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那逝去的 華 驊 雨,一直下著。德國的春天並不暖和。雨夾著小雪,吹打著我的房屋。氣氛是如 此的沉悶,簡直把我壓得喘不氣來。疲憊的身體躺在鬆軟的床上,我卻毫無睡意。 在我心底層的一片片回憶中,你那細瘦的身影和你那憂鬱的眼睛,總是縈繞在我的 腦子裡。 我們不算青梅竹馬,但是,是好鄰居。我是「根紅苗正」的幹部子弟,你是「國 民黨特務」的後代。你父親儘管十分「反動」,但他的詩歌寫得太好了,他的畫畫 得太美了;你的母親,一個「反動特務」的妻子,長得太漂亮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我們那個小城市,並不分什麼「紅苗子」還是「黑五類」,我們都是和睦相處的 左鄰右舍。放學後,我經常到你的家裡做功課,你母親對我很好,常給我水果吃。 有時,我做功課,時間晚了,你母親留下我在你家吃飯,你母親做的肉丸子很好吃 ,味道好極了。我們同在一個班裡,從小學一直到高中一年級。那時,我們都是中 學「文娛隊」的「演員」,「洗衣歌」是我們學校的傳統節目。你扮演「農民社員 」,我扮演「解放軍戰士」。在舞台上你幫我洗衣服,「咱們軍民本來是一家!」 可是,當我們上高中一年級時,我們的舞台被拆了。有一天,你一個人在教室裡 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後,你走到我的跟前,說:「我家被下放了……」我驚愕 地看著你,第一次發現你的眼光失去了歡樂、充滿著憂鬱。你走了,你背著瘦小的 身體走了,而你那充滿憂鬱的目光一直刻在我的心裡。 後來,我響應黨的號召,也到廣闊的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一天,收 工回來,我突然看見了你。我並不高興,只含著眼淚對你說:「我太累了!」你說 :「別怕,人是累不死的。」從你的這一句話中,我看出了,在你的身上有一種克 服一切的堅強的意志。 後來不久,我在田地勞動時,看見你袖子上戴著黑紗,我想問你,又不敢問你。 從朋友那裡知道,你的母親上吊自殺了,因為她不懂,為什麼她的丈夫要被關入監 獄,她更不懂,為什麼「紅衛兵」會把她那秀美的、長長的黑髮統統剪掉。她走了 ,她含冤走了。她要是能夠像你一樣「撐住」就好了!如今,她丈夫已經不是「國 民黨特務」了,而是可以光宗耀祖的「省政協副主席」。 再後來,我們演戲的舞台真的變成了現實的舞台。我當兵了,光榮地加入了中國 人民解放軍。在部隊裡,我官運亨通,青雲直上,從班長當到排長,從排長當到連 長,又從連長當到營長……我一直相信我們在演戲舞台中唱的那句歌詞「我們軍民 本來是一家!」可是,現實的舞台並不是這樣。當我的頂頭上司要我命令我的戰士 向人民開槍時,我棄槍而逃,變成了一個「可恥的逃兵」,並且一直逃到海外。我 沒臉回去見你和我們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