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婧和她的《抒情年華》 (德國) 仲維光 去年十一月,潘婧的《抒情年華》發表後,她的影響逐漸由大陸擴展到海外。 由於她思索的多,寫的少,因此,要瞭解她,人們很難找到她其它的作品。她從九 四年開始寫作《抒情年華》,《展若》也是那段時間的作品。這篇小說,在我還能 夠回國的時候,順便帶了出來。 我認識潘婧算來竟然已經三十四年。一九六七年,對一般人來說,已經成為遙 遠的歷史,但是,它對我來說還是昨天的事情。我認識潘婧就是在那一年。 究竟是如何認識潘婧的,我記不清了。似乎應該是在當年清華大學井岡山派負 責和北京市中學聯絡的范希安那裡。 一九六七年,文化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大約一月底,中央文革的戚本 禹和王力突然來到清華附中我們這一派的住地,在宿舍樓一樓兩間由一門連通的十 七八米宿舍房中,「接見」了清華附中和一零一中的造反派。那是我們第一次和外 校的造反派接觸。可以說,是中央文革使我們跨出校際。四月三號和四號中央文革 的兩次講話又把中學生中潛在的不同,表面劃為四三、四四兩派。就這樣,人生的 三劃兩劃,給我和潘婧同在的那個世界,劃出了清晰的邊界。如果沒有文化革命, 也許我們都會毫無所知地走出這個世界,永遠不會認識,不知道是屬於同一個精神 殿堂的。 儘管可能我是同時在范希安那裡見到潘婧、史保嘉等三個人的,儘管這三個同 是來自北京最好的中學□□師大女附中的女孩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但是,我首先 熟識的卻是史保嘉。那時,我還完全還是個孩子,確實有很多漂亮的女孩時而會吸 引我的注意,但有的漂亮得讓我感到遙遠、生疏,有的讓我感到熟悉、親切,有的 讓我感到躁動不安,有的卻讓我感到安靜清爽。史保嘉的漂亮似乎天生帶有我自己 家族的某些成分,所以,在六七年我們就非常熟識了。我們的熟悉也永遠停留在六 七年。直到今天,它沒有衰老,也沒有長大。而潘婧,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那是一 個漂亮、寧靜,透明到似乎沒有血肉的女孩子。我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她對我是遙 遠的,卻是清晰的;親近的,卻似乎又沒有了距離,原來完全在自己的腦子中。她 對我永遠具有吸引力,但卻是抽像的,似乎永遠沒有塵世間的感覺。她在學校裡用 的名字是潘青萍,這名字的音節對於未解其義的人來說,是通俗的,對我來說永遠 是一聲撞擊。「庶青萍結綠,長價於薛卞之門」,青萍,這是名劍的名字,古韻醇 厚,卻又清新雋永。這父母怎敢這樣大膽,給如此清靈的女孩取如此殺氣襲人,俠 風凜凜的寶劍名,而單獨理解那兩個字卻又清新飄逸。 和潘婧更多的來往應該是六八年以後的事情。六八年春天,有抱負的老紅衛兵 和造反派開始認識到文化革命中的分歧是人生和社會深層的分歧,開始探討二十年 後會如何。師大女附中的老紅衛兵鄭中偉在學校組織過幾次跨校際的雙方辯論。我 所在這一派的一零一中的任功偉,也跨校組織了一個小群體(我和我的朋友戲稱它 為「二流社」),週末有時到香山,有時到北海,閒談、交流、遊玩。潘青萍和x x蘭是任功偉組織這個群體所看重的人物。而我由於天生和任功偉氣質不合,所以 從來沒有參加過他們的活動。但是,我也從那一年開始長大,逐漸思索更多的問題 ,所以和潘婧的來往也就多起來了。 到了六九年,保嘉忙於戀愛去了,我們則在積極地準備插隊。為了二十年後, 我們在積極地讀書、找書。我們一方面積極地思索當時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思索 未來,規劃自己的未來。