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十四) ·胡 平· 129.《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 六五年春天,我偶然地從校圖書館發現了一本《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我說「 偶然」,是因為我那時很少去校圖書館借閱圖書;而在當時向青少年推薦的大批書 目中也從沒提到過這本《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另外,直到我發現這本書之前, 我對毛澤東的早年生涯好像並沒有特殊的興趣。 這是一本五十年代初期出版的、用粗糙的土紙印成的小冊子。它給我留下了深刻 的印象。青年毛澤東為了磨煉自己的意志,堅持冬泳和遠足,在荒僻的野外露宿, 在人聲嘈雜的城門口讀書。他以「二十八畫生」的署名尋求志同道合的朋友,關心 天下大事,立誓救國救民。這一切都使我激動不已。當時的我,正處在由少年進入 成年的年齡,對個人的品格與意志的塑造懷有強烈的自覺,對眼下平淡無奇並略感 壓抑的生活深深的不滿,時常感到不被理解的孤獨。基於這種心境,我便很自然地 對毛澤東青年時代的故事產生了共鳴。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就在我發現這本《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的同一時期, 在全國,有很多和我一般年紀的青年學生也同樣地為這本書所吸引。其中包括北京 的一些幹部子弟、也就是爾後「文革」初期紅衛兵運動的發起者們。我們都從這本 書裡找到了自己的學習榜樣。以前,「偉大領袖」在我們心目中是很抽像的。這種 高度抽像的形象雖然足以引起我們的崇敬,但不足以刺激我們效仿。當局號召我們 效仿的英雄人物,以雷鋒為典型,基本上都屬於「普通一兵」,因而又缺少光芒四 射的魅力。至於中外歷史上其它類型的偉人,從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到大科學家、 大文學家,則因為其階級背景而一律蒙上了重重的陰影。這樣一來,一個有血有肉 的無產階級偉大領袖的形象,就成了我們這批好高鶩遠、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心目中 最高大、同時也是最正當的學習榜樣。假如說「學習愛因斯坦」大有「資產階級個 人主義」的嫌疑,而「學習雷鋒」顯然又難以滿足我們暗懷的個人雄心,那麼,還 有什麼口號能比「學習毛主席」更為兩全齊美呢? 130.「學習毛主席」 六五年秋,我升入高三,在新日記本的扉頁,我貼上了一枚毛澤東畫像的紀念郵 票,下面寫上「學習毛主席」。這句口號是從郭沫若的一篇什麼文章裡抄來的,否 則我大概還不敢把它堂而皇之地寫在日記本上。不過,我也只敢把它寫在日記本裡 。我從不曾把它寫進文章或試卷。黨號召我們學習毛主席的好戰士,我卻要學習毛 主席本人。這中間總像有點什麼問題,讓人覺得不太踏實。 事後看來,當年我那份隱憂果然是有道理的。誠如弗羅姆所言,權威主義教育的 第一條誡令就是:承認權威的至高無上、獨一無上,絕對禁止任何個人萌生想成為 象權威那樣的人的狂妄意念。「文革」中見到一份材料,揭發某造反派領袖「懷有 反革命狼子野心」。罪證是一頁日記,上面是毛澤東的頭像,下面寫著「彼人也, 予人也。彼能是,我何不能是?」 當然,這條所謂權威主義誡令只是學者的理論概括,並非當局的明文規定。充其 量,它只是一條不言而喻的共識,存在於統治者的心領神會之中。當我們批評共產 黨大搞現代迷信或造神運動時,嚴格地講,那無非是一種比喻。共產黨沒有、也不 可能把領袖塗抹成具有超人間力量的神祇。相反,它倒總是強調領袖來自人民,領 袖是人民中之一分子。但是,出於權威主義制度的政治需要,這種強調必須是高度 抽像的。它必須防止人們產生和領袖比附的平等意識。所以,有關領袖個人生活的 各種具體情節,一向被掩藏在深厚的帷幕之下。那時候,我還讀過兩本蘇聯人寫的 列寧傳記和斯大林傳記。文體的乾燥乏味自不待言,滿篇的歌功頌德之詞也在意料 之中。最令人失望的是作者對傳主的描寫完全是非個性化的。