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的一封信 北京 江棋生 楓兒:在我提筆給你寫信的時候,恰逢你20歲生日紀念日翩然而至。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 浮現出你自小而大的一幕幕情景:從1981年12月10日你滿月那天在襁褓中打哈欠,到你在班 巷托兒所騎木馬、騎小三輪車,到2 歲半時登長城,5 歲半去官園兒童活動中心學打乒乓球, 再是小學、初中、高中。在父母心中,你再普通的一個身影,再平凡的一個足跡,都是永遠 不會被抹去的亮麗風景呵!家中保存著一盤錄音帶,是88年春天,你、我、你母親和小五舅 舅在聊天時錄下的。那盤帶子極其生動地展示了你天真燦明的童貞童心,浸透了其樂融融的 溫馨親情,是我們家中的一件傳世珍寶。 記得到初三時,你的個頭開始趕上我了,到高一就超過了。這時,林光耀叔叔開始稱呼你為 「小帥哥」,同時,他更希望你在學業上能與日俱進。不過說實話,直到你升入高二時,我 和你母親的心中還存著隱憂:覺得你精神上成熟得慢,不見得有多大出息。可喜的是,1999 年初,我們發現你有了飛躍,自己試圖把握自己的命運了。儘管我們的欣慰沒有溢於言表, 但心中踏實舒坦多了。1999年5 月18日子夜,我被當局從你和你母親身邊強行帶走,而我隨 身懷著的,就有對你的信任和希冀。儘管自那個漆黑的夜晚開始,你我再也沒有見面,但我 們父子的心,已經決然相通。 1999年11月底開始,你母親通過郵局每月給我匯款。於是,在「簡短附言」欄內密密麻麻的 字體中,我總能讀到關於你的信息。2000年4 月,我驚喜地見到了完全由你寫下的「簡短附 言」,你提到你已經近一年沒吃到我做的「傳統大菜」棗雞蛋、搾菜、西紅柿加切面了。你 寫的最後一句話是:爸爸,我永遠支持你!當時,我胸中升騰起一股凜凜浩然之氣,我為你 的成熟,為你對人間正義的認可而深感慰藉和驕傲! 2000年7 月19日上午,莫少平律師和王剛律師特意來到北京市看守所,告知你翌日將飛赴美 國留學。我口述了對你的贈言,並用戴著手銬的手握筆對記錄作了少許修改,簽上自己的名 字。那天,從律師樓回到404 室後,我的心緒久久難以平復。我想到20年代,我的祖父母也 是你的曾祖父母,走出福建永定的客家土樓,前往江蘇經商;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祖父母在 常熟定居,養育了我們兄妹6 人;我於1978年離開家鄉到北京求學;如今,你又從北京出發, 走向地球的另一半。我想,客家人的血脈中,闖蕩世界的基因密碼是一定含有的。 你還記得1999年夏天,我們全家加上炎炎的閩西尋根之旅嗎?那龍巖城裡像魚兒似的滿世界 轉悠的摩托車,那永定啤酒廠裡的親情小住,那座湖坑南溪的方形土樓——長源樓,樓前有 一道山澗,湍急清澈的山泉日夜鳴唱著奔流而下。1917年,你奶奶就出生於那座土樓中。一 個很大的遺憾是,由於山體滑坡公路阻斷,我們沒能到達古竹鄉高東村,沒能去你爺爺的出 生地——慶余樓。有一天,我們參觀了蜚聲海內外的永定土樓的代表作——振成樓。這座於 1912年按八卦圖建起來的客家民居,其後堂楹柱上有一副對聯:振作哪有閒時少時壯時老時 時時須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客家人的有所作為,當與這種「振成」精 神是分不開的。 現在,你赴美快一年另四個月了。自今年4 月開始,在每月一封信中和每月一次接見中,你 母親總要把你的一切向我細說。你的成長使臥床不起的姥爺感到寬慰,使你的同輩受到鼓舞, 使我們父母平添幸福。7 月下旬,我收到了你的三張照片。