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獄中的中秋 北京 侯傑 人生四十,有記憶的日子三十幾年,但我能記起的中秋只有一個,就是十四年前的那個中秋 。十四年前那一天的情景,今天想來就如同昨日。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公元歷是9月12日 。十四年來,每當中秋來臨,望著明月的時候,我都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一天的情景 。非常巧,今年的中秋是公元歷9月11日,同我記憶中的那個中秋只差了一天,十四年前的 中秋,也是這樣的節氣,也是這樣的氣候,也是這樣秋涼的夜晚。 十四年前的那天早上六點半,起床鈴聲響過,整個監室的人紛紛起床,疊被,洗漱,然後懶 懶散散地各自活動,有的坐在地板上發呆,有的趴到窗下,貪婪地吸吮從窗外流進來的清新 帶有一絲涼意的空氣。我背靠油膩膩的牆壁,坐在地上百無聊賴,旁邊的趙毅強問我:「想 什麼呢?」 我說:「中秋啊,還能想什麼?」 趙毅強是北京醫科大學放射實驗室的教師,學生絕食後,他發起組織教師聲援團和救護隊。 整個絕食期間,他天天都在廣場上,戒嚴後,他仍然在廣場上,擔任救護組織組織工作,由 於事無鉅細皆必躬親,對學生關懷備至,被尊稱為「婆婆」。六四凌晨,他隨最後一批人員 從廣場撤出。他是這個監號的老號,從6月被抓,就關進這個監號,而且,由於他好管閒事 ,又有個運動員的般的體格,就當然成為這個監號中的組長,也就是牢頭。我是6月30日在 報社被公安戴上手銬抓來這裡的,先被關進下西筒五號,8月15日,轉號來到下北筒五號。 嚴格意義來說,我不是八九這場運動的參加者,因為我從頭至尾只是充當一個記者的角色, 我甚至沒有在任何的請願書和聲明上簽字。但是,由於我介入的時間較早,結識人過多,終 於上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抓捕名單。 一陣清脆的鴿哨從窗外傳進來,我向窗外望去,透過鐵柵欄,一群白色的鴿子在藍天下翱翔 。入監三個月來,鴿哨鴿群一直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樂,悠揚的鴿哨給我很多的聯想。但今 天的鴿哨給我別有一番心思在心頭。因為今天是中秋。 我的心緒隨著鴿哨飛,飛到很遠很遠,飛到我的老母親的身邊。而我無法回到她的身邊,因 為我已經失去了自由。 小趙是個樂天派,不光有健碩的體格,而且多才多藝,我沒看見他的情緒低沉過,倒是我經 常一個人坐在角落,一言不發。每逢這時,他都要故意找我說話。我們經常的節目是晚飯後 坐在角落裡,低聲對歌,一個人起頭,另一個人接茬唱,如果接不上就算輸。我們幾乎把從 兒童時代到現代的流行歌曲都唱了一個遍,我竟然把兒童時期的《小松樹快長大》,電影《 小星星閃閃亮》這種已經絕唱的歌都想起來了,他似乎更喜歡蘇聯歌曲《馬車伕之歌》這種 在大學生聽來聞所未聞的歌曲,他唱來得心應手。很快,他就發現現代流行歌曲和影視歌曲 我幾乎沒有幾首能唱的,甚至一些當紅的電視劇的歌曲,我都唱不上來。後來,我們相約, 當代的流行歌曲和影視歌曲我們不比,很快,我也從開始對流行歌曲的不屑,慢慢承認流行 歌曲在抒情上的獨特之處,後來他竟成了我學唱流行歌曲的老師。一天他教我唱《星星知我 心》的插曲,我沒看過《星星知我心》,他就給我講電視劇情,講到女主角得知媽媽去世, 便四處尋找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並帶上他們一起到母親的墓地去看望媽媽的情節,我忽然鼻 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蒙面大哭起來。他也同我一起哭,弄得整個監號的人都傻了,隨之大 家一起掩面而泣。這是我在監禁生涯中的唯一一次落淚。 小趙關於中秋晚會的提議,得到監號的認同,小趙開始安排各自的節目。忽然筒道裡一陣慌 亂,大家停止講話,屏心靜氣聽筒道裡發生了什麼。只聽得,一個監號門被打開,看守叫什 麼人的名字,然後,門被關上,然後又一個門被打開,又叫一個名字,門又被關上。 