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機 (北京)余世存 對我們社會裡飽經風霜的人來說,「時機」一詞有著太深長的意味。它是閱歷 ,是世情,是事物的瓜熟蒂落的瞬間,是事件的關鍵點,它可以「綱舉目張」(毛 澤東語),可以「畢其功於一役」(孫中山語)。關於「時機」,我們中國人可以 寫出無數的文字,通過我們日常生活裡跟它的圍獵守望,我們可以瞭解,這種近乎 宿命般的力量是如何影響我們的人生的。簡單地說,「時機」是無信的中國人的信 仰,是看透了造化把戲後虛無心的精神。 就是說,「時機」存在本身就是需要懷疑的,而不懷疑其存在正是我們大而化 之,籠而統之的做法。它姑且有,莫須有,因此我們姑且信,姑且生活或就死。無 數的國人組合在一起的社會,反過來制約了無數的個體,它貌似「合群的自大」在 個人面前有了一種不言而喻的合理合法合目的性,它先驗地成為個人言行的前提和 條件,它規範了個人的人生格局,而個人要有所作為,要成就功名,要推動社會的 變革發展,就得參悟這一格局,就得尊重把握社會變革的規律,在學會西方科學思 維以前,我們中國人在無以名之這種天命般的天下演化之道的情況下,將其籠統地 稱為「時機」。在經過了科學思維的洗禮後,「規律」一度替代了「時機」,「不 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既為我們敬畏也激起我們認識世界的自信,但在 不斷的碰壁中,我們中國人仍然覺得科學思維裡的「規律」不足以包容家國社會人 生命運的豐富意味,時也,緣也,命也,機也,哪裡是「規律」二字所能涵括的。 「時機」一詞仍構成了我們中國人的精神質地,它以無數的時務和機關迎合著也等 待著社會的時機。 我們在「時機」面前無能為力。佛能移山倒海,卻不能改變人的機心,何況我 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代兩代都不曾報到怎麼辦 ?於是,羅素那樣的西方大哲所追問的,「如果宇宙堅定不移地走向毀滅,善還是 永恆的嗎?」也就非常地契合我們的心理,但我們從未能究其真理,因為我們的人 生多不是以是非善惡為標準的,我們只會關心自己是否參透時機,時機到來,風雲 際會,成龍成鳳,為善為惡。是的,毛澤東「固一世之雄也」,人們在總結他的人 生智慧時卻驚服他是真正洞察時機的大師。連聖賢都有一個時機的問題,五百年聖 賢出,孔夫子得享大名,也因為他是聖之時者也。君子要在社會上建功立業,更得 洞明時機,識時務者為俊傑。一向達觀的蘇子瞻面對時機也只是無可奈何,「行藏 在我,用捨由時,萬物何妨等閒看」。 歷史地看,「時機」一詞可能是我們社會成熟的標誌之一,是我們文明熟極而 爛的產物。這種成熟實在是早熟的,遠遠沒有祛魅,理性化,世俗化;作為時機的 代表,我們就這樣淪為某種附庸,我們是二丑,是政客,是戲子,是投機者,唯獨 不是真實的獨特的「這一個人」。這種無知的成熟導致我們無畏地對待一切新鮮的 異己的事物,年輕人在我們的社會裡經常讓「時機」的形像代言人即我們打壓得頭 破血流,直到他們也學會等待時機,裝扮成時機的形像代表。 代表者是驕傲的,因為他們跟時機有一種暖昧的關係,有一種愛恨交織的情人 般的約定。在我們社會裡,這些驕傲的代表們以為自己是打入堡壘內部的伺機者, 是待機而動的歷史的守夜人,是隨時要公佈自己良知正義的知識分子或仁人志士, 是人生成功名的大師。但他們卻嘲弄那些莽撞的個人主義者,打擊壞其好事的年輕 人,壓制不識時務的生命。戈爾巴喬夫,以個人之力棄黨喪國,同時結束的還有數 萬萬人近百年的大實驗,卻為天下笑,這個天下,實在是中國的天下;只是在天下 裡,才會笑話他不顧時機,已經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證據即是由民意社情和媒 體等組成的現代「時機」再也不會光顧他,而我聽到的一個令人感動的故事,是當 事人,那些前蘇聯世界的老人們對時移世變的態度,戈爾巴喬夫確實砸掉了他們的 鐵飯碗,計劃性的分配是沒有了,但只要他們的孩子們有發展的空間就可以,只要 年輕人覺得世界有自由有機會就可以);正是在中國這個天下裡,時機近乎勢利。 只是到了現代的西方,隨著現代性運動的深入,時機的某種特性才會被西人把 握,在他們那裡,時機被稱做「戈多」。有名的「等待戈多」的藝術只是到了監獄 才受到歡迎,才開始被理解,正說明等待時機者不過是一群囚徒。這種囚犯卻敢於 笑話打開牢門的戈爾巴喬夫,也實在是時也,命也。 我們紹興的魯迅也曾經深切地體會到「時機」的虛無和存在,他無情地嘲笑國 人的這種精神,在他那裡,時機的另一個能動的詞彙即是「來了」。人們不究虛實 地過日子,等待時機,卻也經常被一句「來了」引得心旌搖蕩或嚇得屁滾尿流,人 們熱血沸騰或歡呼或雀躍,因為共和來了,君主立憲來了,三民主義來了,市場經 濟來了,公民社會來了,憲政來了,全球化來了,知本時代來了;人們噤若寒蟬或 逃離本土,因為極權來了,陽謀來了,天災人禍來了,恐怖主義來了,扎針兒來了 ,黑社會來了。這也實在是時也,命也。 南京的樊百華先生給我寫信說,「人的世界本質上是生活的,而生活本質上是 實踐」,他因此質疑「中國有『時機』嗎」,「所謂的『時機』是什麼意思」。我 覺得他的態度是對的,不干人,不屈己,我說話,我幹活,我行走,勞動生產,「 這是每日的生命」,不驕傲,也不謙虛,不平靜,也不喧嘩,這樣不是很好嗎,只 要我們願意,生命和日子就在繽紛地展開。無論時機有無,真正參透時機的人只會 努力奮鬥,如毛澤東所謂「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如孫中山所說「俟河之清人 壽幾何」。而那些識時務等機緣的人,卻往往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