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 一個中國女孩的真實故事 ——記父親張先梁 張冰 透過飛機的舷窗,我俯視著芝加哥的夜景:那閃閃爍爍的不眠燈火和如金帶般縱 橫交織的高速公路顯示出了這個城市的勃勃生機。噢,美國!我惡夢中的諾亞方舟 ,我終於幸運地投入了你的懷抱!剎那間,揮之不去的記憶宛如發生在昨日,盡上 心頭。 我叫張冰,我父親張先梁是中國的持不同政見者和上海的民運領袖之一。早在一 九七八年他就積極投身於上海的早期民主運動,在上海人民廣場東牆(即時人所稱的 「民主牆」)上陸續張貼了七十餘篇雜文、詩歌、公開信等,並編印出版了《科學民 主報》、《風雲篇》等刊物、詩集,抨擊時弊、政弊,抗議專制暴政,呼籲保障人 權,要求自由、民主、平等及聲援上山下鄉回城知青的求生鬥爭。他的文章尖銳犀 利,切中時弊,被人們成為「七十年代的魯迅」,他的筆名「沉默」也因之廣為流 傳。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九日深夜,上海市公安局借「嚴厲打擊刑事犯罪」之機逮捕了 毫無刑事罪案的父親,其後中共竟稱「嚴打」中沒有逮捕任何一個持不同政見者! 一九八四年二月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秘密開庭,在不通知家屬到庭旁聽的情況下, 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處我父親有期徒刑五年,剝奪政治權利兩年。我父親被解除 公職,解往安徽白茅嶺農場二大隊服刑。當母親和我接到判決通知書的時候,不禁 抱頭痛哭。當時我尚年幼,母親病弱,父親是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我至今仍難以 忘記那時我和母親是如何相依為命,苦度歲月的。 父親刑滿釋放後為求謀生申請了服裝個體執照,有關部門屢次刁難,致使他失業 四個多月後才得到工作。駭人聽聞的「六四」慘案發生之後,我父親義憤填膺,奮 起以筆來抗議政府的血腥統治和專制殘暴並意圖在上海組織示威遊行。上海警方拘 留了他兩個多星期並沒收了他的個體執照。我們家的日子因為父親的失業再次陷入 了一籌莫展的地步,有時我們不得不變賣傢俱,接受親友的接濟。為了負擔我上大 學的費用,父親不惜四處負債,有一次甚至去賣血!儘管如此,他依然一如既往地 堅持他的信仰和政治主張,從不屈服於公安局的威逼和利誘。 一九九三年對於上海民主人士是個難熬的年頭。上海警方加緊了對民運人士的鎮 壓和控制,不少人相繼被捕。警方甚至在東亞運動會前夕將「六四」時的上海工自 聯領袖王妙根強行送入精神病院,我父親聞訊前去探望,見王精神狀態如常,即擬 寫了抗議信並邀集上海民運人士聯合簽名後分寄中央、上海等有關政府部門、紅十 字會及新聞媒介等,強烈要求警方結束侵犯人權的不人道行為,立即釋放王妙根。 我父親並試圖在同年六月四日在上海人民公園組織「六四」紀念活動。六月三日警 方傳訊了我父親,次日我父親被交保候審。當晚,合眾國際社、法新社、法國《解 放報》等記者紛紛來電詢問情況,我父親如實作了披露。六月五日中午,他在等待 日本《讀賣新聞》記者前來採訪時再次被捕,並被秘密關押達七十二天之久。期間 母親和我幾次前往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和上海市公安局政保處,要求警方解釋我父親 被捕的原因,現拘押何處,人身安全是否有保障等並要求探視,他們均拒不作答。 對此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我憤而當場質問:「上海市公安局視法律為何物?為何 執法者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藏匿一個合法公民,形如綁架?世界上有哪條法律 可以剝奪女兒探望父親、妻子瞭解丈夫近況的權利?」令我遺憾的是,堂堂上海之 大,竟沒有一個律師敢接受我的要求,為我父親聲張正義。與此同時,警方還逮捕 了其他四個民運人士。他們自發地在市政府門前靜坐示威,抗議我父親的被捕。上 海民運人士並集體擬寫了公開信聲援我父親。美國駐上海領事館就我父親被捕一事 向上海市外辦提出質詢。各中外新聞媒介更是呼聲迭起。儘管如此,執法部門故技 重施,八月十六日我父親被以「擾亂社會治安罪」缺席審判勞教三年,並被解往上 海青浦縣青東勞教農場服刑,扔給我們的只是一紙判決書! 作為他唯一的女兒,我父親深深地愛著我。