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泥庫的省思 (台灣)陳白 石門水庫曾是四十歲以上的人,童年時最響往的旅遊景點之一。那時沒有活魚 三吃、沒有遊樂場;有的只是滿水的湖面、泛舟的儷影,偶而洩洪還來的驚喜,再 到大溪老街品嚐豆乾。返鄉後,已足以誇耀左鄰右舍、同窗好友了。就是如此單純 的大自然喜樂,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儘是青山綠水,以及粗茶淡飯的滿足。 沒想到水庫居然有趨於乾枯的一天。這幾年桃園、台北兩縣,每逢夏天都缺水 ,原因出在淡水河的主要上游大漢溪沒水。大漢溪沒水的嚴重情形,由石門水庫幾 乎可以改稱為「泥庫」,就可看出端倪。可是,大漢溪還有上游,缺水肯定是更上 游出了問題。 或許可以用溫室效應、降雨量減少等不可抗拒的因素,來解釋大漢溪上游的缺 水。再加上土石流的影響,也可以遮掩有關單位無力因應的困窘。而濫墾果園茶園 、濫伐林木、濫采沙石,這些沒有環保觀念的時髦語彙,更可以讓大家振振有詞、 如釋重負。把過錯歸諸別人,是人的習性。遺憾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尤其在行 。 好吧,讓我們來看看缺水主嫌大漢溪上游吧。她源出新竹縣、桃園縣兩支。在 新竹縣的上游,可溯源到新竹、苗栗界、標高三五二九的品田山麓崗溪,以及三四 九。泉附近交會成玉峰溪(原馬利科灣溪);玉峰溪東折至馬陵,納發源於桃園縣東 南二千公尺山區的三光溪(高河崗溪),依山勢北行,鑿穿科波峽谷,成為原住民口 中的TAKOHAN(大姑陷)----「水很大」之意,也就是後來的大科坎溪,現在的大漢溪 。大漢溪中途又呼朋招友,引入拉拉溪、波累古溪、碧猴溪、義盛溪(浠布落溪)、 烏來溪、黑布落溪。在霞雲、角板山附近,河道向西九十度大轉彎,匯入滿水時可 長達十六公里的石門水庫。水庫橫躺在東西走向的角板山階地群峽谷中,又有源於 南方拉最山區的伊瓦河溪、卡壁洛溪匯入。這是上游。 大漢溪出了石門大壩,即為下游。她在大溪附近會合烏塗窟溪,在三峽收納三 峽溪、橫溪,至板橋江子翠(港仔嘴),與南來的新店溪合流成淡水河。石門水庫以 南。地圖上找得到名號的大漢溪上游就有十多條,尚有倍於此數的不知名野溪,如 要怪罪缺水大過,還真不知道要找那條溪五花大綁呢? 大漢溪從河口江子翠,到發源地之一品田山,全長一三八.四公里,石門水庫以 南的上游長九三.九公里。水庫未以前,上游泥沙很少有大規模的沉積現象。由石門 到江子翠的下游長四四.五公里,上游來的泥沙平時在下游沿河沉積;在颱風季高洪 水期,被狂奔而至的河水沖出河口,所以普未發生顯著的沖淤現象。長期而言,整 條溪上下游的侵蝕、沉積現象,是趨於平衡的自然狀態。 一九六三年,石門水庫建成後,歷年來的各項研究顯示,水庫澈底破壞了沖淤 平衡。由於水庫阻攔了水的自然流動,泥沙碎石在水庫內經年累積;近幾年的土石 流,更是雪上加霜,上游近百座的攔沙壩,也無法抵擋大地的反撲,使得水庫逐漸 成了泥庫。大樹砍伐殆盡,小樹抓不住水,於是土石跌落溪谷,改變了上游各河道 ,溪水四處奔流,不再涓滴匯流入水庫。下游則因水量、泥沙來源驟減,加上濫采 沙石破壞了原河道,颱風季的洪水,加上水庫每每落井下石的洩洪,於是狂奔亂流 ,遂在不規則的河道兩旁氾濫成災。就是這麼簡單,也是如此自然。 水庫帶來電力、供水、灌溉、休閒;相對的,也帶來後遺症。我們這一代享受 過頭的,會由後代子孫來承擔。昔日水庫的興建對流域生態所造成的影響,實不亞 於今日中國大陸長江三峽大壩將對其流域生態的衝擊,只是具體而微而已。 上述的描繪,沒有完全解答「水到那裡去」的問題。若以昔日大科坎溪原經南 坎溪入海,因河流擊奪作用,在鶯歌附近被地勢較低的古淡水河「搶去」,遂改彎 成今日的河道,這個顯例,或可稍稍解釋大漢溪上游的水被奪走了的現象;只是水 不再由其它溪河匯流出來,而是往無數封閉且乾枯的峽谷擴流,或消失於地底,或 蒸發升天。 北部橫貫公路和無數產業道路的鋪設,代表「文明」進入「蠻荒」,是拓墾、 開發、繁榮的開始,但也是人為破壞的肇端。這不是指責現存的道路必須承擔破壞 生態的罪名,畢竟它們只是人類意志的延伸及力的觸角。