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365天 高 瞻 災難突然就降臨了。一年前的四月二十六日,當楊建利在昆明被捕的時候,楊 家十幾口子正按原來的樣子平靜地活著。都是 「洗洗睡吧」的時候了,電話卻響起 來。妻子傅湘聽完電話就哭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告訴她,你丈夫出事了。楊家那晚 老老小小十幾口人都揪著心,沒法睡。 生活在恐懼中的中國人,包括移居海外多年的,大多會在聽到「出事了」這三 個字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心驚肉跳。這三個字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可能意味 著你的至愛親人被「背信棄義」的蔣介石謀殺了;三十年代,被日本鬼子抓走了; 四十年代,被「王實味」了;五十年代,被定右派了;六十年代,被隔離審查了; 七十年代,被抓了反革命組織成員了;八十年代,被天安門的亂槍打死了;九十年 代,被「雙規」了。到了新世紀,這三個字仍然浸泡在上個世紀的鎮壓和恐怖的毒 汁裡,在一樣的共產黨政權的天空下,演變出一輪又一輪新的人間蒸發。 楊建利被蒸發都一年了。整整365天,那個在離別了13年的北京街道騎著自行車 狂奔的楊建利,那個一直在謀劃著如何為中國做點什麼的楊建利,那個生龍活虎、 意氣風發的楊建利,忽然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他從來就不曾存在 過似的。若是沒有他的家人的苦苦哀告、求索,人們會覺得什麼也沒發生,用美國 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生活在繼續(life goes on) 。 可是別人的生活可以繼續,建利的結髮13年的妻子傅湘卻不可以。從認識到現 在,絕對是活到「一個不能少」的時候了,尤其是這個家裡的主心骨。建利「出事 」之前,我並不認識傅湘,後來我知道,她不是那種特別有主見的人。很明顯,多 年生活在一個強人的背後,她不需要有多少主見。可是當那個寬大的脊背忽然沒有 了的時候,傅湘就顯得既羸弱無助又手足無措。她小小細細的身體,一張臉和兩隻 眼睛都寫滿了憂愁和不知所以的仿惶。 不知所以的傅湘象海綿一樣地吸進周圍所有熱心人的營救建議。最初幾天,她 的所有電話都快要打脫線了。打電話的都說是建利的朋友,成千條的建議,讓她更 加迷惑。學數學的博士,此時卻是一腦子漿糊。幾天電話打下來,才想起要整理出 個頭緒,看怎麼個行動,卻還是整個一片「理還亂」。張三李四說什麼,全都混為 一團,該說的沒說,不該做的做了。整個就是個無頭蒼蠅,在一片慌亂之中,亂抓 救命稻草。周圍的人就只有歎氣。 心慌意亂的傅湘必需背著三個人哭,一雙兒女和楊建利92歲的父親,後一個因 為不住在一起容易做到,而前兩個就不容易。兩個小兒,9歲的女兒楊子湘,7歲的 兒子楊子建就在鼻子下面,傅湘每天深夜獨自飲泣之後,第二天早晨必需要裝作什 麼也沒發生的樣子送兒女上學。 好在女兒楊子湘很懂事,後來她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不是陪媽媽一 起哭,就是給媽媽送紙巾擦眼淚。這個建利兩口子領養的孩子,卻驚人地與媽媽知 心知肺。感謝上蒼,兒子楊子建稚氣未開,不知憂愁,天生一副彌勒佛一樣的笑臉 ,五官跟他爹簡直就如出一轍。爸爸都幾天、幾個月沒回家了,他還是堅定地相信 他媽媽的謊言:爸爸在北京開會。就像當初我的兒子也相信我在北京開會一樣,兩 個兒子都沒想到要問,會什麼時候開完。 有幾次快睡覺了,楊子建吵著要給爸爸打電話,傅湘說爸爸住的那個旅館沒有 電話,楊子建就會把嘴一撇說什麼stupid旅館,連個電話也沒有,就睡著了。早晨 醒來了,還不見爸爸,楊子建說:媽媽,爸爸老不回來,我們叫舅舅當爸爸吧。傅 湘的弟弟在建利被抓之後,經常上門做點雜務,帶兩個小孩出去玩,很得楊子建好 感。 建利失蹤半年之後,楊子建開始真正的反叛,不學中文,不彈鋼琴。這兩件事 平時都在建利的威逼之下一定要做的。如今家中只剩下個好欺負的媽媽,真自由。 某個早晨,楊子建一覺醒來,忽然問傅湘:萬一爸爸回來以後要打我怎麼辦?昨天 晚上我夢見爸爸了。傅湘說,那你趕快去上鋼琴和中文課。楊子建不傻,就照辦了 。 瞞騙楊建利92歲的老爹的工作,主要由楊建利的大姐建華主辦。