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的復仇與殺人 北京 張耀傑   新編歷史劇《趙氏孤兒》根據元代雜劇作家紀君祥的同名舊劇改編而成,是北京人藝著 名導演林兆華和著名演員濮存昕、徐帆等人,與體制外的自由文化人牟森、金海曙精誠合作 的一部真正可以與世界先進文化初步接軌的精品戲劇,同時也是恰好可以對張藝謀的電影《 英雄》形成解構和顛覆的一部經典戲劇。2003年4月16日晚上,筆者在首都劇場觀看了該劇 的舞台演出,由於SARS大爆發,首輪演出第二天被迫中止,預期中的演出轟動也沒有能夠表 現出來。不過,隨著SARS的消退和演出的恢復,該劇比老捨《茶館》更加深沉震撼的藝術感 染力和藝術生命力,必將得到人們的普通的認同。   一、《趙氏孤兒》的復仇與殺人   據戲單上由編劇金海曙署名的《作者的話》介紹,《趙氏孤兒》最初由林兆華提出創意 ,通過牟森找到金海曙,時間是2002年3月。在由林兆華召集的創作會上,與會者議定了兩 條原則性意見:「一是要做一個現實主義色彩的話劇『大片』,二是在紀版《趙氏孤兒》的 基礎上,對人物、情節和主題等進行全面的擴展和改造。」   由於沒有看到劇本,舞台呈現中也沒有把所有情節交待明白,筆者只能根據並不準確的 印象來敘述話劇《趙氏孤兒》所進行的「全面的擴展和改造」:全劇開場,先是一匹白馬在 煙霧籠罩或者說是漫天風沙的舞台縱深處橫穿而過,接著是貫穿全劇的主要人物程嬰,從舞 台中央沿中軸線一步步走向觀眾的出場亮相和自報家門。據程嬰交待,這一天是丞相趙盾的 母親七十大壽的日子,他作為趙府的門客和大管家,承擔著迎往送來的職責。程嬰身後的寬 闊舞台上另有兩個表演區,左邊是他懷孕的妻子陪著同樣懷孕的公主——趙盾的兒媳婦—— 散步閒談,公主不顧地位懸殊與程嬰的妻子以姐妹相稱,主動提出兩個孩子出生後如果是一 男一女就結成夫妻的建議,趙盾的母親以老壽星的身份支持了公主的建議。在右邊的表演區 裡,與劇情相關的各位人物依次登場,藉著拜壽的名義向趙盾或求教或求情。前任丞相公孫 杵臼的上場,把戲劇情節推向第一個高潮,他警告趙盾:一朝皇帝一朝臣,登基不久的晉靈 公,一個月前已經秘密派人到西域迎接先帝時代的欽犯、同時也是趙盾仇敵的屠岸賈回京, 新一輪的政治清洗即將開始。在跑龍套的儀仗隊簇擁下,晉靈公威風凜凜地上場祝壽,把剛 剛回京的屠岸賈鄭重其事地介紹給在場的趙盾和公孫杵臼,說是國家正在用人之際,希望趙 盾與屠岸賈不計前嫌為國出力。屠岸賈在晉靈公的召喚和支持下殺氣騰騰的出場亮相,為全 部劇情提供了最為重大的戲劇懸念,接下來便是屠岸賈的復仇計劃連同晉靈公改朝換代的殺 人計劃的逐步展開和全盤落實。   20年前,趙盾奉先王之命驅逐屠岸賈時,只是殺掉屠的妻子而放走了屠本人,從而為自 己留下莫大的後患。被任命為太尉的屠岸賈,在晉靈公的授意和支持下,製造事端逮捕了趙 盾的兒子駙馬趙朔。在握有兵符的趙盾猶豫不決的情況下,公孫杵臼秘密安排提彌明發兵圍 攻屠岸賈,反而為晉靈公武力收回趙盾手中的兵符提供了借口。面對太后的勸阻,晉靈公以 「晉國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天的」之類的絕對天理來表白自己富國強兵的神聖願望 ,並命令魏絳率兵平息提彌明的兵變,進而授權屠岸賈逮捕殺害趙盾一家連同門客家將三百 多口。在公主生出趙朔的遺腹子之後,屠岸賈吸取趙盾的教訓要斬草除根,從而引出搜孤救 孤的戲劇情節。   為了保住趙氏孤兒這顆復仇的種子,公主服毒自殺,公主的貼身女侍被用藥箱帶走孤兒 的程嬰殺死滅口,武將韓厥和公孫杵臼的家將隨後也自殺滅口,程嬰以假告密的方式出賣犧 牲公孫杵臼連同自己兒子的生命,從而贏得屠岸賈的信任,趙氏孤兒也因此成為屠岸賈的義 子屠勃。試圖救護公主和趙氏孤兒的太后,先是遭到兒子晉靈公的軟禁,隨後又用晉靈公送 來的藥酒毒死身邊的宮女連同自己,臨死前留下把自己的頭顱掛在城門柱上的遺囑,說是要 親眼看看晉國是如何富強起來的。   16年之後,晉靈公在屠岸賈的輔佐下實現了富國強兵的願望,屠岸賈得到的並不是丞相 的實權而是沒有實權的國公頭銜。舉行加封儀式的這一天同時也是屠勃16歲的生日,忍辱負 重的程嬰終於說出屠勃的身世,以所有為救護屠勃而犧牲生命的死人的名義要求復仇,屠勃 在震驚之中表現出的卻是「這些人的死與我沒有關係」的拒絕和軟弱。