然而,那正是此類傳 記讀物的標本。相比之下,肖三這本《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就生動有趣多了。不 過它顯然只是一個罕見的特例。 131.第二種個人崇拜 「文革」前夕的中國,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已經發展到驚人的高度。佔優勢的類 型自然還是「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但與此同時, 另一種類型的個人崇拜也開始蔓延。那就是以毛澤東本人為學習榜樣,立志做一番 輝煌不朽的歷史功業。這種類型的個人崇拜可能會造成雙重效果。一方面,它可以 使得毛澤東的個人魅力發揮到淋漓盡致、登峰造極;另一方面,它又暗中鼓勵了對 權威的平起平坐的態度,從而鼓勵了對權威的挑戰與超越。當然,這後一種效果只 是一種可能性。並不是每一個表示向權威本人學習的人,到頭來都會產生和權威平 等的自主意識。再說「學習」二字也有多種理解。它既可以表示追求平等的獨立願 望,又可以表示承認差別的臣服心理。因人因事而異。 當我在日記本上寫下「學習毛主席」五個字的時候。我當然還意識不到這句話可 能蘊涵的反叛意義。我只是不情願僅僅做一名偉人的好戰士。我更希望自己就成為 一個偉人。弗羅姆講得很對,在權威主義人格的影響下,一個人會對自己的獨立意 願產生有罪感。這就是我為什麼會感到心裡不踏實的原因。所以,我只有在讀到那 篇郭沫若的文章後才敢寫下這句話,而且還只敢寫進日記中。在這裡,「敢不敢」 的顧慮並非出於害怕懲罰。它反映了一種深刻的內心衝突:一方面是被長期灌輸、 多少已經內化了的權威主義人格,一方面是頑強的、不可泯滅的個人自尊。 132.「當我年滿十八歲的時候」 在一堂作文課上,老師要我們自由命題。我寫下了這樣一行字:「當我年滿十八 歲的時候」。 中年人、老年人常常會譏笑青年人的幼稚輕浮。可是我敢說,在人的一生中,再 也沒有比青年時期更嚴肅、更認真的了。對許多人而言,那是他們一生中僅有的一 段嚴肅認真的時期。 在幾近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能清楚地回憶起當初我寫這 篇文章時的那份莊重深 沉。我把成長比喻為登山。回首下看,你不會忘記你昔日的種種艱辛。你知道自己 並不曾虛度時光。然而抬頭仰望,你不能不湧上一股迫切感,不知滿足,不敢懈怠 (原話當然不是如此)。我提到了我的科學家理想。我寫道:現在我懂得,首先我應 成為一個革命者。這句話受到老師的稱許。那是否意味著我已經理解了「革命」呢 ?也許,在更真切的意義上,它之是表明了我對一個理想人格的追求。 在這段時期,我開始了嚴格的自我訓練——雖然說以前我也並不鬆懈。每天凌晨 ,當起床鈴還沒響起的時候,我已經和幾個同學一道在大操場跑了好幾圈。我堅持 冷水浴,堅持游泳。離學校不遠有兩座新開鑿的人工湖,我一周至少去三次以上, 冬天也毫不間斷。記得在六六年元旦,學校放假,我專程從家裡趕到湖邊,成了全 學校——說不定還是全成都市——當年最早下水的第一人。 我堅持寫日記。以前我也寫過日記,但時斷時續。這一次終於堅持了下來,直到 「文革」爆發。在日記本上,我給自己寫下了一段題詞:「一步一個腳印,踏實、 不斷」。平心而論,我並不屬於飛揚浮燥之輩。我的性格寧可說偏於謹慎耐心。我 寫下了這段話,既是表示對成就一種堅毅人格的自我期許,同時也是給鬱鬱不得意 的自己作一番勉慰。 在學習上,我繼續投入巨大的精力。儘管在這時,學習成績的優劣在一般人的評 價中早已變得不那麼重要。我對學業的不斷努力,應該說也是為了完成自我訓練。 譬如講,我背下數學用表上的一大批數據,半是靠記憶,半是靠技巧。這遠遠超出 了應付功課的必要。和堅持冬泳一樣,我主要是為了磨煉自己的意志。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那時候還 不知道這段名言。我只是有股自發的衝動,硬要逼使著自己從事這種斯巴達式的嚴 格訓練。就說堅持冬泳吧。成都的冬天固然不算很冷,但湖水溫度之低,常常只在 攝氏五、六度上下。好幾次我臨到水邊遲疑半天不敢下去。上岸之後,不管怎樣擦 拭身體、穿上厚厚的棉襖又蹦又跳,那一股透骨的寒氣也久久地不肯散去。我一向 缺少身體的大膽,正如我一向不乏精神的大膽(我相信這類特性多半來自天生)。