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百花齊放運動與反右運動 程默 越南共產黨從20到40年代一直受中共的影響。中共在大陸取得政權後,越共更是加深了對中 共的依賴,在中共的支持下取得了抗法戰?幍□裸吶 又仿照中共的模式在越南北方實行土 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1952年越共二大宣佈毛澤東思想受到了越南革命的檢驗,它和馬列 主義並列,是越共的指導思想。 1956年初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給世界各個共產黨帶來了衝擊,越南共產黨也不例外。蘇共第一 副總理米高揚1956年四月在訪問了中國後又去越南,解釋蘇共反斯大林的原因並要求中越兩 黨合作。當中共發起「百花齊放」運動後,越共更是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要求對一些歷史 問題和黨的政策進行反思。1956年五月七日,越共公開承認黨在土改中犯了擴大化的錯誤, 錯劃了幾萬名地主。八月份黨制定了知識分子政策,說要團結和動員最廣大的知識分子。一 些知識分子還翻譯了中共宣傳部長陸定一在五月份發表、六月份出版的《百花齊放百家?廟 Q 》的講話,這份講話是毛澤東審定的。越共還派了一些人到中國,瞭解雙百方針宣傳和落 實的情況。 在這樣的國際國內形勢下,越南知識分子發出了自己被壓制已久的聲音。越南知識分子在抗 法戰因為越共當時說它的革命是為了實現民族獨立和政治民主。但在1954年抗法戰束並簽署 了關於越南停戰的日內瓦協議後,越南共產黨統治了越南北方,實行一黨獨裁,大搞階級斗 o 對知識分子實行思想改造,強迫他們和黨一致。短短兩三年的時間,越南知識分子中積壓 了深重的不滿情緒。因此,越共只要稍稍放鬆控制,各種批判和挑戰越共的言論便如雨後春 筍一般冒了出來。 越南的百花運動越南文化學術界人士以一些雜誌為陣地發表了很多尖銳的文章,成為自由化 的陣地。最重要的是《人道》雜誌,它發表哲學和社會科學文章,其刊名就和越共的《人民 》報相對立。其它重要雜誌有《文學》、《百花》、《新地》、《藝文》等等。從這些雜誌 的名稱上就可以看出中國百花運動的影響。 這些雜誌發表的是什麼樣的文章呢?我們可以看幾個事例。 第一,挑戰越共對文藝的控制。《藝文》雜誌的一篇文章說:「只要黨管文藝,文藝就不可 能不是膚淺的……至於那些自1945年八月革命以來氾濫的陳詞濫調,我們一點都不喜歡它們 ,但問題還不止這些!黨的某一個書記總是對所有問題都有答案,表現農民革命總是三個階 段:主編舉例說:」去年十月,我應約作一次紀念魯迅的演講。在演講之前,我必須遞交演 講稿給作家協會,讓他們審查……最近我又應約寫一篇關於南方的文章……編輯在給我的信 中甚至為我列好了提綱、寫作要求、目的和字數。我感到噁心,千方百計想找個理由拒絕這 樣的約稿……(在這樣的控制下)我怎麼能有創造性?我怎麼可能還是我自己? 第二,直接挑戰越共本身。《文學》雜誌刊登了一篇題為「傳說」的寓言,說上帝為了改造 世界,特地創造了一些巨人,把他們派到人間。經過一番改天換地的折騰後,上帝以為人類 會對這些巨人感恩戴德,於是從人間召了一些代表上天聽取他們的反應。誰知道這些人間代 表對那些巨人怨聲載道,說他們在移山填海的同時踩死很多正在談戀愛的男女和飛翔的蝴蝶。 這些巨人聽不見人間的歌唱,也聽不見人間的哀號。