對他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睜睜地 看著我由於他的緣故也屢遭歧視和騷擾。早在高中畢業前夕,我就被迫寫了一張承 認我父親有罪並與他劃清界線的聲明,否則我這個重點中學的優等生就無法參加高 考。大學畢業前我再次面臨這種騷擾,這次壓力改為如果不寫思想認識我將得不到 畢業分配。迫於當時家境的艱難(父母均失業),我違心地寫了認識,但他們對我的 認識深感不滿,最後竟代我寫了一份「認識」,逼我重抄一遍並簽了名才作罷。作 為一個品學兼優的畢業生,我被分配至上海市科委工作。但就在我報到的前一天, 我被通知科委拒絕接受我,理由是我是一個「反革命」的女兒。 為了維持生計,我於一九九一年十月只身前往廣州求職,當時我幾乎身無分文, 且人地兩疏。幸運的是我很快被中美合資企業廣州凱旋華美達大酒店聘為財務總監 秘書。但在幫助我父親與外國記者聯絡後,我受到了酒店保安部門的檢查和監視。 他們告訴我這是廣州市公安局的命令。酒店不願意惹麻煩,不久我即被解雇了。廣 州市公安局還威脅我,如果我不離開廣州,他們將採取更強硬的措施。 懷著對政府所作所為的失望我回到了上海,並立志赴美留學,改變這種令人窒息 的環境。但在我申請護照時卻遇到了重重阻力,以致兩次錯過了學期開學的日子都 未能成行。奇怪的是,一九九三年十月上海市公安局突然改變態度,一口答應幫我 辦護照。此時我父親已被二次判刑。當我滿懷疑惑地手持護照在公安局的「護送」 下踏上赴美旅程之後,才知道了一個令我撕心裂肺的真相:當時我父親在獄中提出 了上訴,上海警方居然以允許我出國留學為條件逼我父親放棄上訴的合法權利,違 心地接受他們的判決。可憐的父親為了幫助我逃出中國,不惜放棄了自己的自由。 而我唯一能告訴我父親的是:親愛的爸爸,這將是終生的負疚和遺憾! 對我來說中國是一個充滿了眼淚、絕望和悲傷的地方,即使今天,當我在美國安 全和平的環境裡努力求學的時候,每每回首,我依然常常在惡夢中驚醒。對於我的 祖國,我所要求的只是一個有人身安全和人身自由保障的環境,但令我深感遺憾的 是這一切卻只在我倍感無奈的飄泊異域之後才能得到。由於我父親是一個老資格的 民運人士,十幾年以來,我們家始終處在警方的嚴密監視之中。我們的信件被拆開 ,我們的電話被竊聽,我們外出被跟蹤,警方甚至威脅我們的好友暗中監視我們。 母親和我整天提心吊膽,害怕失去我們的親人。我永遠忘不了我父親第一次被捕的 那個深夜:他們在我們的房間裡大肆捕查,連我童年時的玩具都沒有放過。當時還 在讀初中的我僅僅抓住了父親的手睜大了眼睛注視著這一切。這就是我童年的記憶 ! 臨行前我終於有機會見到了我父親!他比被捕前消瘦多了,面色蒼白。獄中非人 的生活使他的體重在三個月之內銳減了十幾斤。獄中的伙食很差,而他這個「嚴管 份子」的情況就更遭了。他每天只有四毛錢的菜金,經常不得不以醬油佐飯。看守 還嚴禁我母親帶任何食品給我父親,除了一瓶醬油!在監視居住期間,他被單獨關 押在上海市公安局康復療養院的一個小房間裡,十幾個武警分成兩班,日夜看守, 如臨大敵。當時正值酷暑,父親卻經常被禁止洗澡洗衣和理發修面,渾身骯髒不堪 。後來他一氣之下「蓄髮明志」,以示抗議。武警們在周圍各處都噴灑了驅蚊劑, 卻唯獨不給他的房間噴灑,致使他深受蚊蟲叮咬之苦。他與外界完全中斷了聯絡, 得不到紙筆和任何報刊。我父親甚至還不得不絕食兩星期以得到日供一暖瓶水的「 待遇」!警方經常派人威逼利誘,企圖讓我父親指供他的民運朋友們。我父親堅決 地拒絕了。他們最終惱羞成憤,只能拿出最後的「法寶」:囚禁。現在我父親每天 要在工廠和田野裡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還要長達幾小時地、紋絲不動地面壁「反 思」。當我們與父親見面時,看守始終坐在一邊「旁聽」,以防我父親說出真相。 但父親還是乘著看守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塞給母親一個小紙卷。那張小得可憐的皺巴 巴的紙和上面密密麻麻、幾乎無法辨認的小字足以說明了父親在獄中的艱難。 所幸父親的精神狀況依然很好,他還是樂觀地相信他能看到自由、民主和人權降 臨中國的那一天。這使我不禁想起了一個外國記者對我說過的話:「中國要有人講 真話,即使為此不得不付出極大的代價。你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們是中國未來的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