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 侯湘風和郭中柱 ——《牛鬼蛇神錄》第二十七章 楊小凱 我記不得侯湘風是什麼時候到三大隊來的了,可能是政治犯與刑事犯分編分管時 來的,也可能是那之後單獨從看守所押送來的。這種單獨押送來的犯人不引人注目 ,往往是犯人出工時進了監房,第二天早晨,隊伍中就多了一個犯人。 但侯湘風是鋒芒畢露的知識分子,大概在他來三大隊後不久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臉上輪廓分明、面善,是屬於那種可稱得上英俊的中國人。他看上去三十歲左右 ,行為舉止好像個剛出大學門沒有什麼社會經驗的人。我住的監房離他的監房只隔 著兩個監房,勞動時也經常隔得不遠。只要是中耕水稻,中耕棉花等不大繁重的勞 動,他總是一邊做事一邊與身旁的犯人高談闊論,從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到北極圈 上的極光,從法國大革命時的羅伯斯比爾到中國春秋戰國時的大政治家管仲,古今 中外,社會和科學,無所不談,而且多是些普通中國人不太熟悉的事。有時他也與 其他犯人為某某知識的準確性發生爭論,但結果往往是別人承認他的看法是對的。 犯人們譏笑地稱他為「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他對此譏笑也不大在 乎。 他在我們中隊監房的走廊裡碰到過我很多次,他總是點頭打招呼,似乎早認識我 。我那時已是有了點勞改經驗的人,在與他交流之前,就從其他犯人口中對他的案 情作了側面的瞭解。有個犯人告訴我,侯湘風肯定是因政治組織問題坐牢的,因為 幹部對他的態度十分惡劣,對他與其他人的接觸也非常注意。有經驗的犯人從這種 態度的差別可以看出侯湘風的案子是類似張九龍那一類的案子。這類政治犯往往有 結交朋友的本能傾向,而他與其他政治犯的朋友關係與建立一個政治組織的差別是 很難區別的。一九七二年我從一個老政治犯口裡聽到一個可怕的故事,那是發生在 文化革命開始後不久(一九六六年初)。有幾個因組織地下反對黨被判刑的犯人在勞 改隊成了好朋友。他們原來的政治組織雖不同,但他們的觀點和意識形態卻非常接 近,他們勞動時及當幹部不在監房時,經常在一塊交談。幹部從一些打小報告的犯 人那裡得知這種親密的關係並且瞭解到談話的內容是與交換他們的政治觀點有關, 所以開始懷疑這些政治犯在繼續發展他們的政治組織及政治關係。但是「關係」是 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他們之間的關係及思想交流肯定是某種政治組織的基礎 ,即使沒有物證能被用來證明這種關係。而按中國一九五零年代初頒發的「懲罰反 革命條例」,這種政治關係本身就可以被視為「犯罪」,如果政治思想交流涉及推 翻共產黨的內容,這「罪」可以判處死刑。所以對這類「政治犯罪」的處理是極為 可怕的。當時處理這件事的勞改幹部是極有經驗的人,從他們破獲無數次勞改隊的 政治組織經驗,他們知道政治犯被判刑後,由於無處申訴,有著強烈的「樹黨強訴 」的傾向。所以他們相當肯定這些人是在談論政治組織和反對共產黨的事。但他們 又沒有任何物證。所以他們把這幾個政治犯分隔開來,戴上腳鐐,逼迫他們承認他 們之間的思想交流與反共政治活動有關。這些人沒有承認。當時正是紅衛兵出現後 向全國發展的時候,紅衛兵也到建新農場來了,他們在幹部的指引下,毒打「不服 從管教」的犯人。當紅衛兵聽說這幾個犯人在勞改隊還搞反共政治活動和「反革命 串聯」,他們把這幾個人打得死去活來,用皮帶,用木棍,邊打邊逼他們承認他們 企圖發展反共的政治組織。有一個人受不住毒打,終於承認了。不久這幾個犯人就 被判處死刑,立即處死了。我聽了這個故事後,想起我與張九龍和劉鳳祥在看守所 的思想交流,如果有一個有經驗的勞改幹部注意到我與張九龍和劉鳳祥的關係,那 我不也會處於與這些被殺害者同樣的悲慘地位嗎?我不寒而慄。自從我聽到這個故 事後,我對與其他政治犯的思想交流就比以前謹慎多了。