建華是楊家6個 孩子中的長女,建利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姐姐現在仍然生活在中國,有兩個姐姐和父 母生活在美國的馬里蘭州。建利在六兄弟中最小,全家人都喜歡這個老小,也很尊 重他所從事的事業。大姐楊建華給我的印象就是「長兄為父」那種角色。她眉眼間 流露出的那種真正的憂愁,讓你覺得快樂很輕薄。她要對付的兩個生命如薄紙一般 脆弱的老人的無休無止的嘮叨和傷心,有時比傅湘對付兩個小的還要難。 家裡訂了《世界日報》。剛開始的時候每天小心藏掖。後來不小心叫老頭看見 了,日子就不好過了。92歲的老頭十幾歲就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無論如何也搞不 懂為什麼革命要吞掉他的老兒子。因為耳聾,他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整天就只管 自己嘮叨。每天把女兒堵在家門口,要帶他去見使館的大官,去見鄧小平,講理要 兒子。我去看他,他跟我講了兩個多小時,說他能肯定是兒子師大的同學把他兒子 害了。92歲的老人,腦子裡時空已經錯亂,卻堅定地相信有壞人。 建利的母親比他父親小了二十幾歲,腦子比老頭清楚得多。她不太說話,卻也 時常鬧著去使館要人。建利的也住在馬裡蘭的三姐建國領著全家老小去了兩次中國 駐美國使館要見大使楊潔篪,第一次被楊的一個秘書接待,好言相勸,回得家去靜 候回音。第二次去要人,乾脆秘書大人也見不著了,剩下看門的老頭應付他們老小 十幾口人。可憐第三次去,連二門都沒得讓進,便被轟了出來。一家人在使館外面 寒冷的街道上抱頭痛哭。華盛頓二月的灰色天空,讓楊家老小感到絕望。 以淚洗面麼?心急如焚麼?寢食難安麼?是 的,又怎麼樣?別說莫斯科,這世界就沒人相信眼淚。如果不知道活著就是一 個接一個的災難,那還當什麼中國人!楊家人在自己的苦難中,明白了痛苦是非常 個人、非常家庭的。你不能指望別人都放下手頭的活計和各自的煩惱去長期地幫你 喊叫。生活在一眼望不到頭的痛苦當中,還必須要學會堅忍。 傅湘必須工作,去養一個房子,兩個小孩和兩個老人。楊家的每一個勞力,都 必須在維護本身的生計之外,盡可能地承擔營救楊建利所帶來的精神和經濟負擔。 建利的大姐說,實在不行就賣房子,怎麼的也要把弟弟救出來。楊家不是什麼有錢 人家,全家都是工薪、勞動階層,工資加上把自己的住房的一部分拿出去出租的收 入,不窮,但也絕不富,屬於那種經不起額外折騰的小康階層。偏偏出了個這麼個 愛折騰的「忤逆子」楊建利,楊家得為丟錢保命做準備。 楊建利你幹點什麼別的不好,憑你兩個名校的博士學位,一年掙個十萬八萬的 ,光宗耀祖,全家沾光。非要把全家人鬧得吊在半空,成天為你擔驚受怕,你才安 生是不是?你坐牢了,你動不了了,全家老小都為了你四處奔走、寢食難安、傷筋 動骨。你老母臉上掛著的是兩行擦不幹的眼淚,你老父眼巴巴的雙眼每天只盯著家 門;你髮妻眼角的皺紋又增加了幾根根…… 可楊家沒人抱怨。覺得建利可惜了的,說他一根筋,有野心的,都不是楊家的 人。建利剛剛失蹤的那會兒,傅湘坐了16個小時的飛機到北京,兩個小時之後,又 坐了同一架飛機返回。中間在北京機場被扣留的時候,是與一群偷渡嫌犯一起度過 的。傅湘不會耍賴使潑,不會破口大罵,不會滿地打滾。她心裡急啊氣啊,可人家 叫她回來,她就回來了。連句罵人的話都沒有,只是獨自在飛機上抹了幾回眼淚。 建利的大姐在今年初也去了趟北京,她進去了。可卻被北京的各種執法機關狠 狠地耍弄了一番。大姐被指到東、指到西、指到南、指到北,就是不給指到楊建利 被關押的地方。有的是真不知道,知道的絕不告訴她。大姐在北京零下七、八度的 嚴寒中低著頭奔波,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抹一把,再往前走,沒人看她。 最後找到律師莫少平,懇求之下莫律師方同意接手。不是莫律師不同情,實在 是無從下手。楊家人手頭沒有一紙證明楊建利的在押文書。而 沒有這張文書,律師根本就無法介入。莫律師還是有些辦法,居然打聽到了建 利的關押地,北京市國家安全局看守所,俗稱大紅門。大姐直奔大紅門,拐了99道 彎,問了100個人,終於在北京南郊泥濘不堪的陋巷盡頭,看到了一道大鐵門。大姐 滿懷希望地奔過去,人家冷冷地說人是在這兒,但你不能見。那你們把他放到窗口 我看一眼就走。不行。那放點錄像給我看看,也不行。我們這兒離裡面還遠著哪, 你回去吧。 