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英雄》的反歷史虛構 胡 平 一、《英雄》只是一部娛樂片嗎 張藝謀執導的影片《英雄》上演,引發海內外一片責難。許多人發表文章,批 評《英雄》歌頌暴政,取悅當局。為《英雄》辯護的人自然也有,耐人尋味的是, 為《英雄》辯護者很少正面反駁批評者的論點論據。他們只是責怪批評者不該追究 《英雄》的主題思想和政治傾向。 有人說,《英雄》是藝術片,不是政治片。我們看《英雄》,是為了獲得美的 享受。 不錯,《英雄》是很美。可是,《英雄》的美,除開自然風光與武打功夫外, 更多的表現為法西斯之美。《英雄》是極權主義美學的傑作:宏偉壯觀的大場面, 整齊劃一的動作,高高在上的偉人和千千萬萬充當道具的群眾。在那裡,偉人是抽 象的,被當作歷史規律的體現或集體意志的化身或人民利益的代表;群眾也是抽像 的,無個性無面目,其存在的主要功用是烘托偉人及偉人代表的偉大事業。《英雄 》的不少鏡頭,在美學上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當年納粹德國的名片《意志的凱旋》。 為《英雄》辯護者拒絕和迴避針對故事主題的批評。他們反問批評者:《英雄 》是部娛樂片,你們怎麼老批評它的什麼主題思想? 這句話剛好問倒了。你不應該用這話去反問批評者,你應該用這話去問導演: 既然拍的是娛樂片,為什麼偏偏要選擇一部其主題思想會招致非議招致反感的劇本 呢? 眾所周知,一般的娛樂片既然以取悅觀眾為原則,它總是力圖避免冒犯公眾的 價值觀念,總是力圖讓各色人等皆大歡喜。這就是為什麼象《泰坦尼克》一類好萊 塢娛樂大片能夠全球通吃的奧秘所在。我並不很欣賞《泰坦尼克》,我覺得在其中 愛情故事喧賓奪主,比不上當年的《冰海沉船》。不過我必須承認,《泰坦尼克》 中的這段愛情故事確實也容易讓人感動,起碼不會招人反感。畢竟,生死之戀總是 人們共同珍視的一種價值。 《英雄》則不然。《英雄》不能不激起人們 的反感。《英雄》宣揚的主題,既冒犯了傳統的儒家思想,又冒犯了現代的人 權理念;不符合中國人的價值標準,也不符合洋人的價值標準。張藝謀如果事前沒 想到《英雄》的主題會是對人們價值觀的挑釁,那是他無知;如果他明知故犯,那 說明他要拍的並不是單純的娛樂片,而是「寓教於樂」片。 為《英雄》辯護者還說,《英雄》是商業片,圖的就是票房價值。這種辯護也 有同樣的問題:商業片就商業片吧,拍什麼不行,為什麼偏偏選上《英雄》?好比 一美貌少女,追求者如雲,她卻偏偏嫁給一位黑幫老大。她說她圖的是錢,可問題 是,在眾多的追求者中,有錢人多的是,其中有的是正派,清白,社會地位高或廣 受尊崇的,為什麼偏偏看上一個黑社會呢? 中國的武俠小說中,好作品多的是,絕大多數的主題都能投合大眾的價值標準 ,在細節上也不像《英雄》那般悖情逆理。如果選用別的武俠小說作劇本,憑著張 藝謀的高超導技和眾明星的出色演出,再加上如詩如畫的景觀和鉅額資金的投入, 完全可以創造出同樣的或更高的票房價值。可是,張藝謀偏偏選中了《英雄》,這 不能不讓人懷疑,除了金錢之外,導演是否還另有所圖。 如果你告訴我,不選拍《英雄》而改拍別的 本子,中共當局雖然也能容忍,但不會鼎力相助;而沒有當局的鼎力相助,《 英雄》不可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商業成功。倘若果真如此,張藝謀拍《英雄》取悅當 局之說就落實了。 也有人說,《英雄》招來如潮倒彩,安知不是一種成功的行銷策略?我看不像 。《英雄》沒能評上金像獎,估計也評不上奧斯卡,這就無助於提高票房價值。