一張是在普林斯頓大學林培瑞教 授家附近照的,一張是在西點軍校照的,一張是在童屹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後的慶賀會場門外 照的。從個頭上看,你肯定已經超過1.80米了。從神態上看,你顯得自信、自在,估計已經 過了生活和語言關。震驚全球的9.11事件發生後,我對你的安危甚為牽掛,因為你暑假打工 時,曾去過世貿中心。那場喪失人類全部良知和道義的襲擊,使數千名無辜者失去了生命, 但也因此敲響了國際恐怖主義走向滅亡的喪鐘。 12天前的10月29日,你母親在接見時告訴我,你把打工所掙的錢寄回了家,說是要給獄中的 父親補補身子。我回到監室後,將這件事告訴了別人。他們幾乎都脫口而出地說:在出外留 學、不到20歲的獨生子女中,能有幾人做到這一點?兒子是父親的鏡子。僅從這件事上,就 能說明當局錯抓、錯判了我。 不過,我要在這裡說句公道話:抓我、判我不全是壞事。除了使我給歷史留下了辯護詞、最 後陳述和上訴狀外,我還將寫出《看守所雜記》、《遣送處紀事》和《二監隨想錄》。此外, 我還有了一個意外的大收穫,就是在獄中完成了一篇學術論文:《關於T ——變換與時間反 演》。在這篇論文中,我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推倒了「T 變換是時間反演變換」的定論, 認為它只是計時方式之變換。第二件事是初步論證了「微觀可逆」不能成立,從而有望消解 所謂「微觀可逆與宏觀不可逆」的佯謬。第三件事是指出,大自然存在時間之箭的根本奧秘, 當在於:不存在與任何物理定律都不矛盾的倒放影片過程。儘管到目前為止,這篇論文還被 當局扣壓在大牆之內,不能送達科學界接受學術評審,但我深信,與先進生產力對抗的做法, 是注定要破產的;我的文章不久就能躍出大牆以供世人評判。如果我的論證的確成立,則我 在煉獄之中,為客家人、為中華民族、為人類做了一件好事。 在為論文忙碌之餘,今年9 月10日,我將《國際歌》改成了《公民歌》,曲子未動,只改詞。 這裡將第三段抄寫與你:「是誰刷新了人類世界?是寶貴的公民精神。一切憑良心所驅動, 那能容得柏林牆。最可恨那些冒牌真理,蒙蔽了我們的心靈,一旦把它們掃蕩乾淨,人性的 光芒照遍全球。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憲政民主法治就一定要實現。 你在美國時間不長,但公民生活與臣民生活之間判若雲泥的巨大反差,你是一定親身體會到 了。而且,你也一定弄明白了:區別於動物權的首要人權,只能是思想、言論自權。在1949 年以後的中國,遇羅克、張志新、林昭等志士為捍衛上述首要人權而獻出了生命。今天,我 對言禁的衝擊,我所自願選擇的坐牢,是繼承他們的遺志,也是服從人性的召喚。我想,除 了你母親,就數你最清楚:我是多麼熱愛高牆電網之外的生活!我喜歡讀書、行路、交友, 喜歡下棋、游泳、打乒乓球。既習慣於粗茶淡飯,也不拒絕美酒佳餚;既能伏案作沉思狀, 也能忘情跳華爾茲;既樂意百里走單車,也喜歡駕車赴懷柔;既安於斗室成一統,又敢於漂 流黃果樹;既欣欣然舉步登黃山,又坦坦然青島下大海厖說句心裡話,我不喜歡坐牢,更不 喜歡因坐牢而成名。我只想做一個能痛痛快快說出心裡話的中國人,一個不違背自己良心行 事的中國人,一個先自由起來的中國人。我堅信,文字獄在中國終結的那一天,以言治罪在 中國終結的那一天,已經為時不遠了。如果較為幸運,則從你這一代中國人開始,就有望能 夠永遠免除以言獲罪的恐懼,就將永遠不因行使自己的人權而身陷圇圄。 向BARD學院你的老師和同學們問好! 向胡聰、項九九、劉晶晶等你的朋友問好! 祝冬安! 父字 2001.11.10 於京市第二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