當晉靈公以微服私訪 的方式突然出現在屠岸賈家中的時候,徹底失望的程嬰冒死來到晉靈公面前,公開宣佈屠勃 就是趙氏孤兒的秘密。對於跪倒在地請求公斷的程嬰和屠岸賈,晉靈公並沒出給出公斷,而 是像16年前利用屠岸賈借刀殺人時一樣,以國家需要人才為借口帶走趙氏孤兒。面對屠岸賈 家將的屠刀,程嬰大義凜然地喝下自己事先預備的藥酒。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盡情抒發和 宣洩著壓抑在程嬰連同屠岸賈內心深處的喜怒哀樂,同時也預示著屠岸賈一心要斬草除根反 而弄巧成拙養虎遺患的失敗命運,以及晉靈公利用趙氏孤兒充當新一輪殺人工具的政治清洗 的即將到來。    二、新編《趙氏孤兒》的歷史性跨越   關於新舊《趙氏孤兒》之間的區別,金海曙在《作者的話》中介紹說:「考慮到紀版《 趙氏孤兒》流傳甚廣,其基本故事不宜做太大的改動。新版《趙》劇除在『搜孤救孤』一節 上基本沿用了紀版的說法外,對各主要人物如屠岸賈、趙盾、程嬰和趙氏孤兒等的性格和人 物命運上均做了新的描述,復仇是題中應有之義。在結構上,新版《趙》劇分兩大塊,前半 部的基本背景是胸懷大志的青年國王晉靈公繼位,其上台後為貫徹自我意志,富國強兵,改 變政令不通的政治局面,調先帝犯人屠岸賈從西域回京,從而展開屠岸賈同舊朝老臣趙盾、 公孫杵臼等政治集團之間錯綜複雜的矛盾,終於演變為一場禍及全城公仇私憤交織的大屠殺 。後半部則主要呈現成長後的趙氏孤兒所必須面對的人生困境,即屠岸賈一方面為養育栽培 他成人的大恩人,另一方面又是趙氏家族全滅的罪魁禍首,趙氏孤兒生而為人,就不得不背 負起其人生命運所難以承載的兩難抉擇。」「因此,在該劇主題呈現上,也可以理解為新舊 兩個時代價值觀念變遷所帶來的無可解釋的困惑。舊時代的轟轟烈烈、復仇屠戮均有其內在 的合理性及英雄主義色彩,而在新時代中,舊時代的一切後果要新成長起來的『趙氏孤兒』 來承擔,客觀上對個人生命存在的意義形成了一個不容迴避的質疑。在每一幕的戲劇呈現上 ,筆者設置了『事與願違』和『形勢比人強』的基本情境,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個人的人生 目的的實現與否確實是微不足道的。」   在這種解釋中,存在著一個極其關鍵的自相矛盾:晉靈公的「貫徹自我意志」與「在漫 漫歷史長河中,個人的人生目的的實現與否確實是微不足道的」的普遍性結論之間的不一致 。所謂「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個人的人生目的的實現與否確實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不是金 海曙不得已而為之的話語策略,就只能是一種似是而非、似新而舊的犬儒式結論。道理很簡 單,早在1844年,馬克思就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發表過他的人道主義一元本體 論:「對宗教的批判最後歸結為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樣一個學說,從而也歸結為這樣一條絕 對命令:必須推翻那些使人成為受屈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係……」 「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從宣佈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的解放。」在更早的17 76年,美國人就在《獨立宣言》中莊嚴宣告:「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 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 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類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 同意而產生的。……當追逐同一目標的一連串濫用職權和強取豪奪發生,證明政府企圖把人 民置於專制統治之下時,那麼人民就有權利也有義務推翻這個政府,並為他們未來的安全建 立新的保障。」   