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埋藏的懷念 ──記我們與若望先生的一段交往 (北京) 丁子霖 蔣培坤 王若望先生離開我們快半年了。自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至今,我們一直想說點什 麼,但幾次拿起筆來又放下了。人已離去,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了。 記得先生去世的第二天,我與羊子通過一個電話,但我們除了「抱頭」痛哭, 也是什麼都沒有說。 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裡,我們甚至這樣想:有一些曾經在自己經歷中留下深深烙 印的人和事,還是讓它深深地埋在心裡的好,一旦觸動了它,反而會失卻其原質與 本真。 然而,人又畢竟是有情感的動物,心裡的鬱積總需有個化解。於是,我們終於 又拿起了這支沉重的筆。 眼下正值春雨綿綿的清明時節,當地的人們都在忙碌著為已逝的親人掃墓、祭 奠。先生祖籍江蘇武進(即今常州市),又曾長期定居於上海,可算得是我們的同鄉 人。在先生生前,我們曾多次相約,待到將來他們能回國的一天,我們一定請他們 來鄉下的「連園」相聚,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每想起這一節,不免令人黯然神傷 。那麼,就讓我們按蘇南的傳統習俗,在他的這塊生身之地,為他點上一支蠟燭, 灑上一杯濁酒吧!但願他漂泊異鄉的魂魄早日回歸到朝朝暮暮思念中的故鄉,也希 望我們的這篇文字能讓先生在九泉之下得到些許的慰籍。 我們與若望先生從相識、相知,到最後告別,不過短短八年時間,而且,由於 人為的隔絕,彼此始終未能見上一面。然而,在這八年時間裡,我們卻從未中斷過 聯繫。 這中間有一件事我們至今未敢忘懷,而且每當想起,就如同發生在昨天那樣。 那是在九五年的十月初,我們剛從無錫市郊的秘密關押地回到鄉下自己的住所 。朋友們知道我們被釋放了,紛紛給我們來信、來電,這給了我們很大的撫慰。而 在眾多信件中,我們意外地發現有一封是早已寄到的,而且來自遙遠的大洋彼岸。 但是,在這封信裡,除了裝有一張面額為二百美元的托收支票之外,就再也沒有其 他東西了,支票上的附言也很簡略,只寫了「中秋小助」四個字。寄給我們這封信 的不是別人,正是王若望和羊子。從發信日期看,他們是想讓我們在中秋節前收到 的。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那年的中秋,我們卻是在無錫西郊的一座「白公館」(秘 密關押地)裡渡過的。顯然,先生夫婦沒有料到我們一關就被關了四十三天,他們一 定以為到不了中秋就會放我們出來的。可以想像,當他們知道事情並非如他們所料 的時候,會是多麼的懊喪。 這之後,我們又收到了一位素不相識朋友從上海寄來的一個裡面裝有丹參片的 包裹,從附言上知道,那也是先生夫婦托朋友寄給我們的,想必是他們從媒體得知 我(丁)在關押期間多次突發心絞痛,身體極度虛弱,是要我用來治病、調養的。 人們常常把真誠的友情視為同類之間最難以得到的一種情感。這種情感之所以 難得,大概是因為它只能出於人性之本然的緣故吧!而我們,卻確確實實從先生和 羊子那裡得到了! 然而,若望先生的逝世,最令我們難以釋懷的,則是他們夫婦這麼多年來始終 未曾間斷過給予我們這個受難群體的關愛與幫助,而在這同時,他們卻一直忍受著 旁人難以想像的生活上的窘迫與艱辛。我們常常想,如果換了別人,這恐怕是很難 做到的,更不用說年復一年地這樣堅持下去了。 我們注意到先生去世不久,有人披露過一件多年來不為人知的事情,即他和夫 人羊子曾拿出自己得來不易的微薄收入捐助過國內貧困地區的失學兒童,而且兩次 加起來竟有一千美元之多。當我們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那份意外、那份驚訝,也 許別人是難以想見的,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這麼多年來他們僅僅為了幫助我們國 內難屬,就已付出得太多太多,怎麼還能同時去承擔別的方面的捐助呢?要是我們 早知道此事,說什麼也會斷然拒絕他們的。但現在先生已經離去, 一切都已晚了, 我們所能留下的,只是那一段令我們心碎的回憶了。先生生前和羊子為我們所做的 事情,不僅是他們的個人捐助,他們同時還承擔著在海外募集和轉達「六四」人道 捐款的繁重事務。 眾所周知,在海外要募集到一筆捐款,是很不容易的。這不僅要一遍一遍耐心 地向捐款人說明國內難屬群體所經受的苦難和生活的艱辛,而且往往還要自己率先 「帶頭」捐助。而要把辛辛苦苦募集來的捐款安全地轉到我們手裡,又得經歷許多 曲折和艱難,有時甚至要反覆多次才能把事情辦妥。為了向捐款人有個負責的交代 ,每當我們把捐款分轉完畢後,他們還得幫我們把受難屬的個人收據一份一份送交 到捐款人的手裡,而這同樣是個曲折,艱難的過程。但是,他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 ,卻始終是那樣的任勞任怨、一絲不苟。 