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地說出常識的良知 ──祭李慎之先生 (北京)劉曉波 李慎之先生去世,成為大陸知識界的「事件」,乃為近幾年所罕見。這在全民 關注SARS危機之際,更凸現出李慎之先生之有無,對於民間知識界的重大意義。官 方的冷處理和民間的熱追思之間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也透露出耐人尋味的信息:今 日中國,一位資歷豐富的老人之身後哀榮,無論是褒揚還是貶損,官方的評價並不 重要,而民間的評價才一言九鼎。因為,在官方價值急遽貶值的時代,特權者的「 欽定」評價,如同官方自稱的偉光正一樣,在民眾的心中並沒有多大份量;而無權 者的自發追思,才是由衷而真實的尊敬。 民間的自發追思,大都聚焦于先生的晚年行跡之核心:「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 思想」。而在仍然不准獨立和不准自由的制度環境下,能夠以「獨立精神」表達「 自由思想」的慎之先生,確實代表了大陸知識良心所能達到的精神高度。然而,披 閱痛悼慎之先生的大量文字,我在強烈地感受到由衷的悲痛之餘,也體驗到另一種 更為深層的悲哀──顧准之後,有了慎之先生,無疑是自由知識界的幸運和榮耀, 但他的去世卻留下了很難填補的空白,「良知稀缺」的道義荒原,「常識遮蔽」的 知識廢墟,也可能因此變得更加荒蕪,以至於慘不忍睹! 先生對中國知識界的最具力度的震撼在於:作為有資歷的「老革命」和體制內 的副部級離休幹部,先生不但超越了其體制身份和既得利益,也超越了知識界的「 曲筆隱語」的方式和「避免正面對抗」的生存策略(在某種意義上,「曲筆隱語式 」自由主義敘事很容易淪為偽自由主義;「避免正面對抗」也是退向無原則馴順的 曲徑),轉而以公共發言上的勇敢、誠實、直率來面對一黨獨裁的制度現實。由此 ,先生被奉為「道義英雄」,確為名至實歸。然而,信守公共發言的誠實,作為人 性的底線道德和社會的起碼公德,本應該是由制度所保障和由民風所獎賞的常識, 根本不需要多勇敢多良知,更不必付出什麼個人代價,而在中國卻變成了人性高貴 的象徵,因而也就變成了對每一個體的嚴峻考驗,制度的打壓和民情的冷漠之下, 唯有不計名利和不畏強權的英雄方能為之。故而,先生當此英雄,只能證明國人生 存環境之惡劣,這樣的英雄越稀缺,越被無權勢群體奉為人格楷模,我們的生存環 境也就越惡劣,以至於英雄之舉所標示的社會整體品質恰恰是誠實良知的反面── 謊言式生存的盛行和犬儒式聰明的氾濫。 我與慎之先生的個人交往不少,或兩人見面對談,或閱讀先生的來信,談得最 多的話題有三: 話題一:先生對自己的痛切反省,最痛切的當然是年輕時的左傾激情。先生多 次提及:自己早年追求共產黨,除了國民黨的專制腐敗和國家的凋敝動亂之外,上 個世紀的30年代,由延安發動和操控的「革命新啟蒙」,對他們這代知識分子青年 期的人生抉擇上,具有難以抗拒影響。之所以如此,就先生個人而言,不僅在於青 年人本身的衝動激進和理想主義,更在於這代人對自由主義的一知半解。就當時的 意識形態之爭而言,不僅在於中共在國統區發動的宣傳攻勢,更在於五四啟蒙一代 的分裂,許多對年輕人極具感召力的大人物的急遽左轉,先生特別提到魯迅及左聯 對自己的巨大影響。當時毅然奔赴延安的年輕知識分子,大都把高調的魯迅視為精 神導師,而對低調的胡適則不以為然。 正是這樣的反省,使慎之先生的晚年取向發生了重大轉折:對五四一代的評價 ,先生提出了「尊魯迅,尤尊胡適」。對抗戰前後中國大勢的理解,先生用「革命 壓倒啟蒙」代替了頗為流行的「救亡壓倒啟蒙」,這與王若水先生的生前絕筆《整 風壓到啟蒙》,可謂一拍即合。在對自己的評價上,先生說自己不是「天足」,而 是被包裹過的「解放腳」,無論怎樣努力適應新鞋,落下的半殘也難以徹底矯正。 