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骨還父唯大智大勇者方能 何清漣 李慎之先生溘然長逝,為中國思想界留下的空白,將會延續一段很長的時間。 作為僻處南國的後輩學人,我與李慎之先生見面無多,總共三次,且都是在深 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99年見他與李銳、朱厚澤先生。那次只有我們四人,討論 的話題很集中,是中國近現代史、當前時局以及社會發展可能的走勢,時間近三個 小時。那次慎之先生談鋒甚健,言談中突然轉頭問李銳與朱厚澤兩位先生:「這些 事情,為什麼大家在位置上時就想不到?」李銳老人答稱:「屁股決定腦袋。一個 人凡在位置上坐著時,就想不到這些事,想的只是陞官。」朱先生補充了一句:「 就算想得到,也不敢說。沒人有那個膽子。」李慎之先生接著說了一句:「我們這 些老人今後能做的事情有限,就盡量說真話吧,把想得到的話,該說的話,在有生 之年說出來。」此後我再也未見過慎之先生。2000年春天以後,我的處境相當困難 ,自覺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友漁曾轉來先生的問候,讓我在徹骨的寒意中, 感受到一片融融暖意。 知易行難。尤其是在中國時下的環境裡,實踐先生這個說真話的心願是要付出 巨大代價的,但先生晚年確實身體力行自己這一心願。 親身參加20世紀革命的前輩知識人中,至今還只有少數幾位對這場與自己生命 血肉相連的革命進行了性質上的反思。韋君宜先生的《思痛錄》是她一生的天鵝之 歌,而李慎之先生的「風雨蒼黃五十年」與「革命壓倒民主」則將這種反思推上了 新的高度。讀先生的「風雨蒼黃五十年」之時,我還在國內。作為一位讀者,我是 將它當作一位親歷革命的老人奉勸當局者做中國最後一位專制者的檄文來讀的。讀 時心裡總是泛起一陣蒼茫感: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先生之願望,究竟何時能在中 國實現? 後來到了美國,先生「革命壓倒民主」一文正好送到《當代中國研究》雜誌, 那是一份打印稿,無電腦文本。編輯部囑我編輯此文,我一個一個字地將這篇文章 敲入電腦,讀完以後,不免有驚心動魄之感:先生此文,已經不僅僅止於說真話這 一層面,他通過自己晚年的思想梳理,對自己青年時期投身於其中,且誨人不倦引 導了無數後進者參加其中的共產主義革命,真正做到了「剔骨還父,剜肉還母」的 境界。如果不是一位秉社會良知、靈台澄明的大智大勇者,無法達到不辭創痛酷烈 ,「抉心自食」且細品其味的境界,由此足見其風骨之卓然與思想之深刻。 對20世紀共產主義革命,西方世界有好些位哲人有很深刻的論述。但先生以一 位一生魂魄精血繫於斯的親歷者身份進行反思,其中自有獨特大意義在。由於語境 的關係,這篇文章流傳得似乎不如「風雨蒼黃五十年」廣泛,但我一直認為,這篇 文章將作為後世研究中國20世紀革命史不可不讀的一篇文章。 立言貴在精而不在多。一個人在中國思想界的位置,並不能以論著多少而定。 因為中國至今還是世界上少數幾個嚴格控制言論並與網絡自由做不懈「鬥爭」的國 家,出版界早已經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不少人著書立論動輒以百萬言計, 但卻沒有一句話能夠讓人記住。而慎之先生雖然無專著問世,在參加革命的同輩知 識人中,慎之先生對這場革命的反思之深刻性,無人能出其右,僅此兩文,在同輩 知識人當中就成為絕響,並將成為傳世之作。 謹以此文遙遙遠致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