上帝大吃一驚,說我創造這些巨人就是 為人類造福,他們怎麼可能會對人間疾苦不聞不問呢?人間代表告訴上帝說,那是因為你在 創造他們的時候,只想著讓他們強壯有力,所有材料都用在他們的肌肉上了,結果他們都既 沒有心,也沒有腦!有一個詩人給他所在單位的書記寫了一封公開信表達對他的恐懼和厭惡 ,詩人詳細描寫了這個書記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這個詩人的惡夢中,他的長指甲掐住 詩人的脖子,像烏鴉一樣把詩人從地上夾到天上。很多知識分子在文章中諷刺了對文藝一竅 不通的黨的幹部對文藝工作者的教訓。還有人寫文章說黨的幹部是一些打領帶穿皮鞋的人, 他們只知道出席會議,發表演講,然後到燕會上去狼吞虎嚥。《人道》雜誌的一篇文章還說 一些越共幹部一日三餐食不厭精,用的是精美的瓷器、水晶餐具和雪白的餐巾,旁邊還有美 貌女郎持候。與此同時,一般越南人往往缺乏最起碼的生活條件,香煙和咖啡這些提神醒腦 的消費品對從事創作的知識分子來說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 越南知識分子向越共挑戰的第三個方面是揭露土改中越共以消滅地主為名義濫用權力和株連 無辜,尤其是兒童。《人道》雜誌的一篇文章說「土改中所發生的非法逮捕、囚禁、拷打、 沒收財產、對地主和被錯劃為地主的人實行的隔離,這些造成了很多無辜的兒童被餓死。這 些行為並不能用領導人的錯誤來開脫,而是沒有法制的結果。」有一首詩描寫一個地主的女 兒,父母被關押,無人敢收養,她骨瘦如柴,沿街乞討。一個黨的年女幹部出於同情而為這 個小女孩說了幾句話並給了她一碗湯,結果被開除職務並在黨的會議上一次又一次地檢討和 被批判。 越南知識分子還挑戰對越南共產黨領袖胡志明的個人崇拜。胡志明歲數很大了,但還壟斷著 黨和政府的權力,並被尊稱為「胡伯伯。」有一首詩用隱喻的筆法把胡志明比作越南人用來 煮東西的石灰罐,這種石灰罐用得久了以後裡面的氧化物會積殿起來,罐子裡的空間就會變 得越來越狹窄,從而漸漸地失去用途。但很多越南人都對這種老罐子十分尊敬,因為它是祖 先傳下來的,是家族歷史的見證。這首詩說如果人活得太久就像石灰罐活得越長就越沒有價 值就變得越瘦這最後一句顯然是指胡志明瘦削的體形。 越南知識分子還用英國反極權主義作家奧威?楙娘L 格寫作。例如有一首詩,題目叫「機器 詩人」。詩中說在未來,成千上萬受操縱的機器詩人將取代現在的沒有改造好的詩人,只要 一按按鈕,這些機器詩人就會以一秒鐘8000首的速度生產詩歌,這些詩歌都以「幸福的年代」 開頭,接下來是「紅旗飄揚、鑼鼓喧天、勞動人民的雙手、前進」等等。 越南知識分子對越共最嚴厲的挑戰是一首1956年八月發表在《文學》雜誌上的詩,詩人是在 對整個越南民族發出呼籲。 越南的反右運動越南知識分子在1956年利用赫魯曉夫反斯大林和毛澤東的「百花齊放」口號 ,以報刊雜誌為陣地發起了自由化運動。越南共產黨(正式名稱叫越南勞動黨)沒有想到知 識分子會這麼大膽,在一段時間裡黨的各級組織手足無措,而中央領導人則顧慮到蘇聯和中 國的反應,不敢壓制知識分子。但是,當11月初,赫魯曉夫和其它蘇共領導人決定出兵匈牙 利,鎮壓那裡的人民革命之後,越南共產黨立即開始了對自由化運動的壓制。蘇聯出兵匈牙 利以後的第四天,11月8 日,越南黨的喉舌《人民報》發表社論,用典型的共產黨邏輯批判 知識分子對民主的要求。社論說:「民主並不意味著容許每個人說他想說的話,」相反,民 主的目的是在人民中傳播革命積極性和主動性。