唯有這份自我矯正的努力和清醒,還可以稱為差強人意的晚年自慰。 話題二:先生反覆談到普及自由主義常識的重要性。先生以自己年輕時的閱讀 經驗證實說,當年的「革命新啟蒙」,之所以能夠取得巨大成功,其中很重要原因 之一,不僅在於那些革命宣傳的激進性,更在於其文本的通俗性。激進迎合了年輕 人的秉性,通俗適合了大眾的閱讀水平,二者的緊密結合能夠把洋馬列變成中國語 境下的大眾常識。慎之先生特別提到,中共的筆桿子,從黨魁毛澤東到黨棍陳伯達 、康生再到黨秀才艾思奇、胡喬木、範文瀾等人,個個都是宣傳「黨文化」的高手 ,既擅於結合本土的民情經驗、又精於以大眾口味闡釋「洋馬列」,遂把艱澀抽像 的理論變成通俗易懂的常識,延安整風運動及毛澤東的「文藝座談會講話」,又使 「下里巴人」文風成為中共意識形態的最醒目包裝。相比之下,國民黨的那些「黨 文化」宣傳,對於激進的年輕知識人而言,顯得保守迂腐;對識字率不高的大眾而 言,又顯得深奧高雅;因而也就無法變成知識精英和工農大眾皆能接受的常識。 當我爭辯道:胡適的文字以直白行世,其自由主義理論也很常識化,比如杜威 的實用主義哲學在胡適筆下變成了「科普讀物」,反而是魯迅的文字趨於晦澀。慎 之先生回答說:我說過「革命新啟蒙」的兩個特點:激進和通俗,二者相輔相成, 方能吸引大眾。胡適是有直白和常識的一面,但他與魯迅相比,缺乏鬥士的激進, 顯得過於君子。魯迅決不要「弗厄潑賴」,而胡適專講「弗厄潑賴」,我們這代人 的多數,當年也都跟著魯迅拒絕「弗厄潑賴」。現在中國的自由主義,二者做得都 不好,「弗厄潑賴」得不夠,普及常識更不夠。我這把年紀,也有自知之明:我做 不成書齋裡的學者,更成不了大變革中的思想家,量體裁衣,能盡的綿薄之力,也 就是做點向民眾普及自由主義常識的啟蒙工作。 先生的反省讓我想起了葛蘭西的獄中思考,在寫於監獄的《實踐哲學》中,葛 蘭西強調的主要思想之一是:身處大變革時代的知識分子,最迫切的社會責任是批 判性品質,這品質不是書齋式「潔癖」和建樹,也不僅是一種理論的批判,而是致 力於自覺的介入和常識的普及,是產生一批「知識分子活動家」。他們能夠把理論 真理通俗化為大眾常識,把自由意志變成實際踐行。當知識分子的普及性啟蒙能夠 把自由主義的理念變成大眾常識之時,大眾化的自由主義運動才是可以期待的。 話題三:如何拒絕後極權社會的恐懼和謊言。慎之先生說:這顯然與1949年後 知識分子的處境和心態高度相關。大多數革命知識分子自恃為中共打天下立過汗馬 功勞,先是逐漸變成了坐天下的特權階層的一員,繼而在烏托邦崩潰之後又墮落為 孜孜於既得利益的聰明犬儒。青年時代的激進情懷和理想主義,其幼稚膚淺,固然 不堪回首;但晚年的保守僵化和老謀深算,又何嘗不是自我閹割,流風所及,腐蝕 的不只是一兩代人。 他特別以自己的親歷為反省的素材:我26歲就參加了開國大典,30歲就成了 十一級高幹,「享受了坐天下的果實」。雖說我覺悟得不算晚,反右的厄運已經使 我醒悟了,並開始斷斷續續的自省,但我還是長時間沉默,想來原因無非兩條:一 來是我復出後也得到過重用,參加過十二大報告的起草,還被恩准為副部級,主管 社科院的國際片,仍然享受著坐天下的優惠,自然要忠實地為黨為國服務。二來是 擺脫自我恫嚇太晚,很多早就想明白的道理,被自我恐懼堵住了,不敢出口,沉默 了很多年。真可謂心懷餘悸地說謊話、當兩面派,還總以為自己工作認真為人老實 。可人很奇怪,有時會懾於一般的恐怖而戰戰兢兢,有時卻會被大恐怖激發出勇氣 。六四是大罪惡大恐怖,「不在刺刀下做官」,就是這大罪惡大恐怖激發出的,是 即興的、脫口而出的。一旦出口,就擺脫了恐懼,自我解放了。所以我說,與其等 著人家給你鬆綁,遠不如自己先給自己鬆綁,自我鬆綁的人多了,別人想捆也捆不 住。 正是這樣的自省,才會使慎之先生對哈維爾尊敬有加,寫出對後極權社會的一 針見血之言:「後期極權社會最高的原則是『穩定』。而為了維持穩定,它賴以運 轉的基本條件仍然是恐懼和謊言。