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慎之《記胡繩》一文想到的 於浩成 幾天前我在《又為斯民哭健兒──悼李慎之》一文中談到慎之為人的三大優點 之一是他的恢宏大度,甚至「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然而,手邊原有 一篇文章足以為這一點作見證的,卻被忽略了。這篇文章即慎之本人寫給原新華社 資深記者李普老先生的一封信:《記胡繩》。 老實說,我原來對胡繩的印象很不好,早在抗日戰爭前夕,包括艾思奇的《大 眾哲學》在內,有一大批闡述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的通俗讀物出版了,我是在抗戰爆 發以後讀到這些書的,這些作者之中大概就有胡繩,但究竟是哪一本書,現在已經 完全不記得了。1979年初召開的全黨理論工作務虛會上,胡繩與吳冷西,熊復等被 稱為」凡是派」,後來在1987年及自由化高潮中讀到他奉命所寫登在《人民日報》 頭版發表的煌煌大文:《為什麼中國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顯然這是為堅持四項基 本原則之一的堅持社會主義道路作辯解,就在這一年召開的中共十三大,赴紫陽在 大會報告中首次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說法,為中國經濟在折騰了二,三十 年以後事實上重又回到新民主義階段在理論上做出解釋,一些朋友私下議論說,在 中國,資本主義可以做,但不可以說,胡繩作為一名御用文人,在人們心目中的印 象可說完全是負面的,他從1985年起當上了中國社科院院長,正逢迎權貴,曲意阿 世這一點上與他的前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亦步亦趨,當然他比郭是小巫見 大巫,還不到郭那樣惡名昭彰的程度。 有趣的是胡繩在文化大革命中寫過一首詩,曾被誤傳為郭沫若所做。詩云: 「讀書卅載探龍穴,雲水茫茫未得珠。 知有神方療俗骨,難排盅毒困窮隅。 豈甘樗櫟逃繩墨,思竭駑駘效策驅。 猶幸春雷動天地,寸心粗覺識歸趨。 (見《胡繩詩存》第20頁) 當時以秦始皇自居的毛澤東對郭沫若曾在其《十批判書》中批判秦始皇不滿, 有詩批郭說:」百代皆行秦政治,十批不是好文章。」上面的引胡繩那首七律被誤 傳為郭上書毛做認錯的表示,從詩中那種」誠惶誠恐」,」天王聖明,臣罪當誅」 ,"卑躬屈節」,"誠心認錯,決心改正」的口氣看來,確實很像是郭所做,由此可 看出郭,胡二人完全是一丘之貉,也就是郭自己在他寫的《屈原》一劇中刻劃的那 種宋玉型的軟骨頭文人。而胡繩在聽說他的詩被誤傳為郭作以後,不但毫無自我反 省,反而坦承該詩是他的真情流露:"拙句吟成偶自娛,悃誠稍借短章輸,此身不是 詩人種。魚目何曾敢混珠。"(見《胡繩詩存》第32,34頁,詩題為:《兩年前所作 一詩,誤傳出於某大家手筆,答友人問》) 在《胡繩詩存》中還可看到胡繩與郭沫若的唱和詩,胡繩《在順德清暉園和郭 老1962年題詩》云: 爆竹聲聲又一年,繁花如錦滿春園。 順峰山下今非昔,綵鳳城中人勝天。 仙廈勤招千里客,金琴不奏舊時弦。 我詩愧對如椽筆,但覺神州更轉旋。 (1989年2月) 郭沫若原詩為: 彈指經過廿五年,人來重到鳳凰園。 薔薇鬱鬱紅逾火,芒果森森碧入天。 千頃漁塘千頃蔗,萬家桑土萬家弦。 緣何黃竹猶垂淚,方喜乾坤已轉旋。 (1962年) (兩首見《胡繩詩存》第76,77頁) 1962年是毛澤東號召高舉」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下令全國 瞎折騰以致餓死千萬人的」三年自然災害」(劉少奇更正為」七分人禍,三分天災」 )以後,郭做為達官貴人遊山玩水,吟詩作賦,頌揚鶯飛燕舞,天下太平。