退 一步講,用招人罵的方式招攬生意,其代價是自毀人格自毀形像,君子不為。 張藝謀拍過很多電影,不過,以後人們提起張藝謀,首先想到的會是這部《英 雄》。 二、評《英雄》的反歷史虛構 《英雄》宣揚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受到猛烈批判。為《英雄》辯護的人說,《英 雄》裡的故事是虛構,何必當真? 這剛好把話說反了。正因為是虛構,所以尤其要當真,否則豈不辜負了編導虛 構的一片苦心? 大致上說,歷史小說或歷史影劇的虛構有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如《三國演 義》,是在歷史上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加油添醋。第二種類型,人物和事件都是虛構 的,但合情合理;不具事實真實,但具有情理真實。《英雄》的虛構顯然和上述兩 種都不同。《英雄》的故事發生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中(這一點編導相當強調),但故 事本身是虛構的;關鍵在於,《英雄》裡虛構的刺秦故事完全不符合情理真實而且 違背情理真實,它不僅不是歷史,而且還反歷史。 對歷史進行反歷史的藝術虛構,通常表明作者對歷史真實非常不滿,因為真實 的歷史嚴重地違背了作者本人的價值標準。作者對歷史真實的不滿是如此強烈,以 致於他認為,只要他還必須在歷史真實或歷史的情理真實的前提下做文章,那麼, 無論他怎樣演義虛構,仍然不能夠充份地表達出他自己的價值觀念,所以,他公然 地有意地違背歷史真實並且違背情理真實進行反歷史的藝術虛構,以期突顯作者自 己的價值傾向。「改造」歷史,就是用自己的價值觀改造歷史。在被改造的歷史中 ,作者展示給我們的不是歷史,而是作者自己的價值觀。 舉個例,《蕩寇志》就是一部反歷史的虛構。我們知道,《水滸傳》是根據《 大宋宣和遺事》中幾段記載渲染演義而成。關於《水滸傳》的主題思想,有人說是 「誨盜」,有人說是「忠義」,有人說是歌頌反抗,有人說是讚美投降;也有人說 統統不是,《水滸傳》的主題思想無關緊要,作者無非是把一段歷史記載給我們編 成了一個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又好看又好玩的故事而已。 假如說對《水滸傳》這部書,人們還可以見仁見智,有不同的解讀的話(但是, 這不同的解讀決非半斤八兩而無高下之分),那麼,對《蕩寇志》我們就不好這麼說 了。 本來,根據史書(儘管你可以對其可靠性存疑),宋江一夥確被朝廷招安,可是 ,《蕩寇志》的作者卻要進行反歷史的虛構,去掉宋江等被招安這件事,改成被朝 廷大軍毫無妥協餘地的徹底剿滅。本來,早在《蕩寇志》問世之前,梁山好漢的故 事就流傳了多年,深入人心;《蕩寇志》的作者要寫《蕩寇志》,顯然就決不只是 換個法子講一個有趣好聽的故事而已。他是以此來表明他對草寇的深惡痛絕,也是 力圖對《水滸傳》流行多年造成的閱讀效果「撥亂反正」。作者堅信,梁山草寇犯 上作亂,罪該萬死,朝廷怎麼能招安?縱然這伙強盜被招安後的下場也不美妙,那 終究還是太便宜了這伙十惡不赦的強盜!所以,作者要把人所共知的一段招安歷史 生生抹去,硬是讓梁山好漢一個個都死在官軍的刀劍之下。 讀《蕩寇志》,你不能也不該不重視它的主題思想和政治傾向,因為那正是作 者的創作意圖;就像你讀寓言不應該不重視它的寓意。 《英雄》的情況與此相似。刺秦的故事流傳了兩千多年(從《戰國策》到陳凱歌 ),至今不衰。