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一場吃人的盛宴 BNA 民族英雄的標準何在? 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英雄其實許多都面目可疑,有重新討論,乃至翻案的必要; 但某些人拿岳飛第一個開刀卻很不好理解。其實如果按照「與時俱進」、「歷史為 現實服務」的原則,照我看,岳飛的份量恐怕還不夠。因為誰都知道,民族問題和 台灣問題對現實中國而言,後者的重要性遠遠不是前者所可比的,而恰恰圍繞著台 灣,誰是歷史上的民族英雄,卻是最混亂的。對現實這個無比重要的政治,歷史的 服務其實並不到位,這倒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現象。 我們知道,在中共內部,你是新革命還是老革命,1937年這個年份很重要;你 是主動革命還是被動革命,1949年這個年份也很重要,因為那將直接決定你的政治 前途和政治待遇。同理,在大陸的欽定史書裡,明清易代之際,是民族英雄還是漢 奸賣國賊,1644年這個年份非常重要。此前是敵我矛盾,投降滿清就是漢奸,效忠 大明便是民族英雄;此後便是人民內部矛盾,投降滿清就是民族英雄,而效忠大明 就是封建割據,破壞中國統一了。一個人是民族英雄或漢奸並不取決你做了什麼, 而是你在什麼時候做的;就好像你革了多少命並不重要,你什麼時候參加革命才是 最重要的。 比如史可法,自然不是民族英雄。因為鄭氏後裔抗拒統一,已經成了民族罪人 ,對於同時抗清的史可法,我們不能持雙重標準;但有誰敢說史可法是民族罪人, 正是有史可法的拚死抵抗,中國的統一才多費了一番波折?至少目前沒有一個御用 史學家有這個膽量。 再比如吳三桂。首先要分出三個吳三桂。1644年是漢奸吳三桂,因為他賣國; 1644年以後他又是民族英雄吳三桂,因為他維護了中國統一;等到最後發動三藩起 義,反清復明時,吳三桂又成了民族罪人,因為他破壞國家統一。負正負三項抵消 之後,還是負。 鄭成功,他是民族英雄嗎?似乎是,因為他收復了寶島台灣。如果鄭成功不收 復台灣,後來滿清也不會有興趣對台灣用兵,台灣也就不會是中國的領土;但邏輯 的荒謬也在此,鄭成功保有了台灣這片領土客觀上又是分裂中國,因為他的子孫抗 拒滿清的統一。正負抵消,應該歸零。 再有就是施琅了,到此御用史學家總算可以鬆口氣了,因為施琅作為民族英雄 在兩方面都夠格:一,他維護了中國的統一;二,他投降的時候,大明已經亡了, 滿清開始代表中國。儘管第二點比較可疑,因為施琅投降時,大明的法統依然在台 灣存在;但在官方史書裡,台灣那幾個自不量力的跳樑小丑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 。 當然,我們還不能忘了袁崇煥,對他的評價歷來是一致的。他的運氣和施琅一 樣好,他抗清時,大明還沒亡,而且作為忠臣,死在昏君之手,很自然讓人想起岳 飛。不過,如果我們真把袁崇煥和施琅一起放入民族英雄祠,總會讓人感覺奇奇怪 怪。 以上是關於民族英雄的最新標準,但不是最終標準。顯然,這裡完全是一筆糊 塗帳。誰是誰不是,一概由現實的政治需要說了算。反清復明時,是一個標準;康 雍干盛世時,又是一個標準;滿清末年,要驅除韃虜了,中國人傾向反清復明,大 講特講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到民國成立,又轉向康雍干,提倡五族共和;抗戰 時期,面對倭寇入侵,民族生存第一,中國人再次擺向反清復明這一邊,兵荒馬亂 ,四處啼聲,皆是《逃花扇》;到了今天,國家統一和政局穩定壓倒一切,我們與 康熙雍正又引為千古知己,《康熙王朝》、《雍正王朝》紅遍全國。當然,我們的 這個最新標準在台灣人那裡可能不值一提,他們有他們的標準。我們這裡維護國家 統一收復台灣的民族英雄,如果從原教旨的台獨立場出發,和葡萄牙人荷蘭人沒什 麼兩樣,都是侵略者。 如果當初抗戰失敗,日本統一了中國,中國人像當初同化滿人一樣把日本人也 同化了,大家和和氣氣都是一家人了,這些歷史人物恐怕又要重新排序。不過,幸 好那只是一種可能,我們就不要給人家添亂了。 中國人特殊的民族觀 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民族像中華民族這樣,在發民族英雄的勳章時會有那麼多 的困擾和麻煩。至於原因,恐怕還在於中國人是世界上很奇怪的一類人,他們的民 族觀很特殊,那就是只要能實現統一,管它是誰來統一,那在一個統一的中國裡, 中國人就是一個民族了。