天生比別人低賤,一撥又一撥為一將之 功業給送上死路的青年,有沒有選擇的權利呢? 毋庸諱言,在今天的中國,幾乎沒有可能。這艱難倒不完全在於我們還沒有權 利選擇廉潔智睿的政治家,沒有權利就重大問題發言、對重大決策發揮影響,而是 自己還沒有完全解放,還在為「民族榮耀」謳歌成吉思汗或者康熙,還不大明白生 命的莊嚴不在英雄主義,更不在太容易為政客所用的革命英雄主義,當然也不在於 眼下大流行的犬儒主義,而在於心靈的自由與理性的思索。 (轉自美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