只要你瞭解有關的歷史,瞭解此前關於刺秦故事的種種描述及其社會 影響,當你看到《英雄》,你很難不強烈地感受到編導者以反歷史的虛構來作翻案 文章「古為今用」的創作意圖。 有趣的是,當年《蕩寇志》的作者和辯護者決不諱言該書的主題思想(事實上, 他們唯恐別人不關注);而今天為《英雄》辯護者,卻很少有人敢於堂堂正正地為《 英雄》的主題思想和價值取向辯護。他們只是一味地顧左右而言它,假裝《英雄》 根本沒有什麼重要的思想觀念要表達。那是否意味著辯護者們自知理虧心虛,知道 他們那套道理端不上檯面,只能暗示不可明言? 三、對歷史須心懷虔敬 我不敢說,對猶太人,宗教是他們的歷史。不過我確實敢說,對中國人,歷史 是我們的宗教。 中國人缺少宗教,缺少外在超越的信仰,可是,中國人不是沒有道德的堅守, 不是沒有人生意義的尋求。在別人那裡,由宗教提供的東西,在我們這裡,由歷史 提供。別人靠宗教,我們靠歷史。 我們不相信靈魂不朽,可是我們相信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也就是說,我 們相信人可以通過他的德行、言論或功業流傳後世。不朽就是在人類的延續即歷史 中不朽。 我們不相信末日審判,可是我們相信歷史的審判。我們不相信有公正的上帝, 可是我們相信有公正的歷史。 我們不相信有天堂地獄,我們不相信好人死後會升天堂永享至福,壞人死後會 下地獄永遭懲罰,可是我們相信歷史,相信好人能流芳百世,壞人將遺臭萬年。 和其他文明古國相比,中國有著最悠久、最豐富、最連續、最完整的歷史記錄 。中國的歷史至少有兩個特點:一是它對真實性的堅持,不畏權勢,秉筆直書;一是 它對道德裁判的強調,春秋筆法,意含褒貶。 寫歷史而帶褒貶,某些現代西方學者也許不以為然(注),但是它對我們中國人 至關重要。「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在中國,壞人不信地獄而無所不為,能 讓他們還有所忌憚的也就只有歷史的裁判了。所以,中國的歷史不能不承擔起道德 裁判的職能。 文天祥從容就義,鼓舞他的精神支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秦檜設計害岳飛 ,一度猶豫不決,不是怕生前被清算,而是怕死後遭唾罵,在歷史上遺臭萬年。文 革中,劉少奇遭毛澤東陷害,百口莫辯,他只能用這樣一句話安慰自己安慰妻子兒 女:「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 在中國,歷史是好人在現實生活中能一反趨利避害的本能,堅持道義理想的唯 一憑借,是不幸者陷身絕境所能保持的唯一希望,也是壞人雖有赫赫權勢但仍不敢 為所欲為的唯一忌憚。越是在極端處境,中國人越是感到對歷史的依賴。「時窮節 乃見,一一垂丹青。」也許有些中國人不曾感覺過這種依賴,他們以為他們不靠歷 史也能合乎道德地生活下去。其實,那只是因為他們要麼太幸運,要麼太膚淺太懵 懂,未曾體驗過或思考過人在此一世界中面對強暴與災難時的孤立無助。 陀斯妥耶夫斯基說:「假如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可能的。」尼采說:「上帝 死了。」不少中國學者對這兩句話闡釋發揮,啟人深思。但這些議論放在中國的語 境,則有隔靴搔癢之嫌。因為中國人本來就不信西方人心目中的上帝。西方的問題 是,由於對上帝的信仰衰落,引發了嚴重的道德危機;然而在中國,道德秩序本來 就不依賴於對上帝的信仰。我們的宗教是歷史。宗教出危機是人家的故事,歷史出 危機才是我們的故事。如果我們的歷史出現了危機,我們的道德也就會出現危機。 