從那時起,我們的思想和感情進入了反叛期。 同齡的青少年時期的男孩永遠不如女孩成熟。和我同齡,甚至比我小的清華附 中的女孩,很多人的男朋友都是清華大學的學生,而我那時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 子,根本不懂得戀愛是什麼,也更不知男子氣為何物。當然心高氣盛和英雄主義氣 質,天生在我的血液中流動。從六九年後,潘婧像我面前的一面清爽的鏡子,成為 我一生中永遠的朋友。和她談天說地,好像是在一片平原上,哪兒都是透明的,相 通的;和她談文學、哲學,毫不費力,點到神到;和她談人生,談思想,我從來沒 有屈辱壓抑,要保護自己的感覺。「林妹妹從來也不說那種混帳話」,這紅樓夢中 的神來之筆,我深有體會。(我非常幸運的是,還有一位從來也不說那種混帳話的 導師,許良英先生。) 六九年冬天後,我讀的很多書有哪些是從潘婧那裡借來的,現在也記不清了。 賽林格的《麥田守望者》,克魯亞克的《在路上》,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斯 湯達的《紅與黑》,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有愛倫堡的「斯湯達及其教訓 」的《苦果》,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艾特瑪托夫《我的那顆包著紅 頭巾的小白楊》等等,小說、詩歌、哲學、歷史、政治、社會乃至經濟學,那時只 要是難找到的書,見到就讀。 雷馬克和他的書,我是從潘婧那裡聽到並借到的。《生死存亡的年代》、《西 線無戰事》讀後回味無窮。《凱旋門》曾經是我到處尋找的書。年齡的增長,也就 是生命的展開,雷馬克、海明威和潘婧使我逐漸知道什麼是男人,男子氣。潘婧有 一句話成為我的銘言,那就是:男人是不用打扮的。刻意穿著的男人讓人看不起, 因為那正說明他沒有東西。 潘婧的打扮,在我看來總是信手拈來,但是總是那麼貼切、高雅,似乎什麼廉 價的衣料到她那裡都變得高雅。這時你會更理解蘇東坡的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 濃抹總相宜」。名牌、價格給不了你高雅,可她卻隨手可得。人經過努力會達到一 些目標,但是更高一層的卻是很多東西無法刻意追求到。史湘雲的「是真名士自風 流」就是這個道理。 七一年的冬天我回北京,知道潘婧戀愛了,並且搬到了他的男朋友那裡住。這 在當時來說,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居然隨手就作了。由於她的男朋友我也熟 悉,因此,這件事情很讓我吃驚。但似乎我也沒想更多,因為潘婧還是潘婧,我們 還是那樣來往,借書換書,聊天。況且我那時也已經戀愛了。那也是反叛的一部分 。我從被動地戀愛,到主動地失戀,又到主動地戀愛,從孩子逐漸變成了男人。潘 婧對我來說,則好像從來就成熟,但是沒有年齡。 如今,二十多年前活躍於北京的這些中學生都已經成名了。我是從這個歷史中 走過來的,但是令我奇怪的是,那段時期北京最重要的中學生的沙龍,也就是集中 四三派並跨越四三派圈子的,由孫康(詩人方含)和張魯生熱衷維繫的西單達智胡 同沙龍,卻由於八十年代後孫康看破紅塵,默默地過平民的生活,而被那些勢力的 人有意忽略。這個沙龍應該說是這一圈子人唯一的沙龍。潘婧和她當年的男朋友實 際上可以說是這個圈子中的重要人物。雖然潘婧和孫康很少來往,潘婧的男友曾經 因為「人格」問題,被孫康當面斥出這個圈子,可是他們的來往朋友大多是這個圈 子的人。 