我們開始私下議論起來,是不是要轉監了? 轉監,那時是個不吉利的預兆,因為,「轉監」意味著去秦城,轉去秦城就意味著要逮捕、 判刑,而在看守所則尚有無罪釋放的可能。 我們的監室門被打開了。一個瘦小的看守出現在門口,大叫我的名字,我站起來,下意識地 問:「去哪?」 「少廢話。收拾東西。」 當我站起的剎那,小趙抓了我一下。我明白他這個舉動的含義。他不希望我走。 我帶上自己的東西,走出監號,重重的鐵門在我身後重重地關上。我這才看青,筒道裡已經 站了八九個人,我們排成隊,我輕聲問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去哪?秦城嗎?」他眼裡 滿是疑惑地搖搖頭,「不知道。」 「不許說話。」看守叫著,然後,帶著我們向樓上走去。上得樓,我們轉個彎。來到東筒七 號。原來是調房,這我才放心。 看守一個個叫著名字,我們一個個走進屋去。同我剛剛呆過的下北五比,這個監室要小。但 是乾淨很多。而且,我們人少。 當大鐵門「匡」地關上後,屋子裡的人開始互相打量起來。我這才注意到,關進來的有10來 個,都很年輕,一看就是學生,只有一個人除外。我們開始相互自我介紹。 留板寸的是北航的陶紅中,衡陽人,北航絕食團的成員,「六四」後,回家的路上在武漢街 頭向人們演講,介紹六四慘案,被公安抓捕,遣送回北京。 矮個子的趙成奇,也是北航學生,湖南株州人,也是因為演講被捕。 鷹鉤鼻子的是清華的龍彧,清華最早發起紀念胡耀邦的學生之一,他在紀念碑上做紀念胡耀 邦演講的照片被用作爭鳴的封面。 留長髮的是北大計算機系的周宏橋,他是這些人中唯一一個非政治原因入獄,他在廣州街頭 向人出售「六四」開槍的照片,被公安抓獲遣送回北京。 光頭的陳明曉,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學生,湘西大庸人,北師大學生絕食團成員,「六四」 後與其他兩個學生領袖逃回湘西家鄉,被人檢舉而抓捕,被捕後說出了其他兩個同學的行蹤 ,致使另二人被抓,三人一同被押解回北京。這也使他在關押期間一直心情鬱鬱的,時有自 責。 身材纖瘦的是北京大學的許成富,浙江溫嶺人,因為義憤,發表一些反政府言論被舉報抓捕 。 身體粗壯、上唇有抹小鬍子的是北京郵電學院的崔向東,他是個理性的人,在學潮期間未有 任何行動,「六四」後,給一個好友寫信發表了對鎮壓的看法,好友將信呈交自己的黨支部 領導,此信又被轉北京,他因此被抓捕。 唯一一個年紀較大的、有著稀稀拉拉鬍子的是政法大學的教工李子希。他是政法大教師團的 發起人,組織過衝擊中南海的行動。「六四」後,與一個在廣場認識的女生結伴南下躲避, 被抓回北京。 身材頎長,一臉稚氣,相貌很像香港演員吳啟華的年輕人叫鄭重。後來出獄後,我才知道就 在我們調號的時候,軍博正舉行一個《反革命暴亂展覽》,那展覽裡有鄭重的大名,說他是 吾爾開希的保鏢,還展覽了他用過的一個三節鞭。但是,我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個帥帥的、 一臉稚氣的小伙,怎麼可能是什麼保鏢。 讓我意外的是,這些人中還有一個年僅16歲的小孩子,問他名字,他說,叫我小崽吧。他是 江蘇人,無業,來北京時不知怎麼混進了廣場,給清華大學學生、廣場糾察隊總指揮張倫當 傳令兵。六四後,跑到黃鶴樓上向人講起北京的情況,被當地警察抓捕。 大家相互自我介紹過,開始都對新環境產生好奇感,話也就顯得特別多。事後,我得知這是 看守所一次人道的調整,把學生教師統一集中到幾個監號,同工自聯、市民敢死隊分開。 中午時分,監號打開了,監獄給大家發月餅。每人五個自來紅。自來紅是北京最傳統的月餅 品種,硬硬的殼,裡面放著青絲玫瑰白砂糖之類的餡料。對於監號裡的人這絕對是美味佳餚 了。 五塊月餅是我們監獄生涯的美味,我本打算晚上明月初上時再吃,但實在耐不住它的誘惑, 吃了兩塊,留下三塊,到月圓的時候再吃,李子希一氣吃了四塊,然後用馬糞紙包一塊向窗 外扔去。大家都對他的行為不解:這是幹什麼,他笑著說:「這塊是給我的女兒的。中秋了 ,不給女兒送點什麼是不應該的。」 我聽了心裡不禁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澀。