這種一鍋燴的民族觀自然非常適合漢奸茁壯生長,因為你 只要能把所有針對中國的侵略都解釋成統一和被同化之後,他們就對侵略舉雙手臣 服。中國人反抗侵略的民族氣概和中國這個泱泱大國的身份實在不相稱,且不說和 歐洲那些小而彌堅,具有鋼鐵般獨立意志,永不向強權屈服的弱小民族,如波蘭, 捷克,南斯拉夫等相比,就和我們身邊的朝鮮,越南,日本相比,也是自愧不如。 「中華民族」到底是個什麼概念?我很懷疑是否真有這樣一個民族。在我看來 ,從古至今,在中國這片領土上滾來滾去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奴隸,一類是奴隸 主,所謂「中華民族」不過是維護這種奴隸統治的圖騰。因為中國這個版圖太大了 ,如果沒有一種精神鴉片,讓這裡的中國人無論怎麼互相歧視,互相屠殺,互相奴 役,都有似是一家人的錯覺,這個國家早就四分五裂了。 我們的史書從來都是頌揚岳飛的精忠報國,但更應該問一問:為什麼國家和民 族危急到需要岳飛精忠報國?是什麼東西讓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糜爛到那麼不堪一 擊的地步,難道不就是岳飛拼了命也要迎回來的那兩個昏君徽欽二宗嗎?過去中原 百姓是做趙氏家族的奴隸,後來趙家人不中用,把做奴隸主的權利拱手送給金人, 岳飛不過是幫趙家爭這個奴役中原百姓的權利罷了,爭了回來,故土上的中原百姓 依然還是奴隸,爭不過來,也不過是繼續做奴隸,有什麼區別嗎?而真正有那麼一 點代表百姓利益的造反,岳飛也是要拚命鎮壓的。岳飛這個民族英雄的稱號來得也 太便宜了。我不是說岳飛沒有當民族英雄的資格,我只想指出:就本質而言,他充 其量不過是專制帝王下面馴服的忠犬,和金兀朮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用武力得來 的土地人民最後還是要叼到他們各自主子面前邀功請賞的。(只是岳飛的主子宋高 宗嫌他多事,不領他這個情。)甚至從百姓的利益出發,他們都是人民的公敵,因 為他們都是戰爭製造者。宋人對金人的殺戮,其殘忍並不遜於金人,當然,宋人殺 起宋人來,也絕對不手軟。金人入主中原後把宋人當豬當狗,那宋人北上劫掠,不 也一樣把金人當豬當狗?甚至宋人就把宋人自己當豬當狗。大家都不把對方當人, 這還能算是一個民族嗎?當然,我們先不要責怪異族野蠻,其實在異族進來之前, 我們自己就已經足夠野蠻了。 如果戰爭結果不是金滅北宋,而是北宋滅金,甚至一舉恢復漢唐故地,沒有人 會指責岳飛擴張侵略,他反倒會是更大的民族英雄。我們看到,夷變夏也罷,夏變 夷也罷,上面的奴隸主變來變去,底下的奴隸依然是奴隸,民族毫無解放可言,何 談民族英雄?至於組成民族的人民,不過是滿足專制帝王野心的炮灰罷了。 如果所有反抗異族侵略的人都是民族英雄,那金正日、薩達姆也應該是民族英 雄,儘管他應該是各自國家裡的獨夫民賊;相對於前者,能敢於反抗本族專制統治 的人應該更有資格被尊稱為民族英雄,他們的勇氣也更有資格讓我們欽佩。一個腐 敗專制的政權經常會使國家處於危險之中,這也常常是某些民族英雄大顯身手的時 候,只是這些民族英雄卻多少有些可悲,甚至可憐。就好像1998年的抗洪,當時湧 現出許多抗洪英雄,甚至是英烈,其壯舉是驚天地,泣鬼神,但讓這些英雄有用武 之地的腐敗卻少有人過問,比如:九江為什麼會有豆腐渣大堤?說是少有人過問, 其實就是不許眾人過問。上面不許問,卻偏偏要問,不僅問,還要鬥,不避權勢, 為民請命,立志推翻一個不公平,不人道的制度,甚至不惜犧牲生命,這樣人的恐 怕才是中華民族的真正英雄。當然,我們知道,在一向鼓吹旌表「忠臣烈士」的中 國,這樣的民族英雄,也是魯迅先生所頌揚的「民族的脊樑」,正是高高在上的統 治者最不歡迎的。這樣的民族英雄也經常會被打成漢奸,因為他們不忠君,在一個 專制國家,不忠君就等於不愛國。 一個民族如果從根子上都已經爛掉了,比如1840年,面對西方的堅船利炮,即 便全體中國人都是岳飛,愚忠到底,悲壯固然有餘,但於事又有何補? 我認為,所謂中華民族的英雄不應該對外,而應該對內。抱著幾個偶像牌位, 在那裡自我麻醉,盼望有那麼幾個橫空出世的民族英雄,挽狂瀾於即倒,似乎從民 族英雄那裡學點空洞的獻身精神,中國就能強大,中華民族就能自立於民族之林, 其實像這種虛無縹緲的民氣從來就沒有管用過。 忠君與愛國 舊時代多少中國人從小到大一直受正統的儒家忠君愛國的教育,但一到國家大 難臨頭時,山陰道上,漢奸賣國賊從來都是應接不暇的。其實做漢奸正是明智之舉 ,反正總要有個皇帝,誰來不都是做皇帝!雖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壞,只要忠於新 君,對舊君的變節便可一筆勾銷,忠君愛國的道德感依然完美。