潘婧插隊在白洋澱,孫康插隊在距離白洋澱不遠的徐水縣,白洋澱□□北京, 構成了這個群體的地理空間;白洋澱□□北京,消磨了潘婧的《抒情年華》;白洋 澱□□北京,孕育了潘婧、多多、芒克、譚輔成等人,也留下了鄭義、北島、江河 、甘鐵生等多少當年中學生的足跡和心路。 潘婧從來不是要佔據人間一個有形的位置,要顯示她的存在的人。但是,在當 時北京中學生活躍人士的圈子中,誰都看到她的存在,那是一片飄逸的存在。很多書 是從她那裡周轉出來的,很多新的想法和追求都有她的影子。她潛在的存在使男人 們不敢怠慢,女人們更加積極。 對於很多人需要的世俗的虛妄,她常常一兩句話就使那一切煙消雲散。記得有 很多人吹捧彭剛如何天才,我認識彭剛的姐姐,卻始終不認識彭剛,便問潘婧,潘 婧聽了只是淡淡地說,那是我們院子中的一個小孩。我還認識幾個女人,發了幾篇 文章,出了些許書,就張口閉口我的讀者如何,頗以大人物自居,失去了人和女人 的本色。潘婧卻並非如此,她是有很強自我的人,她非常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學問和文學藝術為何物。和她的穿著相似,看來縹緲的存在,但她其實非常實在 。 潘婧讀書的思想和靈感非常實在,既不粗俗平庸,也不裝腔作勢、故作高雅。 這常常使我再次感到人的本色是最可愛的。農民的憨厚和無知很多時候是可愛的, 可他如果硬要裝腔作勢,就醜陋了。猴子可愛,沐猴而冠卻只能討人一笑,甚至可 能遭人利用。 七二年我轉回北京後,與潘婧相似,和家裡的關係崩潰多次。由於連年勞累、 心情抑鬱,我終於在七四年得了肝炎,由於不斷的感冒和其它意外的打擊,這一病 竟然是將近十年。雖然如此,潘婧在北京的時候,我們還是來往,聊天。後來她和 男朋友分了手,去了大港油田,我們的來往少了,就像一條內陸河,似乎從地面消 失了。她和這一圈子人的來往也是越來越少。 七七年恢復高考,她考上了北師大學前教育系。有一段很短的時間,她又恢復 了和以前男友的來往,但很快又分了手。那期間,她到過我月壇北街的家一兩次, 但是,似乎一個時期已經結束,所有的人都在忙於進入社會。有的在學校學習,有 的在尋求職業,有的在想法進入官方的媒體。就我所知,那時只有芒克還在自由自 在地、沒有規矩地生活,孫康則看破紅塵,淡出所謂文壇,過自己的生活。我在病 床上,疾病也幾近把我打垮,不敢再堅持走自我、自學的道路,也隨社會潮流上了 大學。由於身體,也使我放棄了很多社會活動。 從八十年代初期開始,大約是十幾年,我和潘婧沒有了來往。期間,我只是知 道,她大學畢業後分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後來又轉到作家出版社,再後結了婚。再 見面的時候是九四年,我出國五年後首次回國。 十幾年的社會沉浮,很多人有了塵世間的豪華,失去了生命的光采,已到中年 的這一代人,臉上的臃腫衰老大都伴隨著世故、惰性。舊日的靈感,舊日的創造沖 動,舊日的心高氣盛,舊日的聰明靈秀已隨江河東去。睹人思己,常常使我非常沮 喪。每每於此,我的腦海中常常迴盪著兒時背誦的沙白的詩句,「落下鼓風的帆, 收起擊浪的櫓,留戀池上的漣漪,船底寧靜的藍天,從風雨中駛過來的船,在這裡 擱了淺。」(沙白,揚州史可法舫) 但再見潘婧的時候,她居然沒有什麼變化。我們在一起談天說地,還是和以前 一樣。那時,她的身體正在經歷一個很大的打擊,懷疑得了癌,這其後兩年,她似 乎都是生活在這個重壓之下,並且進行過最痛苦的放射性治療。但是,我們之間很 少談論它,我似乎也根本不相信那會打垮她。 九四年返回德國的時候,我為了研究我們這代人的思想變化,特地帶上了愛倫 堡六本《人、歲月、生活》。二十年前,那對我來說曾經是非常珍貴的書籍。她看 了,還是像以前那樣淡淡地一句,「帶它們幹嗎,那還值得看嗎?」我一楞,及至 回到德國重新翻看時,才體會到她的話的份量。二十年的變化怎會如此!愛倫堡的 書已經不堪入目,無論從語言、概念,還是行文、語氣,粗製濫造,浮誇做作。