真 是何苦來哉。多年之後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實,原來所謂意志堅強、所謂追求完 美,其實就是得了強迫症,什麼叫立志?立志就是下決心和自己過不去。 133.在斯巴達式教育之下 在我們那一代青少年中,這種刻苦磨煉自己的情形決不少見。年青人本來就崇尚 英勇剛毅。共產黨的教育更是充滿著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精神。共產黨號召我們 艱苦奮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學校常常組織大家參加體力勞動和民兵訓練 。在那時,「鍛煉」是一個最流行的詞彙,怕苦怕累則被視為莫大的缺點。倘若我 們把當年共產黨對青少年的教育方式和古希臘的斯巴達相比,無論是就其嚴厲還是 就其狹隘,兩者都頗有類似之處。 在這些活動中,同學們大都表現積極,唯恐顯得落後。有些同學對學業馬馬虎虎 ,但對勞動和民兵訓練一類活動卻不敢怠慢。因為按照當時的觀念,後者似乎更直 接地關係到對你政治態度或革命性的評定。通常我在這類活動中的表現只是平平。 我既缺少強壯的體力,又缺少相應的技巧。譬如說,我手榴彈老是扔不遠,幹起農 活來也相當笨拙。偏偏我又 有完美主義的傾向,做什麼事總想做得很好,做不好的 就寧肯不做。所以我在這類活動中常常感到不自在。當我從書中讀到,毛澤東作學 生的時候,對他喜歡的功課精益求精,對他不喜歡的功課(例如美術)乾脆交白卷, 心中很感寬慰。不過,我仍然做不到像他那般瀟灑。這或許是因為,在我們那個時 代,體力勞動被賦予高度的政治意義或道德意義,教育方式又帶有准軍事化的性質 ,一個人在這些方面有不足,便感到格外有壓力。我下決心按照一套我自己選擇的 計劃鍛煉自己,目的之一也是為了使自己在這方面有所增進。 134.關於日記 很可惜,我高中時代的日記早已遺失。否則,我可以對當年的經驗和思考作出更 翔實的描述。不過那也不盡然。最近,我讀到幾本同代人寫的回憶文章,回憶在「 文革」、在上山下鄉時期的生活。其中包括幾篇當年的日記或筆記。我發現它們並 沒有提供更深入更完整的信息。這不足為怪。原先,我們都不會寫日記。我們的觀 察、我們的思考,很少能擺脫我們所受到的正統教育。更重要的是,即便我們產生 了某些非正統的見解或疑惑,我們也絕少把它們記下來。我們自己在充當自己的檢 查官。我們把日記當作思想改造的工具,或者是當作自我表白的工具。這當然和環 境、條件大有關係。我們的居住空間太狹窄,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學校,我們都沒 有嚴格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社會上又普遍地缺少尊重個人隱私的習慣。高一時, 我放在書桌裡的日記本就被同學翻閱過,剛好中間夾了一位同班女生的像片,他向 別人講了開去,於是引起一番不大不小的議論。這種事在當時並不罕見,雖然不受 鼓勵,但也不大受指責。再說,我們又接受了這樣的觀念,以為一個人若是襟懷坦 白,就應該「凡事無不可對人言」。換言之,連我們自己都常常認為有了什麼難於 向他人啟齒的念頭是不大光彩的,從而也是應該抑制的。有時候,我們對某些特別 信任的個人反倒敢於講得更多些。尤其是,作為力求上進的青年,我們傾向於把自 己的內心的種種衝突都視為「天人之戰」。我們堅持要用正確的原則指導自己的生 活。一種感受,除非能經得住我們理性的確認;一種見解,除非能獲得我們理想的 支持,否則我們就不會把它寫在筆下。這樣一來,很多纏繞於我們頭腦中的困惑苦 惱,乃至於表現於行動上的猶疑徘徊,在我們的日記中反而沒留下多少痕跡。 儘管如此,當年的日記仍然有著可貴的價值。我們的生活背景變化太大也太快。 時過境遷,我們很容易淡忘當年的事實和當年的心情。日記總不失為一種可靠的提 醒。日記通常是孤獨的產物,是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發生分裂的產物。有時候,我 們有了某種不為外界所知且不希望為 外界所知的事情或想法,我們會寫日記;有時 候,我們則是有了某些事情或想法、不為外界所知但希望為外界所知、同時又找不 出更好的方式向外表達,我們也會寫日記。