相反,倒是那些為 過國家死節,為社稷靖難的民族英雄是大大的不值,因為他們的死沒有價值,國家 之亡不該由他們來負責。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多矣,民族英雄亦不勝枚舉,民族英 雄的定義變來變去,此朝的英雄到了彼朝便是罪人,此朝的罪人到了彼朝便是英雄 ,但無論怎麼變,忠君的內涵是一成不變的。至於製造這些民族英雄以及讓生靈塗 炭的君主專制制度,卻從來沒有觸動。這類「終日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 的民族英雄,要他何用? 這裡沒有否認岳飛精神的意思,愛國主義任何時候都不過時,如果過時了,那 這個民族也完蛋了;但我們要分清楚岳飛的愛國和我們今天的愛國不是一回事。岳 飛的愛國是忠君,抵抗異族是為了維護本族的專制統治,而我們今天的愛國是追求 人民的自由和平等。如果對自由平等的威脅來自國外,那我們當然要像岳飛學習, 精忠報國;如果對自由平等的威脅來自國內,那我們就要起來推翻那個皇帝。這恐 怕是打死岳飛也不敢想的愛國主義,岳飛他不僅不會和我們一起愛國,恐怕還要剝 奪我們愛國的權利。我們之所以對異族統治深惡痛絕,是根源於我們的自由和平等 被剝奪之後的痛苦,但我們不可能在痛恨異族剝奪了我們這些天賦人權的同時又對 本族統治者網開一面,認為來自本族的專制統治是可以接受的。反過來說,如果本 族的專制可以接受,那接受異族的專制也不會有絲毫的心理障礙,不妨權當異族是 本族,反正我們中國人有超強的民族同化力,不管誰侵略我們,最後我們都能把他 同化了。顯然,沒有人民的解放,所謂民族解放是無從談起的。歷朝歷代對岳飛精 神的總結不過是忠君,這已經是頂了天的愛國了,但依然是對奴性的歌頌;而在抗 戰時期重新填曲唱遍全國的《滿江紅》,裡面已經有了民族獨立,民權伸張的現代 內涵。舊瓶裝新酒,標籤還是那個愛國主義的標籤,但裡面的貨色絕對不是從岳飛 那裡批來的,岳飛他也批不出來。 民族英雄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不一致,造成的現像是很奇怪的。面對外族入侵 ,無論君官民理應同仇敵愾,但事實並非絕對如此。君維護的是君的生存權,官維 護的是官的生存權,民維護的是百姓的生存權。如果君官民的生存權一起受到威脅 ,那三者很容易走到一起,否則就會發生分裂;比如新的異族政權要的只是皇位, 對舊君是要趕盡殺絕的,對舊官卻要招降,同時為了穩固政權,他又會對百姓實行 一些「仁政」,讓百姓能活下來,這裡百姓自然是寧願要新皇帝也不要舊皇帝。至 少同樣是做奴隸,新皇帝讓他們暫時做穩了奴隸,而舊皇帝卻是讓他們欲做奴隸而 不得。滿清入關,固然有異族屠殺殘酷的一面,但也有與民休養生息的一面,人民 就是當亡國奴,恐怕也比明末亂世犬的遭遇好。君自然不說,早已人頭落地,官怎 麼辦?做民族英雄嗎?連老百姓都不需要他們做英雄了,他們那個英雄的姿態做得 豈不滑稽?最後除了幾個死忠的民族英雄陪舊皇帝一同殉葬之外,絕大多數都收拾 行裝,留起辮子,直奔「博學鴻辭科」投敵去了。在全民皆漢奸的背景下,「民族 英雄」這四個字實在是淒涼悲憤到了極點。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民族英雄 我們當然要自己的民族英雄,但這樣的英雄首先應該是人民的英雄,站在人民 這一邊,為人民的利益奮鬥,這樣的民族英雄也才值得人民永世紀念。當然,真正 的英雄應該是人民自己,只有人民起來監督政府,杜絕專制和腐敗,這個民族才不 會糜爛,這個國家也才不會亡。亡國並不可怕,可怕是不知道亡國的原因,民族英 雄的下場通常會很悲慘,但更悲慘的是民族英雄往往會給本民族的人民拋棄,這是 身為中國人特有的一種悲哀。中國歷史自秦始皇開創帝制以來,就在打這種大亂之 後大治的循環套,台上總是官方的民族英雄你方唱罷我登場,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台下舉目望過去,卻都是些渾渾噩噩、溫順麻木的奴隸和看客。 如果我們真想在這個世界上立一個中華民族,作為第一步,我們是不是要先立 一批中華民族的人民英雄呢?否則就是有再多的人口,用魯迅的話說,也不過是排 人肉的盛宴罷了,至於赴宴的人是異族還是本族,其實都沒有多少區別,因為他們 爭的不過是赴宴的資格,在吃人方面,他們都是一樣猙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