「任何有損於人民的團結、在人民和黨和政 府之間挑撥離間,以及破壞黨和政府的名譽的言論和行動都必須被禁止。 我們不應該允許任何人利用民主自由和自由言論來分化黨和人民,來誹謗我們的制度,在人 民中製造思想混亂,或者散佈有害的、反革命的思想。「第二天《人民》報又發表社論,批 判縱容反革命思想和行動的右傾態度。但是,越共對自由化的壓制一開始並不順利。在黨報 發表了這些社論之後,一些宣傳自由化的報刊不顧壓力,繼續發表自由化的言論。於是越共 動員了基層組織,派人到書店禁止銷售這類報刊,基層幹部還挨家挨戶作宣傳,要人民不要 購買也不要相信這些反對黨和政府的出版物。各種在黨控制下的"群眾組織"也行動起來以」 群眾「的名義要黨採取行動。 從1956年11月初到12月中旬,越南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繼續在政府的壓力下發出自己的聲音。 著名的《人道> 》雜誌在年底準備出版的第六期上甚至號召河內人民走上街頭抗議政府對自 由言論的壓制。《人道》雜誌的這種呼籲是有群眾基礎的,因為就在知識分子抗拒黨對自由 化的壓制的時候,越南的工人、農民和學生中也爆發了反對政府的運動,一些地方的警察局 受到衝擊,交通被阻,最激烈的是胡志明家鄉義安- 河靜省的數萬農民發動武裝暴動。這些 情況我們將在今後的節目裡再介紹。 12月中旬,當越南共產黨看到僅僅是輿論壓制並不能奏效,知識分子正在和工人農民建立聯 盟時,決定對自由化運動進行鎮壓。作為鎮壓的前奏,12月13日的《人民》報刊登了一所學 校「全體學生」的來信,特別要求對自由化運動最重要的雜誌《人道》採取措施。信中控訴 了《人道》雜誌在學生中造成的思想混亂和對黨和政府的不信任,說「我們要求政府對《人 道》雜誌採取果斷措施。我們青年學生的靈魂仍然像一張白紙那樣純潔,上面印著我們的制 度、我們的未來和我們的幸福所發出的光芒。我們只想得到健康的思想,我們堅定地反對任 何阻擋在我們前進道路上的東西。」 1956年12月14日,越南政府發表主席令,說既要保護人民在報刊上發表自由言論的權利,也 要保證這種權利不被濫用。《人民報》於同日發表社論說,「為了確保正確使用言論自由, 主席令規定報刊必須遵守下列義務:不進行反對政府法令的宣傳;不鼓動人民漠視法律或者 反對政府的法律和政治路線;不發表反對人民民主制度、反對人民權力、離間人民和政府、 人民和軍隊關係的文章。」越南的黨報還報道說,河內負責印刷《人道》雜誌的印刷廠的工 人義憤填膺,拒絕再印刷這份反人民的刊物。於是,在主席令和「人民」的雙重要求下,河 內市政府封閉了《人道》雜誌,並禁止任何人繼續閱讀和傳播這份雜誌。 對自由化運動全面鎮壓越南共產黨1956年11月開始壓制知識分子對黨的挑戰,然後於12月中 旬對自由化運動全面鎮壓。鎮壓從頒布越南主席令和取締自由化的主要刊物《人道》開始, 波及到文化和教育的其它部門。當黨重新控制了輿論陣地之後,便發起了對知識分子的再教 育運動,用批判、檢討、開鬥?帟q鵲葋碚崨vR 分子。接著便是把知識分子下放到工廠農 村去接受勞動改造。雖然全體知識分子都是這次運動的對象,不論在前一階段的自由化中有 什麼表現,都要接受下放,參加勞動,但那些沒有發表自由化言論的、特別是對黨附首貼耳 的知識分子都被安排到例如河內和海防這樣的大城市附近,主要在工廠參加勞動,而那些參 加了自由化運動的人則被發配到邊遠的山區,把他們交給不懂越南文的少數民族農民去改造 ,很多人在由於過度勞動和疾病而在那裡死去。還有很多人或是自殺或是失蹤。 