我寫日記大致屬於後一種情況。當時的 我,由於身受出身歧視而落寞不暢;滿腹心事找不著合適的人訴說,或者是覺得說 了也沒什麼用,所以便把一切都記下來。出於自信,出於自勉,我日記的基調毋寧 說是相當樂觀的。我在日記裡記下了我在學習上和鍛煉上的刻苦努力,記下我對天 下大事的熱切關心,記下了我不甘平庸的雄心壯志。當涉及到不被瞭解的委屈時, 我大概總忘不了加上幾句「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一類的慷慨之詞。平時翻閱自己 的日記,多少能感到問心無愧的滿足。只是那終不能揮除掉暗中的憂傷。 135.疑惑與堅持 其實,我的心情也很矛盾。從上幼兒園起,我就深受師長同學的誇獎,各種榮譽 都落在我的頭上。我已經習慣於這種優越的地位。我甚至無法想像自己如何能屈居 二流。我把「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視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因此,我對於 那些平平庸庸而又高高興興的同學們的人生態度簡直覺得不可理解。雖然我很少對 他們流露出輕視之意。事實上,我和他們總還是相處得很好。但從心底裡,我深知 自己和他們不是一類。然而以報考高中一事為轉折點,我的處境日見下降。起初我 的反應極強烈,後來漸漸淡了下來。我開始對自己的默默無聞的地位不再那麼忿忿 不平了。無論是批准入團還是評比優秀,我都不再指望人們會提到我的名字。與此 同時,我和普普通通的同學們越來越混為一片。以前我也和大家不分彼此,但那時 被稱為「不擺架子」,如今卻是無架子可擺。不用說,在這一下降過程中,我是很 痛苦的。不過在當時,我既然還沒有明確堅定的批判意識,因此我不得不著手調整 自己的心態,力圖讓自己適應於新的處境,也就是說,力圖說服自己承認這種狀況 的合理性。於是,我自己也向自己提出這種問題:我憑什麼認為自己很高明呢?我 不就是功課上比別人好那麼一點嗎?那一點又有多大的意義呢?共產黨竭力要求我 們做平凡勞動者,做普通一兵。我免不了要想:平凡普通又有什麼不好呢?成名成 家思想是不是真的不對頭呢?假如說我自己因為出身問題很難考上大學,那麼,像 董加耕那樣放棄上大學的機會而甘願回鄉務農,作一名腳踏實地的普通勞動者,是 不是更值得效仿呢?回過頭來再看一看周圍更多的芸芸眾生,他們看來過得並不壞 。我開始覺得我有些理解那種平庸的生活觀了。雖則我知道自己還不會接受它。 我對什麼是正確的人生理想發生了疑惑。但我對人生的積極進取並沒有因此而動 搖。班上有位因病留級的同學,平時就不大合群,近來常常曠課。聽說是得了神經 衰弱(順便一提,當時我們不少同學都疑心過自己是不是得了神經衰弱。這當然和越 來越沉重的生活壓力有關。也許,那主要是青春期性壓抑的結果。畢竟,我們對有 關的生理知識和心理知識都相當貧乏)。我去看望他。交談之下,我發現他對生活的 態度相當消極。他一再表示「看破紅塵」,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這很令我感到意 外。因為在當時,一般人,起碼是在口頭上,都對生活表示積極向上的態度。我們 容忍平淡,美化平凡。我們批評各種各樣的所謂錯誤思想,成名成家思想、貪圖享 樂安逸的思想、不求革命只求過好小日子的思想,但我們很少面對這種厭倦人生的 思想。我試圖給他一些鼓勵。口頭上講未免彆扭,我便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講了一 大通關於人生、關於時代、關於革命的道理。我不知道他讀了這封信到底有何感想 。後來,我從更多的朋友熟人那裡發現了這種看破紅塵、百無聊賴的思想。不過我 自己從來不曾產生過類似的念頭。除非是在玩味某些古詩詞和思考有關存在的哲學 問題時。然而這種玩味和思考,本身就是距離的產物,或者說是入乎其內、出乎其 外的產物。以後,我遭遇命運接二連三的打擊,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毫無希望的 絕境,但是回想起來,我確實沒有放棄過對人生的執著和對理想的追求。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