胡詩作於 1989年春天,當時一大批進步知識分子紛紛簽名上書,呼籲政治改革,胡繩卻如此 悠閒自得,顯然與大家唱不同的調子。 通觀《胡繩詩存》,幾乎都是這類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之作,在其卷尾還有詩 二首,題為《一夕》,作於1991年12月25日,分明講的是蘇東巨變,紅旗倒地,抒 發了他作為中共皇朝孤臣孽子的兔死狐悲的哀痛之情: 一夕罡風捲地腥,山頹不壞世人驚。 旌旗陡失輝煌色,閭巷空傳歎息聲。 自古奸渠皆禍國,於今豎子忽成名。 可憐湮瓦城邊水,雪冷霜寒徹夜鳴。(其一) 魚爛而亡古有之,變生肺腑最堪悲。 堤崩水決緣群蟻,室毀宗傾笑毒鴟。 不信高丘無淑女,敢迎逆浪樹紅旗。 人間桑海尋常事,劫火消時鳳更飛。(其二) 詩在將蘇共改革派戈爾巴喬夫,葉利欽斥為」毒鴟」,"奸渠」,"豎子『,同 我於同年8月25日所作題為」六六壽辰赴紅橋購得雞冠花一盆喜賦」的七絕對蘇東巨 變感到歡欣鼓舞正好相反。我這首詩說:"葉總高登坦克車,雄雞一唱天下白(勃)。 今我欣逢六六順,冠紅似火慰蹉跎。"正所謂」人之不同各如其面。"胡繩同自由派 知識分子之間,恰如」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器」,當時在政治立場上可說是站 在南北兩極。 然而,正如慎之在《記胡繩》的信中所說,在胡繩這樣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身上,理性的力量何等強大。1989年5月,他領銜發表了社科院學者們的呼籲書,遂 即率團訪蘇,"六四」消息傳來後有人看到他暗自落淚,據慎之告訴我們,他於199 5年春節給胡繩拜年的時候,"凡是派」的胡繩對南非問題的評論表明他對毛澤東所 說」民族問題說到底是階級問題」已經發生懷疑。1998年初發表的《毛澤東新民主 主義的再評價》是他晚年深入反思的代表作。慎之完全同意李普援用蔡仲德評論其 岳父馮友蘭的話,認為胡繩一生也有」早年實現自我,中間失去自我,晚年回歸自 我」三個階段,對他作了全面正確的評價,慎之認為」胡繩所做到的實在已經很不 容易了。古今中外,有幾個人到了七老八十還能反思,還能」遺棄所學而焉」呢?在 經過了三十年的信仰,三十年的大惑以後,還能從頭反思,如馮友蘭,胡繩這樣的 ,以我之陋,實鮮聞知,胡繩作為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不容易啊!"有趣的是慎之說 他這段話是本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的精神說的,巧的是胡繩本 來姓項,叫項之迪。 的確,馮友蘭,胡繩等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其晚年仍勇於反省,翻然憬悟,"覺 今是而昨非」,敢於否定自己的過去,真正做到」堅持真理,修正錯誤」,這種精 神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慎之能以全面,發展的觀點,以寬容,厚道的態度評人論世 ,而不是」攻其一點,不計其餘」,誇大其辭,無限上綱,甚至」從雞蛋裡找骨頭 」那樣一種嚴酷,苛刻的態度,正是他為人的最大長處之一。最近看到某些左得不 能再左的論客竟然對吳祖光當年加入共產黨,對吳和新鳳霞接受政協委員的職務, 對李慎之在」六四」後沒有主動退黨......等等妄加指責,在他們眼中似乎是」洪 洞縣裡無好人」,這些左派人士表現得似乎比任何人反共都更堅決。但他們的思想 方法卻同共產黨人毫無不同,延安整風時曾把外來的知識分子和學生都打成特務分 子,不瞭解這段歷史的人可以讀一下韋君誼寫的《思痛錄》,此書對他們在知人論 世方面或許有所幫助。□ 2003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