越南自由化的代表人物潘輝(譯音)的命運是很有代表性的。潘輝是越南著名作家和記者, 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被認為是越南文化界最受尊敬的人物。他的父親在1880年代是河內總 督,當河內向法國殖民軍投降時他自殺身亡。潘輝自己後來成為民族主義者,曾經為反抗法 國的殖民統治而坐了十多年牢。潘輝在自由化運動中主編兩份最重要的雜誌:《人道》和《 文學》,發表了大量的言論,因而成為官方的眼中釘。 潘輝被下放後不久就死了,如果不死的話官方也準備把他送上法庭。潘輝唯一的兒子參加了 越共革命,在自由化運動時是《團結》報的編輯,這份報紙是官方統一戰線組織"祖國陣線」 的喉舌。在父親死後,兒子不久也死了,但官方始終沒有公佈死因。潘家三代的命運,成了 越南民族悲劇的縮影。 1959年,越共對《人道》和《文學》兩份雜誌的編輯和投稿人提起訴訟,說他們在「《人道 》和《文學》雜誌的掩蓋下從事心理戰」,被告分別被判處5 到15年的徒刑。在後來越共的 歷史敘述中,「《人道》、《文學》事件」就成了1956年自由化和鎮壓自由化的代名詞。在 自由化運動被鎮壓後,越南的文學雜誌只剩下兩份,一份發表配合黨的路線和政策的作品, 一份發表其它共產黨國家的翻譯文學作品。 一杯奪命的毒酒象中國知識分子一樣,越南知識分子也曾經出於民族主義感情支持過越共領 導的所謂民族主義革命,很多人或是坐牢多年,或是在跟隨越共打游擊時由於終年生活在艱 苦的山區而落下了一身疾病。這些知識分子被稱為「抵抗知識分子」,指他們參加了抵抗日 本和法國的運動。但他們當中很多人早就意識到他們和越共之間本質上的格格不入。例如, 還在越共取得政權前,一些知識分子就把自己比作越共的「小老婆」,意思是說不論你如何 忠心耿耿,越共也永遠不會明媒正娶,改變你的身份。上面提到的被越共整死的越南最德高 望重的知識分子潘輝對於知識分子和越共的關係還有過這樣一個比喻:當他在越共控制的 「解放區」招待客人時他請客人喝咖啡,由於「解放區」沒有白糖放入咖啡,潘輝就用一些 土產粗糖來代替。他說「這些土產粗糖代表愛國主義,它可以沖淡咖啡的苦味,而這種苦味 就像黨的領導。有了這種土產粗糖,我們就可以在忍受咖啡苦味的同時欣賞它的芬芳,這種 芬芳就是我們知識分子的尊嚴。」 潘輝的這個比喻可以讓人感受到越南知識分子當時艱難的處境:他們夾在外國殖民統治和共 產黨之間,出於民族主義訴求他們祇得投向共產黨領導的所謂民族主義革命,但出於自由主 義的個人立場,在心底他們對共產黨是排斥甚至厭惡的。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共產黨的 天下,除了抽像的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以外,人民一無所有,具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被打 入十八層地獄。潘輝把土產粗糖比作愛國主義,把咖啡的苦澀比作共產黨,企圖在這二者的 調和中保持知識分子的尊嚴,欣賞咖啡的芬芳。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共產黨統治下獨立知 識分子不要說尊嚴,連生命都是沒有保障的,他們支持共產黨革命所換來的並不是一杯雖然 苦澀但不失芬芳的咖啡,而是一杯奪命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