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懺悔」 寒山 最近一期的《讀書》雜誌上有一篇題為「由衷的懺悔」的文章,發掘出文化名人錢鍾書的一 件發人深省的往事。 事情的緣由是在1958年,錢鍾書出版了一本書,叫做《宋詩選注》。23年後,在接受採訪時, 他談到了這本書說「這部選本不很好,由於種種緣由,我以為可選的詩往往不能選進去,而我 以為不必選的詩倒選進去了。只有些評論和註解還算有價值。」為什麼可選的不能選而不必 選的倒選進去了呢?「種種緣由」又是什麼呢?當時是1981年,官方宣佈文革正式收場不久, 大氣候剛剛開始轉暖,錢鍾書對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還心有餘悸。於是聰明過人的他這樣解 釋說:「選詩很有些像學會之類選會長、理事等,有『終身制』、『身份制』。一首詩是歷 來選本都選進的,你若不選,就惹起是非。一首詩是近年來其他選本都選的,要是你不選人 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屆的會長和理事,這屆都得保留名額,兄弟組織的會長和理事,本會也 得拉上幾個作為裝點,或『統戰』」。 事實果真如此嗎?過了七年,1988年,當大氣候進一步轉暖後,錢鍾書在為香港版《宋詩選 注》寫前言時不再談什麼會長理事長了,而是對所謂「種種緣由」作了解釋,把「那時候意 識形態的嚴峻戒律」作為該選的沒選不該選的反倒選了的主要緣由,並把這本《宋詩選注》 比作「模糊的銅鏡。」因為這本書「既沒有鮮明地反映出當時學術界的『正確』指導思想, 也不爽朗地顯露出我個人在詩歌裡的衷心愛好。」結果是兩頭都不討好。他說「在當時學術 界的大氣壓力下,我企圖識時務守規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聰明。」 幸虧這樣的文章是發表在《讀書》雜誌上,倘若發表在較為通俗的報刊上,今天的讀者一定 會被搞得一頭霧水,不但搞不懂這個學術大師到底想要說什麼,更對將近一千年前的古代詩 歌和20世紀50年代的意識形態之間有什麼關係而莫名其妙。 那麼,錢鍾書在1981年根本不敢說,在1988年欲言又止的「意識形態的嚴峻戒律」或者「學 術界的大氣壓力」究竟是什麼呢?這就是當時選注古代文學作品必須突出:「階級性」和「 人民性」的政治標準。另外還有毛澤東個人對唐詩,特別是對李白李賀李商隱的喜好和對宋 詩的輕蔑和排斥。當時凡是吃古代文學飯的學者都知道毛在給陳毅的信中說過宋詩「味同嚼 蠟」。這四個字就把研究宋詩的學者弄得戰戰競競,自覺比研究唐詩的同行低人一等,在學 術研究中更是如履薄冰。 但是錢鍾書是一個才子,他並不甘心把這樁學術工作變成純粹的政治宣傳。他不能多選那些 藝術高超情趣雅致的宋詩,但可以在註釋上做文章,顯示他的眼光、學識和才氣,於是他便 大加發揮,將一些常人認為沒什麼深文大意的詩句都註釋得興味盎然。當這本書傳到海外後 ,就連胡適看了也覺得雖然詩選得不好,但注得可以。這就是錢鍾書所謂的「自作聰明。」 ? 但30年後回過頭來看,錢鍾書又後悔了。因為這樣一來這本書被弄得有點不倫不類。既沒有 完全反映出意識形態和領袖個人愛好主宰學術研究的歷史,也沒有完全反映個人的取捨標準 和學術水平,這就是他所謂「模糊的銅鏡」的意思。 更令他後悔的是,為了表示自己也並不欣賞宋詩,只不過在從事這項註釋工作,他在書的序 言中特意批評了民國時讚賞宋詩的著名學者陳衍,說他提倡的「同光體」詩深受宋詩的傳染 ,形式上雖然有所改變,但「彷彿鼻涕化而為痰,總之感冒並沒有好。」 被錢鍾書用這樣刻薄的文字調侃的陳衍並不是一個和他毫無瓜葛的人。陳衍雖然比錢大54歲 卻是他的忘年交。他在30年代曾經兩次把錢召到蘇州家中守歲,共度農曆新年,當錢在英國 留學時陳衍還寄給他自己的詩作,其中有「青眼高歌久,於君慰已奢」這樣的詩句,表示出 對錢鍾書的殷切期望。錢鍾書自己後來也多次在文章和詩作中表達出對陳衍的感激和懷念。 「由衷的懺悔」的作者說,錢鍾書並沒有特意寫文章表達自己對當年「稍預鞭屍行列」的懺 悔和彌補對逝者的傷害,而是在90年代出版的一些文字和舊稿中把自己當年和陳衍的交往和 友情公之於眾。可以想像這是在50和60年代錢鍾書不能也不敢做的事。文章的作者說,這種 間接的紀念死者的方式或許比那些直截了當的懺悔文字「更為震撼人心,更能喚醒良知。」 但願這是錢鍾書的初衷,也是每個讀者都能接受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