我的思緒飛到了我的母親身邊。此時,母親在幹什麼 呢?入監兩個半月了,我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了?母親得知兒子身陷囹圄,她會怎樣想呢?能 承受這樣的打擊嗎?心事一起,我便無言了。一個坐進牆角,一言不發。滿腦子裡都是母親 的模樣。 我不知道,就在此時此刻有兩個人正在列車上,向我心中的目的地進發,他們是我的同事, 兩個《北京日報》的記者。他們代表幾個同事和朋友的囑托,給我的母親帶去月餅也帶去朋 友的問候,也就是在我在監號裡無言遐想的時候,他們走進了我的家。 事後才知道,我被囚後,報社沒有正式通知我的家人,當我的姐姐打電話到報社找我,他們 才告知我被關押的情況,姐姐找到報社要求知道我的被關押地點,報社說不知道,讓找公安 ,公安則說,已經通知報社。姐姐和舅舅、姨媽決定為避免我媽傷心,不告知她這事,只說 我工作忙不能回家。中秋到了,姐姐覺得這次必須有個合理的解釋,因為兒子沒有理由中秋 不回家,她同舅舅姨媽商量過後,決定就在中秋的晚上通知她。也就是說,當我的同事走進 我的家門時,還沒人正式通知我的媽媽我被關押的事。 同事走進家門,寒暄幾句後,試探性地問:「您知道了嗎?」媽媽當時漠無表情地點點頭, 「我猜到了。」「沒人通知過您?」「沒有。」 午飯時間到了,媽媽要留他們吃飯,同事一再表示不必了,他們向媽媽告辭,媽媽送他們走 下樓,走出門洞。直到分手,媽媽都沒有掉一滴淚。事後多年,同事向我提及此事,仍然萬 般感慨:「你媽真了不起,我知道她心裡難過,但就楞沒掉一滴眼淚。」 當晚,姐姐、舅舅、姨媽到了家裡。他們已經研究好長時間如何開口,但當他們在媽媽的房 間裡坐定,媽媽拿出同事送的月餅給他們時,他們知道所有的話都是多餘的了。 「您知道了?他們告訴您了?」姐姐問。 媽媽平靜地說,「我早就知道了。兩個半月了,連個人影也沒有。還能怎樣?」 沒人說話,媽媽忽然抽抽泣起來。姐姐抱著媽媽,也哭。姨媽在旁邊說:「別管她,讓她哭 。」然後,抓著媽媽的胳膊說:「哭,你哭,哭痛快了就沒事了。」媽媽「哇」的一聲大哭 起來。 有過坐牢經歷的人都知道,只要面對現實,接受現實,坐牢並沒什麼可怕的,也不見得痛苦 ,適應了最初的不自由的痛苦後,心態反倒越來越平和,甚至適應那種不自由的生活。真正 難受的是外面的親人,他們要為牢中的人奔波,為牢中的人擔憂,人們常常把坐牢想像得極 為恐怖,所以,要承受更大的痛苦,更大的壓力,更大的心靈煎熬。 天漸漸黑了。大家開始議論,今晚中秋怎麼過?我說起已經和原監號的人商量好搞一個小型 晚會。李子希建議:「我們搞個擊鼓傳花吧。」此建議立即得到大家的響應。 監號的人做成兩排,一塊奧琪牌香皂暫時充當「花」,小崽坐在第一排,用筷子敲一個茶缸 ,敲茶缸聲停止時,香皂在誰手裡,誰就得表演節目。 按監規,監號裡是不允許搞這種活動的,所以,我們幾次提醒小崽敲茶缸聲一定要小,決不 能讓外面的看守聽到,挨罵事小,如果攪了我們的擊鼓傳花晚會豈不是掃興。 香皂傳到我的手上,茶缸聲停止了,我唱了一首歌。茶缸聲又起,轉過兩圈後,香皂再到我 手上時,茶缸聲又停止了,我又被罰唱。茶缸聲又起,這次竟然還是我,我感覺到蹊蹺,開 始注意觀察小崽的動作,當茶缸聲再次停止時,我發現,後排的許成富用腳踢前排小崽的屁 股,我明白,作弊!我拆穿了小崽和許成富的把戲,罰許成富唱歌,作弊敗露的許成富哈哈 笑著,揭露出主意的是李子希。這樣許成富被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李子希被罰唱《 三套車》。 龍彧是這些人中的歌手,他最喜歡唱英文歌曲,他最拿手的是《畢業生》主題歌。那天是我 第一次聽這首歌,旋律傳導的意境讓我產生許多的遐想。 晚會持續到九點半熄燈鈴聲響起才算結束。大家都很盡興,這是我們監號中的中秋晚會,它 給我們的囚禁生涯帶來一點生活的愉悅,也帶來一點生命的色彩。 後來我知道,那晚下北五也舉行了晚會,但是,發起人小趙卻沒有參加,他一個人坐在牆角 掉淚,後來他對我說,一是想念家人,一是為和我這個獄友分別。 那夜,我失眠了。我倚靠在牆上,望著鐵窗外的明月,坐了多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