瀰漫的無所不在的恐懼造成了瀰漫的無所不在的 謊言。」「每個人都有東西可以失去,因此每個人都有理由恐懼。」但,為了既得 利益而自保的生存策略就毫髮無損嗎?用向自己的良心說謊而換取行屍走肉的安全 ,難道就不是更徹底的失去嗎? 讀先生之文字、聽先生之談吐、看先生之行跡,在當下中國的後極權環境中, 先生之倍受褒揚的「獨立之精神」,實為對外在恐怖和內在恐懼的雙重拒絕,在公 共發言中堅持言說常識的誠實。先生之屢受推崇的「自由之思想」,實為對現代自 由主義價值的常識性尊重,並把這種尊重化為普及常識的啟蒙行動。而對於中國知 識界來說,如何克服由內在恐懼所造成的精神自戕,如何將自由主義理念變成大眾 常識,進而變成實際的踐行,還是一個遠未擺脫的困境。因為,普及自由主義常識 的誠實言說,首先要面對的就是一黨獨裁的制度常識,六四大屠殺是罪惡,鎮壓法 輪是罪惡,這罪惡是再明顯不過的常識,但在精神監獄的自閉中,常識性罪惡,不 但被常識性的外在恐怖所掩蓋,也常常被另一種常識性的內在恐懼所遺忘,在犬儒 化生存已經變成精神流行病的當下中國,別說在中共最忌諱的敏感時期人們的自覺 迴避,就是在平日裡也沒有多少人肯為常識吶喊。而在一黨獨裁的五十年大慶盛典 之際,在黨魁江澤民用「三個代表」為自己樹碑立傳之時,慎之先生卻敢於在最敏 感時期公開說出最常識性的制度罪惡,也就必然給人以空谷足音般的震撼。 現在的中國,成熟的自由主義學理已經大量輸入,玩弄自由主義詞藻的手法也 可謂花樣翻新,對自由主義的書齋式言說也已經進入了「准自由」的勝境,然而, 唯獨對自由的踐行卻幾乎退向無所作為的窘境。對每天發生在身邊的罪惡視而不見 ,卻端坐於理論高峰上頭頭是道地闡述抽像的正義,在申報教授職稱時拿出一本研 究「消極自由」的論著;對霸道蠻橫的權勢者極盡小罵大幫忙的嫵媚之態,卻在古 香古色的書齋裡嚴肅地論證尊嚴,在酒足飯飽之餘鄭重地討論良知;對寬容的全力 標舉卻只用於苛求他人,而對自己的懦弱施以無限寬容,以至於在最基本的公德底 線上,也要玩出冠冕堂皇且眼花繚亂的多重標準……於是,正義、尊嚴、自由、良 知和寬容等常識,變成了莫測高深的顧左右而言他,讓人搞不清這些自由主義言說 ,是生命信念的虔誠表達還是處世謀食的方便工具?陷於怪誕的生存悖論也就成為 必然:一個每天談論自由的知識分子,從寫下關於自由的第一個字開始,就已經打 定主意在紙上文字和實際行為之間,劃出一條互不相干的界限,而且並不覺得這是 對自由的褻瀆和出賣。 如果自由只是言說而不必踐行,那麼自由便不是道義,遑論力量! 慎之先生的學養或有所欠缺,其思想也決非一流,然而,先生能夠擺脫恐懼, 能在公共發言中誠實地說出常識,特別是敢於坦然面對自己青年時代的思想迷誤和 人生歧途,且能夠對自己的過去進行超越道德自責層面的更深入的理性剖析,這樣 誠實的道德良知和這樣深刻的理性精神,完全配得上「高貴」二字。 故而,說出常識的良知構成了先生留給中國知識界的核心遺產,《風雨蒼黃五 十年》實為這一遺產中最具代表性的模板。先生曾言:「『六四』已經過去十年, 鄧小平也已死了兩年,中國進一步改革的條件不但已經成熟,而且已經『爛熟』了 。」先生還說過:在普遍的謊言性生存中,真話就具有排山倒海之力,「時機一旦 成熟,一個赤手空拳的平民百姓,就能解除一個整師的武裝。」(《無權者的權力 和反政治的政治》) 凡是追念先生的後輩,不管出於怎樣的外在約束和內在苦衷,如果我們這代人 已經決意只研究書齋中的自由主義,而把踐行自由的行動推遲到遙遠的未來,至多 謹言慎行地等待著明主開恩,那麼,這等待也許就是無限期的,直等到了此一生之 時,還只能發出「遙遠的自由,多麼渺茫!」的悲歎。 當此之時,倘若念起慎之先生,何以面對?恐怕連「愧對先生」的自責,也屬 奢侈。 2003年5月25日於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