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 稿】 柏楊縱論天下事 張偉國 整理 日前，柏楊應美國矽谷民主促進會的邀請，出席了在舊金山舉行的「中國人民族 性及文化背景對民主政治的影響」座談會。以下是他發言的摘要。 主持人講我們(指柏楊和余英時)都是很聰明的人，我自己實在不是個聰明的人。 這不是我故意謙虛，講這個話的人是羅素，是英國的一個哲學家。他在第一次世界 大戰因為反戰，就被關入牢房。他在牢房裡發覺，那些獄友都不是「聰明人」，他 們被關這件事就是證明。一個人好好的在社會上，很聰明，又會寫字，又會講話， 結果他被關到牢房裡，他的聰明無論如何應該打點折扣。常有些人問我，你後悔不 後悔這一生做的事情。我聲明，有很多很多地方我非常後悔，很多很多地方我下輩 子絕不重來一遍。假如有人羨慕的話，我願意奉送。坐牢不是說不光榮，有些還蠻 光榮，但也是蠻痛苦的事情，有些是無法挽回的，如你的生命、你的青春。我坐牢 那年，我小女兒才八歲。等到我出來的時候，我女兒已經十八歲。我想就是全世界 給我作補償，都沒有辦法彌補小女兒在身上爬來爬去的那種天倫之樂。所以，說到 底，這不是一個聰明人做的事情。 我覺得當一個中國人的負擔真是很重。我想英國現在不會再開會救英國了吧。各 位在美國這麼久了，美國是否也經常集會，組織一個美國青年反共救國團？而我們 這個國家，我女兒八歲的時候我被捕，我八歲的時候也發生天大的事情——「九一 八」事變，日本侵佔東北，大家都哭成一片。前一個禮拜去一個扶輪社講演，講演 前是先吃飯，吃飯時旁邊坐著的人就問，台灣前途怎麼樣？唉，這個時候，還問台 灣的前途！我就不相信美國人、日本人吃飯時候會問這樣的話。因為中國人都有一 種不安全感，恍恍惚惚，不知道明天怎麼樣。台灣已經有民主了，但我們還在談這 個問題，上帝也不叫我們休息休息嗎？各位在美國，在此你不用怕「急統」，又不 要怕「急獨」，在台灣我們是又怕統又怕獨。你也不會怕明天人民幣不值錢了，也 不怕明天外匯券取消了，你也不怕黨委通知明天要你去交流交流，你什麼都不怕， 你沒有危險，你沒有憂慮，如果有，比起我們所面對的，根本算不得什麼嘛。 我們一兩百年以來，一直面對危機。儒家思想，我看一定是很好的思想，不然怎 麼能統治兩千年。但僅僅是靠儒家思想不足以挽救我們這個族群。儒家的思想是與 那個制度、那個政府配合的，其嚴密的程度在那個時代發揮了它的功能。時代在不 斷進步。我們接觸到更強勢的文化前，那是相當好的，這我在翻譯《資治通鑒》時 看得出來，那時中國人自大得不得了，一定要堅持仁義道德這個最高原則。但是這 只適用於中國人，外國人是野蠻民族，要殺就殺，要砍就砍，要滅種就滅種。 儒家在政治上，反對任何的改革。司馬光曾講，我們不但反對宋朝的改革，而且 還反對漢朝的改革。他還對皇帝說，如果我們遵守堯舜時代的法律制度，再過幾萬 年，都是適用的，用不著片言隻字的修改。那種僵化保守的思想限制了我們這個大 的族群，動都不能動，甚至連想都不能想。滿清末年的變法，當時最大的反對意見 是，利不十不變法。如果沒有十分(百分之百)的利益，絕不能改變，任何改革只要 有百分之六十的利益，就是大利了，你要求百分之百的利益，等於給他下了一道中 止令，因為那是不可能的。 人所以存在，與生俱來的還有他的文化。我們的文化與西方文化一接觸，發現我 們已經是弱勢的，而過去我們一直自以為是強勢的，事實上也曾經是強勢的。一種 強勢文化，會吸引各國留學生來，大唐朝最偉大(鼎盛)時，各國來的留學生，幾千 人留在這裡不走，像當年我們很多留學生留在美國不走一樣，以至最後唐德宗不得 不下一道詔書，給他們兩個選擇，一是半年走人，一是要放棄留學生身份，要完糧 納稅，後來大多數都放棄了原來的身份。 