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說謊的良心 ──讀劉曉波新著《向良心說謊的民族》 舒 崇 二零零二年一月,台北的捷幼出版社出版了劉曉波文集,書名《向良心說謊的 民族》。全書共402頁,內容分為四篇;一、文化篇--野蠻的享樂,二、政經篇--無 奈的改革,三、時論篇--安慰與恐懼,四、自省篇--吶喊與見證,一共收錄了三十 一篇文章,絕大部分寫於二零零零年和二零零一年,也就是寫於他第二次出獄之後 的不到兩年的這一段時間。 在書前序言裡,劉曉波提到「六四」,他說:「儘管十二年過去了,但那個被 刺刀挑起血腥黎明仍像刺刀尖一樣,扎進我的雙眼。從此以後,我看到的一切都帶 著血污,乃至於我寫下的每個字的每一筆,皆來自墳墓中亡靈們的傾訴。」昆德拉 的名言:「人類反抗暴政的鬥爭,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鬥爭。」然而,「六四」之 後的中國又豈止是遺忘而已? 劉曉波沉痛地寫道:「一個殺人的政權,是令人絕望的;一個容忍殺人的政權 和冷淡被殺者亡靈的民族,更令人絕望;一個大屠殺的倖存者無力為死難者討回公 道,又尤其令人絕望。」 乍一看去,絕望就是絕望,絕望沒有「更」,沒有「尤其」;但事實上,絕望 還是分等級的。當你初次陷入絕望時,你相信你的心已經沉到了底,既然是到了底 ,那就不可能再沉下去了;可是後來你卻發現,原來「底」還不是底,你的心還在 進一步下沉,「底」原來是無底的,怪不得古人要把地獄還分成十八層呢。 當然,劉曉波知道,今天的中國並不是單純的暴虐與黑暗,他寧可稱之為醜陋 。劉曉波說:「現在的中國之醜陋,恰是極權恐怖之丑,人性懦弱之丑和貪婪之丑 的完美結合,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平庸之最。」 不要以為劉曉波對國人的批判太尖刻,其實,以他多年的飽經憂患,他對人性 的一般弱點還是很能理解,很能體諒的。但是,最讓作者不能原諒的是自欺。劉曉 波給自己這部文集取名為《向良心說謊的民族》,其意義十分深刻。本來,說謊只 是對外欺騙別人,而今天中國人的說謊卻是對內欺騙自己。 劉曉波講到作家王蒙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批判法輪功的事例。劉曉波說,作為 共產黨員,王蒙在公開場合表這樣的態本來不足為奇,但問題是,如果你在私下裡 問這些自稱有理性有良知大作家的真實看法時,他們不會承認這是在強權的威逼利 誘之下的言不由衷,反而會聲稱那是他們的真實看法。這就是說,他們要用謊言來 掩蓋謊言,他們要對自己的良心說謊。 這是共產黨洗腦術的登峰造極。我們可以稱之為「失節者之節」。共產黨推行 思想改造,一方面採取了種種脅迫利誘手段,另一方面又盡可能地給被改造者留下 某種空間,讓他能以看來比較體面的方式完成那種被迫的轉變。一待這種轉變完成 ,被改造者就會相當自覺地堅持下去,因為他需要向別人證明自己的轉變不是出於 被迫而是出於自願。在這種情況下,別人要是想勸說他再變回去,恐怕他還要義正 辭嚴地表示拒絕呢。一個人失了節而又害怕被別人看成失節者,他(或她)就會努力 掩飾自己的失節,否認失節是失節,為那次失節而守節。這就叫失節者之節。人性 的扭曲,莫此為甚。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作為兩次入獄 的異議人士,劉曉波深知當今中國是自由知識分子的煉獄,但是他執意留在煉獄, 承受那難以承受的沉重。讀劉曉波的文章,你會驚異他關切的深廣:從政治、經濟 ,到社會、文化,從理論界到娛樂界,從台灣大選到911反恐;你還會驚異他感覺的 敏銳,對重大事件能作出那樣及時的反應。他的文章不但犀利,深刻,而且沉鬱, 厚重;他那無所畏懼的勇氣固然令人欽佩,他那反躬自省的誠實更是令人敬重,而 他那富於穿透力的觀察和精闢的分析與批判,則為這個充斥謊言的時代留下珍貴的 見證。閱讀這本《向良心說謊的民族》,我們看到的是一顆拒絕向民族和向自己說 謊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