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的靈魂奴隸歲月收容站 (安徽)張林 虐待狂+受難者+心驚膽戰的群眾=中國 1986年10月底,我們大約一百個人乘坐二輛囚車被押入深圳市民政局收容審查中轉站。我們 先是象蛤蟆一樣蹲在大院裡接受搜身、分組,然後被帶進囚室。陰暗可怖的大囚室裡七八十 個剃著光頭的囚徒站在走道兩邊看著我們十來個新囚徒。我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隨著鐵門 匡噹一聲關上,有人命令我們排好隊準備過堂。然後4個人開始對站在最前的第一個人開打。 那人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便被打倒在地;接著是第二個,那人只挨了幾拳便唉喲一聲倒在地上, 「這個傢伙裝熊!」有人喊道。「起來!」幾隻腳猛踢過去;第三個看起來身體最好,他不敢 躺倒,被打了很久;第四個是個12、13歲的小孩,只挨了幾巴掌;然後就輪到了我。我還沒有從 驚恐中反應過來,便感到拳腳齊下,特別是一腳踢中了我的腿襠,令我疼痛難忍,不由雙手捂著 ,蹲了下來。我又挨了幾腳,總算過了關。等到所有新來的人都被打了一遍,我們以為大難已 經過去。那個打人最凶的傢伙,大概是個頭目,卻宣佈:把你們藏的錢統統掏出來,否則要是被 我們搜出來,至少得脫層皮!果然有人掏出了錢,大約五、六十塊,都是藏在衣角或鞋墊下面沒 有被政府幹部搜刮到的。沒人敢抵抗,旁邊還有幾十個人虎視眈眈站在那裡,誰也不知道他 們會不會一起衝上來把你撕成碎片。後來我們都被押進囚室。 我仔細打量囚禁我的囚室,大約有六十平方米大,中間一條走廊,一端通向廁所,兩邊是水泥平 台,不管怎麼擠,肯定睡不下這一百號人。我們只能挨邊沿坐著,看來夜裡也只能坐著睡覺。 我向身邊的人打聽我們會在這裡關多久,旁邊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青年告訴我:可能一天, 也可能一個星期。他對我笑了笑:這是我第六次到這裡。我吃了一驚:為什麼?兩次因為到香 港,兩次因為到廣州,兩次因為到深圳。我們聊起來。他叫阿吉,汕頭人,家鄉很窮,到處打工 。主要是干建築活。一般幾個月就會被抓一次,收容遣送回家。他問我是哪裡人。我是安徽 人,去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因為分配給我的工作太無聊,從報紙雜誌上看廣東不錯,深圳更好, 就辭職來了,誰知工作這麼難找,最後只得去建築工地,每天從晚上六點干到凌晨七點,活活累 死人,我讀了十八年書,實在受不了,就到深圳找同學介紹工作,也沒成。走投無路,一怒之下, 我從蛇口游泳到了香港,還是找不到工作。我找香港警察遣送我回家,因為我上次差點淹死, 實在不敢再去游泳回來。唉,早知道會關在這裡,還不如去游泳回來。你可真有膽。他說,蛇 口那裡可淹死不少人。碰上大風大雨的夜晚,第二天能在海灘見到幾百具屍體。 我們在廁所門口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大家起身向門口湧,原來是開飯了,兩個幹部站在門口, 手裡舞著棍子大喊:排好隊!排好隊!擔心吃不上飯的人在後面拚命擠,前面的人立腳不住,再 被棍子打回來。也有從隊伍裡被擠出去挨打的。最後我總算領到一份糙米飯,上面有兩根小 拇指頭大的鹹蘿蔔乾。