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夜半猶啼血 不信東風喚不回 ──悼李慎之 (法國) 陳 彥 李慎之先生走了,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今年的三月二日,筆者在北京短暫停 留,還同李先生有過一晤。其時,李先生的思維仍然是那麼敏捷,他對世界的動向 依然是那麼關注。此時伊拉克戰爭還沒有打響,我們的話題自然集中在伊拉克戰爭 上。李老尤其關注歐洲的立場,十分想了解法國此次為什麼如此堅決地反對戰爭。 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成為永訣。 開放與自省 九十年代中期以來,由於自己對中國當代思想演變的興趣,同李老的接觸漸漸 多了起來。每次回京,我們都會見面。慎之先生是中國世紀轉折之際的思想家,從 九十年代初至今,是其一生思想創造的高峰。無論是治學還是為人,李老都表現出 他這輩學人少見的開放與自省的特點,這是李老對我尤具吸引力的品格。 自九十年代初,李老寫出一系列的有關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文章,探究東西 方哲學與價值的異同。從1992年的「辨同異合東西」,93年「中國哲學的精神」, 94年的「全球化與中國文化」,95年的「亞洲價值與全球價值」等,李老企圖通過 梳理和辨識,從中國文化傳統中概括出一種開放、兼容、創新甚至尊重個體的精神 來。他曾經表示,他是一個一直做著「中國文藝復興之夢」的人,但他的夢卻不是 到傳統文化中去尋章摘句,恢復昔日的盛世,而是從傳統中尋求開放和創新的依據 。他的努力,毋寧說是一種中國傳統的再創造的工作。李老的開放是從學問到生活 ,一以貫之的。我同他的接觸自然十分有限,但每次交談,他對新知的渴求和對世 界時局的敏感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對國內一些年輕學人思想動態的瞭解和關心 ,也往往使我為之驚歎。 生命的反思 李老有中國大陸當代自由主義學派的領軍人之稱,從海內外學子無論是公開的 還是私下的反映來看,這個稱號他無疑是受之無愧的。九十年代中後期,國內自由 主義與新左派的爭論進入高潮,慎之先生那篇著名論文--「弘揚北大的自由主義 」被朱學勤稱作自由主義1998年在中國的破題之作也是十分精到之論。自那之後, 從「重新點燃啟蒙的火炬:紀念五四八十週年」(99年),「風雨蒼黃五十年:國 慶夜獨語」(99年),「回歸五四、學習民主:給舒蕪談魯迅、胡適和啟蒙的信」 (2000)到「革命壓倒民主--《歷史的先聲》序」(2001年),李老一步一個台 階,使他登上了當代中國反思的思想巔峰!他在對中國文化及其制度全面反思的基 礎上,從褒揚胡適,到發微陳寅恪再到承繼顧准,李慎之將中國士人的獨立傳統, 現代的批判精神與西方的自由理念成功地結合起來,這正是李慎之先生的思想高度 ,也是他留下的豐厚的精神遺產。 筆者以為,當代中國反思的特點不是思想的高度,而是步履之維艱。李老正是 踏著文化虛無、道統顛覆、良知泯滅的現代中國文化廢墟而負重前行的偉人。李老 是銳利的,他的一篇「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化──兼論中國的專制主義」,看盡了 中國歷史的悲涼;李老是虛懷的,他力陳要擺脫民族的苦難史,必須承繼各個文化 的優良品質,無論是中國的還是西方的;李老對己又是極為嚴苛的,他晚年對中國 文化和制度的反省無時無處不將自己擺進去,他對中國革命的反思,也是對他自己 一生的反思。他的反思不僅是用思想,而且是用自己的生命。 從一個理想走向另一個理想 李老不是八十年代中國啟蒙運動的高潮中出現的思想健將。八十年代中國有過 甚為輝煌的啟蒙運動,那一代人的一部分,曾經有過信仰,有過追求,有過良知。 他們曾經挨整,曾經蒙難,曾經受騙,也曾經整過人,同流合污過,落井下石過, 改革喚醒了他們的理想,刺激了他們良知。他們參與啟蒙,因為他們還相信遙遠的 烏托邦之餘光。然而,隨著改革篝火之熄滅,他們的理想之光也繼之泯滅。 李老不屬於這一茬,他曾經在悼念王若水的文章中談到他當時的心情:「當時 ,像我這樣的人心中也不是沒傾向,不是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被連續幾十年的 運動嚇破了膽,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腦袋,因此還是噤若寒蟬,只能在心底對若水 的正確與勇敢叫好、讚歎與敬仰。」 李老是在九十年代站起來的思想大師,這時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愚昧主義,更 是犬儒主義!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已不是暴政的一統天下,黑暗也非昔日可比,然 而當人們可以睜開眼睛看清黑暗的時候,黑暗卻又成為苟且的存在。慎之先生出入 後極權的犬儒世風,頂住專制主義的壓力,不僅沒有在烏托邦幻滅之後卻步,相反 ,他正是在這時奮起,將對專制主義的批判深入到對其對應物--奴隸主義的檢討 ,跨越後極權,從一個理想走向另一個理想!他深知中國的啟蒙還遠遠沒有完成, 但又深信啟蒙必須從教育國民作起。是什麼力量使他能夠衝破這種黑暗而又犬儒的 時代?是什麼力量支撐他走到今天?他是以自己的肝腸來餵養後代的鵜鶘,是呼喚 東風的啼血子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