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舊半為囚 朱健國 抓住一個機會,匆匆回到老家洪湖市轉了兩天。五年不見,故鄉大變了──原 來一百多家知名企業,如今一家不剩地全垮了,好容易新興了一家藍田上市公司, 可前不久又倒了。滿城都是商舖,但卻有三分之一的門面關門或貼著「轉讓」,一 度號稱「湖北十強」的先進縣,如今全市各級幹部的工資月月拖欠,不少單位已欠 薪幾個月,無論是機關的「長字號」,還是普通科員,大都一臉苦相。 一腔回鄉樂趣,頓時被「格式化」得無影無蹤。遂決定拜訪幾個老朋友,問問 究竟。 然而,想約的4個朋友,竟有兩個已失去自由。 一個朋友姓孫,已被捕一年多了,原來是市裡一號企業洪江集團的老總──我 們是小學同學,曾一起「三步上籃」爭冠軍,一起橫渡長江論英雄……他家貧如洗 ,小學畢業便謀生,全靠百折不撓地拚搏而異軍突起,八十年代就當了老闆,拿了 碩士;八年前,他從美國訪問歸來,寫了厚厚一部關於中美比較的感想,請我指教 ,約我訪談;我因忙於瑣事,一推再推,本想這次前來還債,不料竟是「鐵窗相隔 兩茫茫」……傳說他因行賄受賄「出事」,傳說他鋒芒太露中了陷阱──他曾經那 樣愛讀我痛斥貪官污吏的雜文,發誓一旦為政,一定置所有貪官於死地,讓其永不 翻身,永不傳染。可是他怎麼忽而也成了行賄受賄犯呢?不能想像,他這樣的漢子 也會行賄受賄──呵,身居大染缸兮,如何獨善其身?是有人逼良為娼兮,還是自 甘墮落?「無數人事的變化孕育在時間的胚胎裡」! 一個朋友姓韓,上個月剛剛被「雙規」。他原來是本市的市長,後來升任為一 個地級市市長助理。98抗洪時,他以身先士卒,艱苦工作,智慧指揮全市抗洪,受 到百姓的高度讚揚,上了「焦點訪談」和「東方之子」,竟然敢在電視上直言斥責 防汛倒口的省委常委。記得三十多年前,我當知青,他是鄉下郵遞員,常常給我送 來愛情與理想的新消息,一臉農家子弟的純樸微笑。而今,他卻在副廳級的仕途上 倒下了──聽說進了「雙規」的人是沒有出來的,而且他是因 為「藍田案」進去的,他是在為藍田公司的發展獻計獻策時有了不法行為。一 個農民的兒子成為副廳級,該付出了多少血汗! 第三個朋友雖未捉,卻已放棄劇本創作,到一「紅燈」閃閃的「渡假村」當了 「領班」──他已失去自由創作的追求,迫為金錢的藝妓。 第四個朋友正在位當紅,卻一聽說我來了,便派人緊緊盯住我:惟恐我看到一 點故鄉的「陰暗面」。回想十多年前他還和我一起「糞土當年萬戶侯」,而今恍如 隔世──他是否已淪為「紅頭文件」之囚? 也許擴大訪問的圈子,會有好消息!我又擬了二十來個朋友名單,請人去找。 結果回信,這些朋友大半已退休了,找不見人。訪舊半為閒?他們都和我一樣,剛 剛「知天命」呀,怎麼一下子就退休了?鄉親說,你真是身在特區不知內地苦,本 市經濟窮,恨不得四十歲的人就都退休,好把位置挪出來給年青人;而今男人五十 一律退休,女人45也要靠邊站。「他們退休了幹什麼呢?」幹什麼?打麻將、擺地 攤。「都不想改革了?改革尚未成功,同志豈能賦閒?」 鄉親瞪著我,在他看來, 這簡直是一個外星人的問題。 啊,我的故鄉,我的朋友,你們為何全停止了奮鬥?不是進了「高牆」,就是 「回家」,即便少數幾個還在崗在位的,整天想的也都是怎麼趕最後一班車,找路 子再升一級官,抓住最後的機會猛撈一把。十五年前我離開故鄉時,全市有成千上 萬的文學青年,有無數「未來文學社」高舉理想大旗。而今,市裡再沒有文學社, 青年見了文學就躲,百萬人口,家家都只盯住兩個字:錢與權! 變了。故鄉變了!故鄉朋友變了!故鄉人變了!變得讓我心寒!這就是我們近 10年改革的結果麼?「洪湖水喲長又長,人人奮勇改革忙。」在那八十年代,故鄉 可真是一片改革向上的朝氣蓬勃景象。 離開故鄉,我又在周邊轉了幾個縣市,所遇都和故鄉不相上下。我真是糊塗了 ,到底是我戴了有色眼鏡,還是形勢確實應該如此「與時俱進」? 杜甫曾經「訪舊半為鬼」,我而今「訪舊半為囚」,囚比鬼是好還是差呢?囚 似乎活著,而鬼死於戰亂,死於戰亂與生於腐敗,到底哪一個強呢? 誰是導致這種變化的上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