實在難以下嚥,我只吃了幾口就丟下了,感到特別口渴,便問阿吉哪裡 可以找水喝,現在大約4、5點鐘,整天還沒喝過水。阿吉衝我搖搖頭小聲說:在這裡別說話,會 挨打的。回到牢房他才告訴我:這裡從不供應水,不過現在夏天已過,渴不死人。現在不用擔 心挨打了,等一會兒他去找找老鄉,看看能不能弄點水喝。 那是我人生第一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我們擠坐在一起小聲說話,阿吉安慰我:坐著睡比躺著 睡要好,水泥台潮氣太大,直接睡上去會得慢性病。他說在這裡第一件要緊事是盡量少挨打, 這裡有許多精神病人和變態狂。坐在廁所裡的幾個人便是精神病人,他們老是挨打,睡在最前 面的幾個人就是變態狂,怪不得我老是看見幾個人輪番去廁所打人打的鬼叫,皮帶抽壞了再從 別人那裡搶一根。真奇怪,一般人都害怕精神病人,這裡怎麼反過來?我忍不住問阿吉。這裡 是人吃人的世界。要麼打人要麼被打。精神病人多少有點智障,反應不過來,自然成了墊底的 。我看那幾個打人狂,每人佔有一張床位置的地盤,鋪著很多衣服,他們有煙抽,有麵包吃,居 然還有酒喝。阿吉說,如果走運,他們一天就能搶到幾千塊錢。送給幹部一些,馬上就能走人 。這樣打人搶錢不犯法嗎?犯法?犯誰的法?這又不是香港,這是中國!這是政府機構!打死人都 不犯法,打傷打殘搶錢當然無所謂。最多關幾天禁閉。家裡拿些錢來就擺平了。後來我見得 多了,慢慢體會,仔細想想,的確如此。我們的國家制度也根本上類似。虐待狂+受難者+心驚 膽戰的群眾=中國。 《悲愴的靈魂》人間地獄 但是有一個問題阿吉說不清楚。就是為什麼那些人老是打人。難道僅僅是為把拳頭練硬嗎? 或者是發洩一般情況下不能發洩的對人類的仇恨?直到很多年以後,在勞教隊磨練幾年以後我 才明白:那是一種擔心被別人取代的恐懼;那是一種沒有任何合法性從而需要時刻證明的權威 ;那是一種一開始就違法而且始終違法的權威,不這樣做不足以構成對群眾的威懾。再回想歷 史上,為什麼共產黨要搞一場接著一場沒完沒了的運動,始終把大批人關在監獄裡無休止地殘 酷折磨,我才豁然明白過來。本質完全一樣,只是加上了共產主義理論。 第二天我們就被轉押到樟木頭,樟木頭收容站的構造和深圳相似,伙食也一樣,每天兩頓糙米 飯加鹹羅卜干。只是這裡的血腥氣味更濃。我們幾個人被押入牢房的當天,就有一個東北人 在過堂時不堪毒打,英勇反抗,被打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即使已經爬下了,那幾個河南 人仍然時而去踢他幾腳。第二天他就被抬走了,後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有人說他死了,有人 說送他去醫院了。我更加膽戰心驚。阿吉告訴我,他去香港之前已經在樟木頭托一個老鄉接 他出去,他離開家鄉之前就準備了一筆錢和一張沒填日期的派出所介紹信。他在樟木頭認識 一個幹部,馬上會給他打電話。他也不用再挨打。到了樟木頭我們就被分開了。當天晚上我 就看見他被安排睡在大院裡做大差。他托人遞給我一瓶水,我和剛認識的貴州阿文分享了。 感覺好極了,怪不得有人形容水是甘露。儘管這瓶甘露還帶點泥。這裡根本也沒有自來水。 我和阿文背靠背共度艱難。阿文是一個城市百貨公司的職工,因為指責領導貪污被停職檢查, 連工資也不發,他到處告狀,一直告到省會貴陽。