基於馬克思「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的人道主義本體論,利用臣子們之間的公仇私憤 進行政治清洗的晉靈公,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和殺人魔王。相應的,以晉靈公一個人的意志 為意志、一個人的權力為權力的晉國,是一個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和存在理由的非人道和反人 道的專制王國。在這樣的國度裡,屠岸賈不擇手段的殺人復仇固然可恥,被當作忠臣義士歌 頌禮讚的程嬰、公孫杵臼之流,所充當的同樣是專制強權的殺人工具;他們不知道履行自己 推翻非人道和反人道的專制強權的當然義務,反而以犧牲自己連同別人的寶貴生命為代價, 把幾乎一代人的全部希望極端盲目也極其可憐地寄托在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身上,絲毫談不 上「其內在的合理性及英雄主義色彩」。   金海曙既然知道「個人生命存在的意義」是新時代的價值觀念,就應該明白這樣一個基 本事實:與西方社會相比,中國社會並不缺乏中產階級或中間勢力,所缺乏的只是代表大多 數中產階級和中間人士的公共立場、公平平台和公共文化,以及由此而來的公理面前人人平 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制度面前人人平等的普世性的公共道義、公共法律、公共製度和公 民意識。打從有文字記載開始,《詩經·大雅·北山》中所歌頌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是一種化天下之公為一人之私、化一人之私為天下之公的天人合 一加政教合一的極端思維和極權專制。孔子在《論語》中所提倡的「仁者愛人」、「和為貴 」的「中庸之道」,並沒有發展成為人人平等的公共文化和公民意識;他自己反而從一開始 就毫不含糊地站在維護皇權專制的強理強權立場上,以「克己復禮」的神聖名義充當起神道 設教的教主角色。儒教道學與專制強權之間更進一步的相互利用,必然是三綱五常、三從四 德之類化天下之公為一人之私、化一人之私為天下之公的絕對天理和極權專制,連同由此而 來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以至於「存天理滅人欲」的極端教條,根深蒂固地深入人 心。有史以來的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的非人道和反人道的根本癥結和精神癌症就在於此。反 過來說,只要中國社會能夠像歐美先進國家那樣確立和實現公理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 人平等和制度面前人人平等的普世性的公共道義、公共法律、公共製度和公民意識,化天下 之公為一人之私、化一人之私為天下之公的絕對天理和極權專制就會徹底喪失其存在的價值 和理由,所謂「個人的人生目的的實現與否確實是微不足道的」之類大面積的反人道現象也 將不復存在,代之而來的正是馬克思所說的「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從宣佈人本身是人的最 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的解放。」金海曙所謂的「形勢比人強」實際上就是制度比人強:專制 制度通過犧牲所有個人的人道權利來維護獨裁者至高無上的神道權力,民主制度通過對於強 勢強權的有效制約來保障所有個人平等自由的人道權利。   應該說,金海曙在《作者的話》中表現出的自相矛盾,並沒有影響新舊《趙氏孤兒》之 間已經實現的歷史性跨越。在紀君祥的元雜劇《趙氏孤兒》中,最終達成的是趙氏孤兒「奏 知主公,擒拿屠岸賈,報父祖之仇」的大團圓結局,趙氏孤兒在曲終奏雅、神道設教的唱辭 棗「謝君恩普國多沾降,把奸賊全家盡滅亡。……這恩臨似天廣,端為誰敢虛讓。誓捐生在 戰場,著鄰邦並歸向。落的個史冊上標名,留與後人講。」棗裡面,所歌頌的不過是草菅人 命的忠臣對於同樣草菅人命的奸臣的復仇勝利,真正的罪魁禍首專制國王,反而成了他絕對 效忠的神聖主宰。