當時那種中國弱勢文化遇到強勢文化，給我們一種強大的震撼。鴉片戰爭我們守 廣州城，英國的軍隊在海上打，海浪來時軍艦在不斷在晃動，林則徐講，它動的東 西怎麼能打到我們城上？這一定有魔術。就把我們城牆塗了很多狗血、羊血。這是 我們當初的知識，現在想起來真是慚愧。 後來知道這個東西太厲害，我們也要學這個東西，於是就來學船堅炮利。可外國 人那麼壞，那個東西既然那麼厲害，他不教我們怎麼辦？後來發現他不但教，而且 教得非常負責任，因為英國不教比利時教，比利時不教荷蘭教，荷蘭不教德國教， 反正你給錢就教。此後中國海軍在世界上佔第三位，日本算老幾，自以為如此就能 救我們的國家救我們的民族，甲午之戰我們全軍覆滅，本國的地方觀念完全顯露出 來了，北洋艦隊覆滅，其中有一艘南洋艦隊的船，也被日本人拿走了，南洋艦隊就 提出來抗議說，是北洋艦隊與你打的，我並沒有打，把船還我。日本人說中國到底 幾個國家？ 我們終於發現，船堅炮利、洋務人事，不能救我們的國家民族。此時一個更強大 的力量從天上下來，拯救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就是基督教，「虔誠」的基督教徒在 廣西金田村起義，一路打到南京，整個中國的一半被它們佔領，它用基督教的平等 精神、奉獻的精神，與儒家對抗。但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太厲害了，基督教進來，我 們的上帝、主的姐妹兄弟一到了這個大醬缸文化裡，馬上變了，所有神功都廢了。 耶穌是耶和華的獨生子，因為他愛世人，所以把兒子放到了祭壇上，捨去其生命， 來拯救大家的罪孽。一父一子，獨生子啊，到了中國他就有了個兄弟，我們的文化 讓他成了兄弟倆，耶和華是天帝，耶穌是天兄，我洪秀全就是天弟，咱兄弟倆在天 上過得好好的，你先下來，就說只有你一個，我到哪裡去了？西方既然被你佔領了 ，我就到東方來嘛…… 當西方的傳教士發現東方出來一個基督教國家的時候，非常非常興奮，這是奇跡 ，一個基督教在西方要經過多少年傳教，多少代人的基礎，多少教士的循導才能建 成一個基督教國家，而中國只要兩三年就成功了，這創造了奇跡，是東方第一。但 出了個耶穌的弟弟他們沒法解釋，後來發現太平天國腐爛的程度，遠超過它所革命 的對象，天王洪秀全有多少小老婆啊，而基督教的原則是一夫一妻，另外走私不算 入編製。 君主立憲是我們中國人在亞洲創造的奇跡，我們立憲的時候，日本人還在「萬世 一系」。但是，君主立憲不行，發現非革命不行。所謂革命一定要有暴力，你要他 的命，他自然要你的命。為了保護你的命，實現理念，你需要有一個保衛自己的力 量，這就是武力。革命差不多都是被逼的。革命固然不好，當權人也不要把人逼到 革命路上。我是絕對反對革命的。你能夠用其它方法的時候，千萬不要革命。一旦 革命、一旦流血，一切的是非、一切的正義、一切的感情、一切的眼淚都掩飾過去 了。革命把滿清政府推翻，全國一片軍閥混戰。軍閥我覺得也不錯的。那時軍閥槍 斃一個知識分子還得了嗎？十幾年就殺了兩個人嘛，而且兩個都是記者，林白水、 邵飄萍。槍斃他們都是有原因的，他們把國會總理亂罵，這不是太難堪了嗎，雖然 他罵這個不足以使他死刑，但軍閥有軍閥的道理。不管怎麼樣，也就槍斃兩個。國 民黨當權槍斃多少？ 推翻了專制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個奇跡，東方第一個。