建利的在山東工作的大哥建軍,除了心裡痛奔得累之外,還有另一番感觸。他 對建華說,還是你的美國護照有點用,我去的所有地方根本沒人答理我。這個山東 地方的小幹部到了北京的各色森嚴的衙門口,簡直就是流民一個。沒人正眼瞧他, 沒人好好回答他的問題。去年他頂著北京八月的毒日頭,到處呼喚弟弟的名字,得 到的只是白眼和嘲弄。 牢裡牢外的感覺都是度日如年,一年卻很快就到了。4月24日下午,華府以及北 美6個大城市為建利舉行燭光晚會。在中國大使館前見到傅湘,奇怪的是她面色紅潤 ,比以前還微微胖了些。我笑說,傅湘,你看著不對呵,你應該面容枯槁、神情憔 悴、兩眼深陷、瘦如骷髏,因為你發愁呵。傅湘瞇起眼睛一笑,說,都是假的,臉 上是剛塗的紅色,發胖是不鍛煉了,不做飯吃巧克力。建利不在,一切從簡。說著 就去跟在場的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去了。 現在的傅湘比起一年前很是不一樣了。那個手足無措、不知所以、暗自抹淚的 弱女子已然不見。一年多來的奔國會,見政要,寫求告信,發呼籲書,開新聞發佈 會,已經使一個不問政治,六神無主的婦人家,變成了一個風塵僕僕、老到沉著的 公共關係專家。誰是誰在哪兒幹什麼的,全都對上了號;幹什麼該找什麼人怎麼說 話,她全知道。電子郵件一發,大家都知道下一步她要幹什麼;小筆記本一翻什麼 時候幹什麼,全都安排好了。眼見著,苦難就這麼塑造了一個人,一個楊建利不熟 悉的人。不是不痛不苦了,而是學會在人面前把握自家的悲哀了。 可無論怎麼「公關」,建利就是出不來。一年了,人們在呼籲釋放楊建利,可 有誰喊過釋放楊建利的家人?他們被囚禁在心理的、感情的、親情的牢籠裡,忍受 著不一定比楊建利更少的痛苦。什麼時候看見建利家的老人,都能看到他們緊鎖的 眉頭,感到他們緊縮的心頭,和因為鬱悶而倍感憋氣的胸口。他們拿起筷子想起建 利、掀起被子想起建利、走出家門想起建利,看到小孩 想到建利、面面相覷時想到建利,就沒有時候不想建利!北京大紅門國安局看 守所關押的何止楊建利一人!那間小小的號子,分明把全家的魂也鎖了進去! 曾經讀到一首先鋒派的詩,說是「燈一開,天就黑了。」這麼順一下就是「楊 家的人一揪心,建利就出事了。」完全沒有道理。可這個世界就是沒道理。滿心為 國的人被打入了黑牢,貪贓枉法的人卻青雲直上。在中國,你跟誰講道理啊。受著 罷你。你說楊家人跟著受罪了,受罪的人多了去了。王實味給砍頭的時候,遇羅克給 槍斃的時候,吳宏達、魏京生給判勞教關黑牢的時候,還有千千萬萬不知姓名的「 地富反壞右」給槍斃關牢下放的時候,他們的家人都受大罪了,背黑鍋了,擔驚受 怕了,人們知道麼?受難的有冤的有求救的地方,有說話的地方麼? 你講究革命人道主義的共產黨在教育人民的時候,出現在電影、舞台上的都是 不食人間煙火,斷子絕孫,堅定干革命的人。可實際上你們根本就是把自家人的性 命拴在褲腰帶上蠻幹的一群草莽。一有什麼危急,你先跑了,留下你家人為你死, 為你急,為你四處求人。你毛澤東革命先輩人等如何對待自己的女人?爬雪山過草 地突敵圍,越忙越急你越要發人欲。發完了,你提起褲子又干革命去了,留下你的 女人在馬背上嘔吐,在野地裡陣痛,在豬圈裡生產,在無奈中把孩子給人。這邊紅 腫還沒消掉,你又來了。你的女人又要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滿足你革命的需要!這 樣的革命黨人以及他們所留下的傳統,怎能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你關一個人 等於關全家人,你殺一個人等於殺全家人啊! 楊建利,它日你出得獄來,頭一件事就是要給你老父母磕個響頭,給傅湘下跪 謝罪,給你的兄弟姐妹鞠躬致謝,給你的一雙兒女加倍補償。不能因為你有個崇高 的事業,你的家人就要為你擔驚受怕,吃盡辛苦。你將來當大官,做主席做總理當 要人,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忘記時刻為你牽腸掛肚的家人。這是你區別於你要 改造的那個政權的最根本的東西。 或許,建利在這365天的關押中,已經領悟到了。 作者兩年前被中國國安部門人間蒸發,家人慘痛欲絕。值楊建利被關押整365天 之際作此文,與天下受難人共苦。 又以此文獻給我的至愛親人薛東華。他在我被關押的166天當中,含辛茹苦,華 發早生。在絕望與期待中等待我的歸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