不久我又從另一個犯人陳 三才口中得知,侯湘風是與劉鳳祥一個案子的。我聽了一驚。我一直沒有放棄搞清 劉鳳祥案情的企圖。於是我對侯湘風開始格外留意。 我又在走廊裡碰到了侯湘風,那是幹部還沒進監房的一個早晨,犯人們都在忙著 打水洗臉、刷牙、吃早飯。這次我回應了侯湘風的點頭招呼。他看來對我的回應十 分高興。他問道:「楊曦光,你好吧?」我點點頭。監房裡的官方安裝的高音喇叭 裡正在播送官方廣播電台批判林彪的文章。我問侯湘風,「你認識劉鳳祥?」他答 道:「我和老劉是好朋友。」我又問:「老劉一九六九年認為毛澤東會像劉邦殺韓 信一樣殺掉林彪,而現在官方卻在說林彪企圖謀殺毛澤東,你怎麼想?究竟是林先 想殺毛,還是毛先想殺林?誰是最先主動者?」侯湘風毫不猶豫道:「當然是毛先 想殺林,老劉的預測是對的,林彪只是不願坐等待斃,而企圖反守為攻。」 我不敢與侯湘風交談,我知道很多雙「靠攏政府的」眼睛在盯著侯湘風這種政治 犯。但我憑直覺,侯湘風不是那種靠攏政府的人,從與他交談,我相信,他仍保持 著他的政治頭腦和政治人格。劉鳳祥慘遭不測,但他仍親切地稱他老劉,對他的觀 點如此尊崇。 林彪事件後,報紙上曾經批判林彪的極左路線。那時周恩來非常活躍,在他的推 動下,林彪事件以前就開始的清查「五·一六」運動在更廣泛和更深的範圍內向前 發展。「五·一六」是毛澤東、林彪和江青一九六六年發動文革時於當年五月十六 日發出的一個黨內通知的簡稱。文革中有一個北京造反派的小組以「五·一六」命 名,其主要觀點是反對周恩來。但一九七二年的清查「五·一六」運動中,「五· 一六」成了文革中造反派的代名詞,所有在文革中造過反的人都成了「五·一六」 。我因為文革中參加過激進的造反派,也成為清查「五·一六」運動的目標。不少 人來建新農場找我調查文革中發生的與我有關的人和事。 有天一個來找我的「人保組」成員告訴我,「毛主席已下了指示,『解放前最大 的反革命是國民黨,解放後最大的反革命是五·一六』。凡是文革中衝擊黨和政府 機關,攻擊黨和社會主義制度,參加打砸搶,進行階級報復,組織反革命組織,妄 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都是『五·一六』」。從他的口中我得知很多比省無聯溫和 和曾經批判過省無聯的造反派都在這個清查「五·一六」運動中受到迫害。 那段時間,我經常在出工前被幹部告知留在監房裡等待外調。有次我被外調後, 從辦公室回到監房裡,發現侯湘風也在監房裡,他沒有出工。我看看周圍沒有旁人 ,就問他:「你也有外調?」「是的,與文化革命造反的事情有關。」「這次迫害 造反派,表面上周恩來十分積極,但發動者卻是老毛。」我把剛聽到的毛澤東關於 「清查五·一六運動」的指示告訴侯湘風。侯湘風很注意地聽「毛澤東指示」,手 裡拿著剛在看的一份《湖南日報》,若有所思的樣子。我說:「『清查五·一六運 動』這個名稱取得好微妙,『五·一六通知』是老毛髮動文革的第一個重要通知, 現在這個運動反五·一六,說明老毛要迫害他過去支持過的人,按『五·一六』的 罪狀,所有造過反的人都可以算『五·一六』,但『五·一六』實際上是個並不著 名的幾十個人的北京學生組織,大多數人都不瞭解,所以當權派可以按他們的喜好 任意將他們不喜歡的人指稱為『五·一六』,加上『五·一六』是反周恩來的,老 毛也可以用反『五·一六』來討好周恩來。」侯湘風答道:「毛澤東文革時說造反 派是革命派,現在又將造反派稱為『五·一六』,說是最大的反革命,這真像一九 二七年『四一二』政變前蔣介石支持共產黨,那之後他又反共一樣。清查『五·一 六』運動是老毛從支持造反派到迫害造反派的轉變。」侯湘風又悄聲告訴我,最近 很多造反派都被當「五·一六」抓起來了,有的人受到嚴刑拷打,被打得死去活來 。我問他怎麼得到這些消息的,他說是一位犯人的家屬來建新農場看望時帶來的消 息。 不久我就從其他犯人家屬帶來的消息證實,清查『五·一六』運動抓了很多造反 派,但被抓的人大多關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很多人受到嚴刑拷打。 