然後國民黨收拾殘局再革 命，發明三民主義，全世界以具體的主義成為政策、政綱，作為一個施政的原則的 ，我們中國又創了一個奇跡。但三民主義也沒有救我們國家，於是出來了個共產黨 。共產黨曾是非常迷人，在《共產黨宣言》裡，馬克思他就自己講，一個妖魔從現 在開始進入到這個世界上來了。實際上，它不是個妖魔而是妖女，給你一種最高理 想，給你一種最高享受，如果不是那麼吸引人，在那個時代有那麼多人追隨共產黨 嗎？ 結果不用我多說，證明共產主義不能救中國。最大一個制度問題是國有財產制度 ，公有財產制度是一個大的傷害，摧毀了人類的想像力，摧毀了人類的競爭能力， 最後摧毀了人的廉恥心，這個社會就一直墮落，於是又要求民主。 我們台灣現在走入一個民主政治。我們現在過得日子，是中國有史以來(自堯舜開 始到現在)從來沒有過的好日子。第一是經濟繁榮，我們大家都有錢，物質豐富。我 們政治的自由民主、言論自由，也從來都沒有過的。現在我們確確實實民主了，上 至可以罵總統，空前的自由，但現在也遇到一個民主問題。有次議員講忙死了，他 選民的兒子找工作還要我去，在外國就沒有這樣的。邊上有個美國人，他說美國當 初也是這樣，官司、跑腿、排難解紛，初期一定會有這種現象。所以我覺得蠻安心 的，只要這樣下去，不是也很好嗎。 我們中國人創造了多少奇跡，我們推翻帝制、實行三民主義、實現了基督教的國 度、建立了共產主義的東方第一個國家，又建立了一個中國歷史上空前的民主的自 由的經濟繁榮的一個國家。但是我們的文化缺少一種東西，致使我們有能力創造奇 跡，沒有能力保持奇跡。想起來，我就非常擔心。 大陸上這麼多年來歌頌毛澤東，毛澤東的照片現在到處都有。我去年九月到大陸 上去過，問過一兩個知識分子，他說你懂什麼，我們在門口一掛這個照片，什麼妖 魔鬼怪都跑，這東西可以保平安。把毛澤東歌頌到這種程度，我認為是中國人一種 羞辱。 一個人生下來的時候就有生命，生命就有尊嚴，不可以剝奪他，同時和生命存在 的還有人格的尊嚴，和生命等值。而大陸和過去的台灣就講，國情不同，我們不要 人權。有很多口號我真不知道怎麼解釋。什麼「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反過來你就 堅決地要「無產階級奴隸化」？「反對和平演變」，那你要暴力革命？你想要我自 動的改，做夢！不行的話你只有把我頭砍掉。很多講法，一定是窮凶極惡走投無路 時的語無倫次。大陸明明有錯誤，但沒有人指出來，所以它認為自己是真理，大家 也都點頭，覺得很妙。我們可以想像中共要員李鵬、鄧小平等在台上講的時候，下 邊這些人是既做筆記又點頭。 人生如果沒有尊嚴，為什麼還活著？假定不講洋人不講傳統文化，君子還不食嗟 來之食。這種節操現在已經沒有了。離台前一天，有人打電話告訴我，現在李光耀 和大陸官員，提出來什麼「經濟人權」，說我們東方與西方不一樣。發明經濟人權 的這種人是「文妖」啊！好像我只要為了經濟利益，可以不要人的尊嚴；只要為了 錢，我可以不要臉，為了活嘛！斯大林不過摧毀人的生命，把你一個個槍斃，但是 毛澤東確實摧毀了人的尊嚴。你看中國人大陸上這麼多人被糟踏成什麼樣子，知識 分子被摧殘成什麼樣子？你打我罵我，還要感謝你，因為你教訓了我使我覺悟到自 己滿身是罪惡。現在你不打我了，我非常感謝你竟然不打我了，本來還可以繼續打 現在竟沒有打。我本來不可以出國，感謝主啊感謝英明的領袖，你竟然讓我出國了 ，而且沒有殺了我們全家，而且我的弟弟妹妹還可以到處來跑，真是感謝你啊…… 我覺得這樣一個民族，這樣一個族群，我們真是應該羞愧、應該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