此 時才知道西方對這六本典型的共產黨文風和精神的作品評價極低。這個變化使我再 次看到我們這兩、三代人先天的缺憾。 那段時間,潘婧的身體很差,但是已經動筆寫《抒情年華》,間或寫點其它 的東西。她想得很多,作品卻不多。因為,一個向前看,同時也能向後看,看到自 己本身弱點的人,尤其看到了生活在那個封閉萎縮的社會中的幾代人的弱點的人, 不可能寫的多。厚積方能勃發發,否則捉襟見肘,丟掉的是自我,貽笑大方的也是 自己。 她寫的幾篇作品都給我看了,而我返回德國後,感到文章不錯,就作主給了《 北京之春》,所以她的幾篇較為有影響的文章,實際上都是首先由《北京之春》發 表的。如「文革中的心路歷程」,「關於武則天的電視劇」。 到九四年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這一代人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她常常 對我說,我們這一代人,無論就訓練還是知識的積累來說,都無法和前輩人、和正 常社會中成長起來的人相比。也許能做的,就是像經歷了二次大戰的那代人那樣, 記敘好我們的時代,為我們的後人留下一個好的教訓,因為經歷和反省畢竟也是人 類最寶貴的財富。對此我也是深有感觸的。從九四年開始,她時斷時續地寫作《抒 情年華》。這本書滲透著她的良苦用心,但她的身體和環境卻使她無法、也不可能 全身心地投入,使她無法更深地尋思涉歷,追思往日。儘管如此,她還是終於把那 個時代留在了筆下。 《抒情年華》描述了那一代人的青春和生命。生命對每個人都是美好的,但 是所不得不面對的環境和社會,對每代人卻是不同的。人們對他們自己曾經擁有的 生命都會抒情謳歌,然而,如果把對自己生命的愛,混同於那個時代和社會,卻就 是情何以堪了。 人們也許會發現,《抒情年華》中記述的追求和騷動,類似於二十年代中國的 知識青年,也類似於十八、十九世紀乃至當代西方小說中的西方知識分子。但是, 在當代喧嘩的中國所謂知識界,青年學生中卻似乎是陌生的。人們能夠發現《抒情 年華》中記述的那代人,就功力,無法和前輩相比,但是,比後一代人,卻又多了 一份虔誠,多了一份紮實。人們也會發現,書中記述的那代人的精神,類似於被專 制、被生活夭折的,他們無緣謀面的前輩,卻遠離那些苟且下來的父輩,以及稍微 長於他們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很多時候,他們的反叛,他們對生活的 愛,他們的反省,甚至並不輸於無緣謀面的前輩。比他們之後的一代人,他們卻又 多了一份才華,多了一份精神。 潘婧這代人的抒情年華是一個悲劇,但是,讀潘婧的《抒情年華》,如果你的 思想不停步,你就會發現今日中國的悲劇還在重演。俯今習往,悲劇中之大悲在於 ,現在二三十歲的人重演的生活中,人們看不到最真實的「生命衝動」究竟在哪裡 !兩代人相比,在八九年天安門一代人中,到今天,十年過去,沒有看到一個精神 強盛的人,更不要說一個象潘婧那代人那樣的反叛群體。當然塵世的成功,他們是 不缺乏的。 然而,風化石,浪淘沙,生命中最先消失的就是那些塵世的成功者,能夠留下 來的則是對生命的渴望和追求,因為代代人都有那強烈的對生活和生命的愛。潘婧 這一代人能夠和不相識的前輩相似,就是江山代代人才輩出所顯示的最淺顯的道理 。後代人和潘婧這一代人相比,讓人感到沮喪,也在於此。無論是專制封閉,還是 知識斷代,長夜漫漫,有朝一日生命還是會呈現出她最美好的東西。在這種意義上 ,無論什麼樣的專制和對人性的摧毀,都是不足為懼的。潘婧的《抒情年華》最可 貴的也許就是她記敘的不是政治,不是社會,而是對生命的渴望和追求。在這個意 義上,《展若》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