林則徐晚年感慨:「青史憑誰定是非?」此話對中國人的意義,大可以和上述 陀翁與尼采的兩句話相比擬。我們中國人一旦對歷史產生了懷疑,懷疑歷史能否沉 澱出真實,懷疑歷史能否對人物和事件達到公認的道德定論,懷疑歷史的公正性和 可靠性;換言之,我們中國人一旦失去了對歷史的天真信仰,我們傳統的道德秩序 就整體動搖了(這正是現代中國人所面臨的問題)。 極權統治是歷史的大敵。極權統治者精心地、系統地篡改歷史,用謊言淹沒真 實。毛澤東要求「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全盤推翻傳統的歷史評價。但反過 來這也表明極權統治者和我們一樣十分重視歷史,它是企圖用自己的一套歷史---- 包括自己的一套歷史敘述和自己的一套歷史道德裁判----取代先前的歷史。它要竊 取歷史的神聖光環,所以它依然保留了歷史的神聖外觀。 後期極權主義改變了做法。它不能不改變做法,因為到了極權統治的後期,統 治者編造的歷史敘述已經破綻百出,失去欺騙效力;它對歷史的道德裁判也前後矛 盾,再也無法自圓其說。在後極權時代,統治者一方面要繼續用老辦法編織和構建 自己的那套歷史,另一方面則開始鼓勵對歷史的玩世不恭,竭力在中國人的心目中 消解歷史的神聖性。 象前些年以「戲說」為名的清朝帝王戲和現在的這部《英雄》,這種影劇歌頌 專制,暗中配合「主旋律」;如果你要批評,它又推托道這是戲說是娛樂,何必當 真。好比有人假裝酒醉罵人,因為是假裝酒醉,他很知道該罵誰不該罵誰;但你若 和他理論,他又擺出一副醉態,倒顯得你小題大作了。 撇開真醉假醉不談,這種對歷史的輕浮態度也是令人憂慮的。昆德拉說:「人 類反抗強權的鬥爭,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鬥爭。」強權對歷史的傳統手法是塗抹和 篡改,它企圖以假充真,以惡充善;當這種手法失靈後,它就擺出嘻皮笑臉的輕浮 模樣。它力圖讓人們相信,對歷史事實的真偽之辨與對評價歷史的褒貶之爭其實都 不重要;別把歷史看得那麼莊嚴,那麼神聖。 乍一看去,對歷史的玩世不恭對權勢者和反抗者一視同仁,對善與惡一視同仁 。它既消解了反抗者一方的神聖性,也消解了權勢者一方的神聖性,彼此彼此;但 實際上,權勢者可以不要歷史,確切地說,權勢者起初試圖利用歷史,因此偽造歷 史(想想《一九八四》裡的「真理部」),當偽造破產後,權勢者惱羞成怒,於是就 轉而糟蹋歷史,嘲笑歷史,搗毀歷史。但我們不能不要歷史。消解歷史的神聖性導 致人們只是「活在當下」,以眼前的利害為生活的唯一準繩,因此它有利於權勢者 而有害於反抗者有害於大眾,有利於惡而有害於善。 對於缺少宗教的中國人,如果歷史不再神聖,那麼還有什麼神聖?如果中國人 的人生失去神聖,那將是怎樣的人生? 作為中國人,我們必須對歷史心懷虔敬。 (注) 西方學者中,也有人主張歷史具有道德目的。如阿克頓,就是那位以「權力 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這一名言著稱的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是 一個自由主義者。他認為,對歷史作出判斷正是歷史學家的責任。歷史學家在無偏 見地收集證據之後,他必須依據這些事實作出判斷和對人格作出描述。他贊同愛德 蒙.伯克的觀點,「真正的政治原則是那些能使道德也有所增益的原則」;他告誡歷 史學家「不能容忍任何人和以任何原因逃脫歷史有權對錯誤實施的永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