去商業廳、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 ,都跑斷了腿,一點用也沒有。怒極之下,也到深圳謀生。太不走運,在火車上就被逮住了。他 愁眉苦臉的,一個勁地說他被押回去之後肯定很慘。很可能要被單位送去勞動教養。他離開 家去貴陽告狀之前就聽到風聲要送他去勞動教養。他的母親受不了這份打擊已經病倒在床, 他的母親沒有工作,他還是頂替他病故的父親才有這份工作。現在工作丟定了,怎麼吃飯?女 朋友也肯定告吹了。一切都完蛋了。想死又怕死。也不知道怎麼去死。 我簡直不知道怎樣去安慰阿文。我自己對前途甚至生死都很茫然。我的腰被踢腫了,動一動 就疼得要命。也不知道內臟是否受傷,明天能否再站起來。一晚上只能僵坐著。我開始懷念 大學的生活,雖然精神上苦悶,但沒有肉體上的折磨,飯菜也可口,宿舍也乾淨,許多事還可以 商量。老師同學也都很和藹。哪像這裡,什麼都沒得說,只像象條狗捲縮在臭氣熏天的角落裡 。連水都喝不上。純粹是人間地獄。這難道就是這些人的命運?我開始後悔自己不聽共產黨 的話,不服從政府的工作安排,整天沉湎於哲學與政治思考,總認為這個社會制度不好,人民太 貧困。應該實行民主制度。或者至少實行香港式的資本主義制度。但我從沒聽說更沒想過這 個社會還有這麼黑暗這麼恐怖的地方。而且是民政局!這就是人民的政府為人民辦的政務嗎? 中午陽光透過鐵窗射在牆壁上,佈滿血污的牆壁,骯髒而令人噁心,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在 這裡被打傷打殘,血濺四壁,甚至被活活打死。永無聲息。我讀過索爾仁尼琴的《悲愴的靈 魂》,西伯利亞勞改營只是有點冷有點餓有點孤寒,哪裡能跟這裡的苦難相比。這裡才真正 讓靈魂悲愴! 每天只有開飯的時候我們才可以短暫地走出牢房,在大院裡集合。我看到將近一千個人,像一 千隻蛤蟆一樣蹲在地上。幹部們拎著棍子走來走去。中國有將近三千個縣市,每個縣市都有 一座民政局收容所,每天都有人被押進來,贖出去。我感到由衷的悲哀。這些人,真的被當作 人嗎?這裡完全是赤裸裸的動物世界啊,人類文明的所有痕跡都蕩然無存。這些幹部,幹著這 樣的醜惡勾當,他們的人性呢?我們的處境比豬都不如!豬還可以吃飽睡足,有水喝,不用挨打 。可憐的中國人啊!只是共產黨幹部腳下苟延殘喘的螞蟻!隨時可以一腳踩死你! 此後的一個星期裡,我每天都像在油鍋裡受煎熬。毆打和哭嚎聲時時衝擊耳膜。沒有水喝是 特別難過的。口乾舌燥,胃裡像火燒。三天以後頭就懵了,渾身無力,加上傷痛,簡直像但 丁《神曲》描寫的地獄,現代中國的人間地獄啊。殘害了多少生靈! 深圳收容站,樟木頭收容站,你是我苦難人生的第一章前兩節。 胡錦濤溫家寶能夠果斷地結束收容制度,其意義只有幾十年來數千萬受過它傷害的人才會明 白。在現代史上的意義不亞於給地,富,反,壞,右摘帽。 但是我們不要高興得太早,可能很快又會變相恢復。大家也許記得,在喬石當人大委員長的時 候,中國結束了公安局的收容制度。公安局收容站變成了刑事拘留所。刑事拘留法定只有7天 關押期限,但是現在只要你被關進去,儘管你沒有罪沒受逮捕,三、六、九個月能出來就是幸 運的,許多人甚至被拘留兩年三年四年。你必須承受這無端折磨,因為辦案人員需要較長的 時間勒索錢財,哪能輕易把肉票放了或交給檢察院。一切都是為了使人民群眾永遠保持貧困 ,永遠保持恐懼之心。使紅色江山代代相傳。永不褪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