在新編話劇《趙氏孤兒》中,趙氏孤兒以一句「這些人的死與我沒有關係 」,徹底顛覆了程嬰、公孫杵臼之流以犧牲自己與別人的生命來表現和證明自己是忠義之士 的合理性;掛在城門柱上的太后的頭顱,更是對於連自己的母親和妹妹都要斬盡殺絕的專制 暴君晉靈公的人道譴責。   新編話劇《趙氏孤兒》的編創人員並無意於和張藝謀的電影《英雄》叫板對陣,它的演 出效果卻在事實上造成了對於《英雄》的解構和顛覆。在《英雄》中,「為天下而征服天下 」成了殺人魔王秦始皇草菅人命無惡不作的絕對天理,在《趙氏孤兒》中,同樣在「為天下 而征服天下」的殺人魔王晉靈公,不僅受到生身母親死不瞑目的譴責,他對於屠岸賈和趙氏 孤兒的輪迴利用,還以「事實勝於雄辯」的藝術感染力,解構和顛覆了「為天下而征服天下 」的殺人騙局。這種「為天下而征服天下」的殺人騙局,即使在已經全球化的今天依然是陰 魂不散。比之於在奧斯卡角逐中鎩羽而歸的電影《英雄》,真正能夠與世界先進文化初步接 軌的,只能是話劇《趙氏孤兒》。   三、藝術真實與舞台演出的經典結合   《趙氏孤兒》表現的是歷史傳說中春秋時代的故事,故事的原型最早見於《左傳》宣公 十五年的《晉靈公不君》,其中主要記載了晉靈公與趙盾君臣之間的矛盾衝突,並沒有趙、 屠兩家相互仇殺的情節。在《史記》卷43《趙世家》中,才有了晉靈公被趙盾的侄子趙穿刺 死,屠岸賈在晉景公的默許下,藉著為晉靈公報仇的名義族滅趙家,以及隨之而來的「搜孤 救孤」的故事輪廓。新編話劇《趙氏孤兒》所展現的顯然不是歷史事實,而是更具有普遍性 和穿透力的藝術真實。文化大革命中既登峰造極又空前絕後的以一個的思想為思想、一個人 的意志為意志而橫掃一切的人道災難,就是對於新編話劇《趙氏孤兒》所揭示出的歷史真相 的最好印證。   一部優秀的戲劇作品要想流傳下去,就必須經受舞台演出的檢驗。新編話劇《趙氏孤兒 》以導演林兆華為創作靈魂的集體操作,為藝術真實與舞台演出的經典結合,提供了既切實 可行又行之有效的可靠保證。舞台演出中,高聳入雲的牆體背景和用紅磚臨時砌成的延伸舞 台,連同舞台檯面上一桌二椅式的簡單道具,給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既游刃有餘又氣勢磅礡的 舞台空間和舞台氛圍。舞台處理中化傳統戲曲舞台的圓場調度為更加靈活開放的工字型舞台 調度,讓重頭戲中的主要演員沿著舞台中央的中軸線一步步接近觀眾,通過長時間的亮相台 步和戲劇獨白,最大限度地突出主要人物的正面形象。相應地,次要演員特別是跑龍套的群 眾演員,沿台前台後的兩條平行路線穿插進場,為主要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既層次分明又靈動 活潑的特定情境;運用高科技的燈光同時切割出幾個表演區域的立體呈現,也大大豐富了舞 台呈現的戲劇內涵。   作為一部新出台的戲劇作品,《趙氏孤兒》的文學劇本和舞台處理中還有一些有待磨光 和完善的瑕玼,扮演太后的徐帆,在喝藥自盡一場戲中暴露出來的修成時髦短髮的後腦勺, 尤其令人難以接受。不過,就整體效果而言,新編話劇《趙氏孤兒》的藝術成就和創新價值 ,應該在北京人藝的看家戲劇《茶館》之上。老捨《茶館》用所謂的「新社會」葬送三個舊 時代,他自己幾年之後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新社會」葬送了生命,這一事實本身恰好說明 他所歌頌的「新社會」,並不是馬克思所說的「從宣佈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 」的人道社會。《茶館》中的常五爺在舊社會裡發出的「我愛這個國啊,可是有誰愛我呢? !」同樣是老捨本人在「新社會」裡所遭遇的必然命運。 應該說,在影視界名人張藝謀、陳凱歌、吳子牛、張元等人爭相放棄藝術追求的時候,北京 人藝體制內的導演和演員,能夠與體制外的自由文化人牟森、金海曙精誠合作,打造出足以 在中國戲劇舞台上盛演不衰,並且能夠與世界先進文化初步接軌的經典話劇《趙氏孤兒》, 無論如何也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這也就是筆者執筆寫作這篇文章的初衷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