在哀悼先生的那些日子裡,我不由得翻出一份份凝結著先生心血的捐款清單, 清單上列出的名字我們多數不認識,但幾乎每一份都有「王若望」或「羊子」的名 字,而且數額幾乎都是「二百」,僅僅九八年以來,屬於他們所捐的就有一千四百 美元之多。我翻著翻著,就再也不忍心翻下去了。我覺得擺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 個枯燥的數目字,而是先生那一點一滴消耗著的生命。 先生的生命終結了,而他積存在我手裡的捐款我卻還沒有來得及幫他分轉完畢 。我們幾次想把這筆捐款退回給羊子,但考慮再三,最後還是留下了。在先生生前 ,我們就曾多次向他作出過「下不為例」的要求,然而每次都沒有成功,現在先生 去世了,我們又怎能違逆他的遺願呢!於是,我們把這筆整整六百美元的餘款分別 轉送給了三家遺孤。我們向他們講明這筆捐款的來歷,要他們永遠記住有一位叫「 王若望」的老爺爺,曾經在他成長過程中所給予他們的幫助。 想到這些事情,我們心裡就感到難受,而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們總不免回想起 一件令人心酸的往事。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我們從周圍的朋友那裡無意間聽到過一個來自官方的流言 ,說是王若望在海外窮困潦倒,靠妻子幫人看小孩為生。我們的朋友並不認識王若 望,但他證實,這話是一位中共官員在一次內部報告中說的,而且這位官員還曾就 此發了一番感慨,說是有些人跑到海外去,結果又得到了什麼呢!像王若望這樣的 人,在國內的地位原來是很高的,現在卻淪落到這般地步......。起初,我們還以 為這是當局的惡意中傷,也就沒有當一回事,但後來我們從羊子那裡知道此事並非 謠傳。羊子坦然地告訴我們,她確實是在打工,而且是打兩份工。對這件事,當時 我們很難接受。我們覺得,在海外靠打工為生,本來是很平常的事,而且很多人都 有過這樣的經歷。但是,我們怎麼也不情願看到這樣的事竟會落到他們身上,畢竟 歲數大了,而且是一位女性, 要以此來負擔一位比她歲數大得多的老人,這不是太 不公平、也太殘酷了嗎?說實在的,當時我們寧願相信這是當局散佈的謠言,也不 願承認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是,我們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人世間的這種冷酷, 也許,所謂人的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就包含在這種冷酷之中吧! 誠然,在現今的中國,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樣的古訓早已無人理 會了,但我們仍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一種傳統美德,因為體現了一種普遍 的為人準則,人之所以為人,應該有自己的尊嚴。不為貧困所累,不為貧困所移, 不放棄、不自餒,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這難道不應該是我們所追求的一種人生境 界嗎?當然,我們無權要求人們為了某種理想、信念而放棄一切世俗的追求和享受 ,更不能奢望每一個人都成為超凡脫俗的賢人聖哲,但是,假如我們如若望先生那 樣,必須在尊嚴和屈辱之間作出選擇的時候,我們難道能為了一已之享受和滿足而 去選擇屈辱嗎? 若望先生一生坎坷,歷盡摧折,但他無論對於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和苦難,還是 對於別人所遭受的不幸和苦難,都始終保持著一種平常人的心態。也許正因為如此 ,他對別人的同情與關愛才能如此的毫無保留,如此的純粹和真誠。據我們所知, 他以前並不認識魏京生,但自魏第二次被判重刑入獄後,卻對魏在獄中的境遇十分 關切,他知道我們與魏的弟弟有來往,因此幾乎每次通話,他都要詳細詢問,連一 些細節都不放過。在海外,他利用每一個機會積極參與對魏的營救,並且完全把自 己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然而,想不到在魏重獲自由赴美後的歡迎場合,王老先生竟 然受到了不應有的冷遇。對於這件事情,我們很為他不平、難過,但他卻從未有過 任何不滿和抱怨。現在想起來,我們心裡還很不好受,因為這對於一位老人,不能 不說是一種傷害。 令我們感到稍稍寬慰的是,在老人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我們終於看到了有 那麼多民運朋友圍攏在他的病榻旁,而且,我們從電波中聽到了老人用他特有的高 亢、洪亮的語調,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了要大家「捐棄前嫌」的臨別贈言。 這個場面令我們終生難忘。老人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而我們活著的人將永遠銘 記先生的那種寬容與豁達。 二零零二年四月二十日□ 60 北京之春 2002年9月□ ( □第1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