早在乾隆年間,漢人入墾 大溪一帶,所走出來的茶路古道、樟腦隘路,在與泰雅族的漁獵小徑、探親社路相 交會的那一刻起,譜出的就是充滿血淚的拓墾史,也是原住民節節敗退、大自然再 三遭破壞的掠奪史。世界各地都曾有過類似的現象,差別在是否有所節制,知所反 省。而此地,「吾曰三省吾身」終究仍只是古籍中的記載而已,造林、保林也只是 喊了三、四十年的老口號。目前流行的「認養」活動----認養一顆樹、一條溪、一 條路、或一片沙灘,雖然是個好現象,但問題是為什麼沒有人「認養自己」、先從 本身做起?為什麼該負責的人未做長遠的規劃,而只期盼愛心易生易減的民眾?緣 木求魚,終必將徒勞無功。 大溪曾是淡水河流域最南端的貿易港。一八六二年淡水開放成通商口岸,大溪 更殂繁榮,戎克船往來穿梭,載來日用品,載走茶葉、樟腦、山暗。清末、日治被 期,茶葉成為北部的輸出大宗,占北台輸出總值百分之九十以上,這要歸功於寶順 洋行的英籍老闆約翰.陶德(JOHN DODD)。他於一八六六年(同治五年),從福建安溪 引進烏龍茶苗,由買辦李春生協助,推廣至北台山區,並引進機器制茶,廣銷海外 。大溪一帶也是陶德的收茶區,他曾多次到這裡。有次夜宿山區某槍櫃,適值泰雅 人來攻,他記載了當時的情形:「隘丁與原住民彼此互射,以子彈演洩恨意,迄深 夜仍有間歇的槍聲不時傳來。沒有人睡得著,加上野蚊襲擊、山狗狂吠,悶在室內 一個晚上,次晨我們眨著紅腫的雙眼,感謝老天又讓我們多活一天。」 他也記載伐樟木、煉樟腦的腦丁,每天提著頭過生活的艱苦,以及漢人如何以 「和親契約」----每年提供一些米、鹽、豬、火槍、弱藥、山酒,以換取泰雅人同 意他們可以在某些地區伐、燒炭、煉腦、墾荒的權利。等到拓荒者在墾地站穩、生 根後,反過來以各種手段鯨吞蠶食更多的土地、山林,於是「香漢」又繼續爭戰不 休。 打開史冊,官方在清末的征伐,就有一八八五年(光緒十一年),劉朝祜與角板 山社的對陳;次年,劉銘傳親自押鎮,派吳宏洛、林朝棟領一萬一千五百兵,與泰 雅族纏鬥於今石門水庫東方的竹頭角、枕頭山、奎輝一帶。那場戰役,清兵戰死、 病死者高達總兵力的一半,迫使官方放棄武力征討,改採懷柔方式。官方甚至在台 北府、今司法院附近開設「番學堂」,將歸順的原住民頭目的子女召來入學,美其 名是施予教化,事實上等於當人質。 等到劉銘傳去職,繼任者又采強硬的「撫番」政策,遂有一八九二年年底起, 林朝棟與泰雅族的數個月攻防戰。「番學堂」自是乏人照指,經常發生集體逃學事 件。日本人類學者伊能嘉矩就認識曾就讀學黨的烏來社青年詩朗----他不論是北京 官話、閩南語、四書五經都學得很好;但逃回部落後,又恢復跣足裸身的舊民。伊 能甚至領養過兩位原住民頭目的子女,在他的眼中,原住民是樂天、知命、正直、 誠實的民族。那漢人呢?很遺憾的是,不論他,或馬偕牧師,或其它早期的傳教士 、探險家所留下的文獻,似乎對漢人的評價都欠佳。 日泊初期,另一位人類學者森丑之助指出,原住民有純情、獨立自主、尚武精 神三大崇高品行,台灣因為有了他們,因此避免漢人大量的湧入山區濫伐森林、濫 墾土地,得以保全大自然,使土地免戕害。的確,原住民代代口耳相傳,視高山、 神木、水源地神聖且不可侵犯,他們「斧斤經時入山林」,曾長期的保全了大自然 。 遺憾的是,伊能嘉矩、森丑之助或許因立場關係,都沒有記載日本更大規模的 「理番」政策和開發策略。一九零六年起,日本總督府為開發樟腦及林業,在大科 坎山區逐年推動前進隘勇線,迄一九一零年,完成了插天山----枕頭山新隘勇線, 合忽----額高隘勇線、高崗(今復與鄉華陵村)隘勇線,並開通了角板山至高崗山區 扣義蘭(奎輝村)間的「理番」道路。從此,桃園縣境所謂的「番亂」,盡遭鎮壓、 剷平,開發權全歸日本三井會社所有。 這應該是大漢溪上游泰雅族原住民最後的吶喊,也是無休止退讓的延續。他們 的稱呼由「生番」、「高山番」、「山地同胞」,到九零年代的「原住民」。這就 是他們擁有的一切。而高山呢?變樣了。神目呢?不見了。無盡的溪水呢?枯竟了 。石門水庫忠實的反映出近三十多年的生態改變,她變成了泥庫,也成了現在少年 飆車場。是廢物利用嗎?但又是誰使她變成了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