我證實這些消息後的一個多月,有天晚上,三大隊幹部全部進了監房,宣佈開全 體犯人大會,有重要的事情,會上劉大隊長宣讀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這指示說「 禁止打罵和虐待犯人,我支持犯人抗議法西斯式的虐待,請將這一指示直接傳達到 每個犯人。」這種毛指示使所有犯人吃驚,因為毛澤東歷來站在壓迫犯人的勞改干 部一邊,從來沒有支持過犯人反虐待,更不用說將幹部的行為稱為「法西斯式的虐 待了」。中共歷史上,大概沒有任何領導人講過如此同情犯人,指責勞改幹部的話 。我注意著侯湘風的反應,看到他回頭在看我,露出一個會意的微笑,我在心裡想 ,這次大概是周恩來在清查『五·一六』中迫害造反派太殘酷,引起民怨沸騰,毛 澤東又利用這種不滿來打「民意牌」,用這種指示來表示他對被迫害者的支持,對 周恩來的官僚體制的不滿了。毛澤東文革中在與劉少奇的鬥爭中就多次玩弄這種政 治手腕。 我一邊想,一邊在聽。大會很快結束,劉大隊長除了傳達毛主席的指示外,沒有 任何解釋,看得出來,大概是上級強令盡快傳達到犯人,但他們自己卻不理解為什 麼毛澤東「長犯人的志氣,滅幹部的威風。」他們臉上顯出種種疑惑不解但卻故作 鎮靜的表情,再不像傳達其它上級指示那樣趾高氣揚、高聲粗氣。 那天犯人大會的氣氛是如此奇怪,幹部和犯人的動作和表情都怪怪的,沒有幹部 的大聲訓斥聲,散會時,犯人拿起他們的小凳子時響聲零落,有些犯人離開了坐處 ,有的還站在那裡,不知道這個會是否在沒有訓斥聲時就真的結束了。還有人還坐 在那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不懂事的年輕人看去有點飄飄然,臉上似乎 喜形於色。年老有經驗的人顯得比平時更謹慎。他們大概看出幹部的情緒有點不對 頭。他們的判斷果然不錯,三中隊的楊管教突然吹響哨子,高聲命令三中隊的犯人 集合。 集合後他厲聲道:「反革命份子侯湘風,你得意什麼?(大概楊管教看見他對別人 微笑)你不要又錯誤地估計形勢,以為你的反革命本性可以求得一逞。豎起你的狗耳 朵聽著,林彪這樣的大人物妄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復辟資本主義都沒有得逞,你這 樣的托派想興風作浪也是癡心妄想。」楊管教的話令我十分吃驚,雖然他將侯湘風 與林彪比以及他給林彪戴的帽子使人感到牛頭不對馬嘴,但他將侯湘風稱為托(托洛 斯基)派眼中閃起的仇恨使我發覺,侯湘風的確十分受幹部注意。托派是當時當局用 來形容共產黨內部的政敵以及意識形態與共產黨接近的政敵。劉鳳祥、雷特超一九 五七年前都是共產黨內級別相當高的幹部,他們的意識形態中有支持蘇聯赫魯曉夫 的傾向,這大概是他們被楊管教稱為托派的原因。楊管教大概非常注意侯湘風的檔 案,否則他不會知道侯的「托派」背景。從楊管教咬牙切齒的語氣,我可以感覺當 局對這些曾經與共產黨有關的政敵特別仇恨。從楊管教的這次發作,我也看出他敏 感到侯湘風對毛澤東指示背後的複雜比他懂得多,而他卻因為不瞭解上層的政治而 感到困惑。這大概是他對侯湘風參加大會時那種與他人交流眼神時表現的自信嫉恨 的原因之一。我想起老劉的話:「政治鬥爭就是『棋高一著』。」看樣子侯湘風這 類政治犯就是比壓迫他的楊管教「棋高一著」。要是老劉活到今天,又不知會想出 多少政治「高著」。 這次楊管教訓斥侯湘風之後,我間接地從官方證實侯湘風是與劉鳳祥同一個案子 的。懸在我心中關於劉鳳祥案子的種種疑問不斷在我腦子裡出現,特別在老劉被殺 兩三年後,我想起「勞動黨」一案中只有劉鳳祥是與省無聯一塊被判刑。那是劉的 第一次被判刑。為什麼會有這種區別呢?從我對老劉的瞭解,他一定是這一夥人中 的領袖人物,為什麼他第一次被判刑時當局根本不知道他與「勞動黨」(如果它的確 存在的話)有關呢(判決書中根本未提勞動黨的事,只有他與省無聯的關係)?為什麼 當局那時把這個領袖人物放過了,而後來又在一打三反中判他死刑呢?我決心要找 機會問問侯湘風。 一天傍晚,晚飯後政治學習前,我看到侯湘風在走廊裡坐在他的小凳子上拉胡琴 ,他拉的是「春江花月夜」,這曲子本來並不淒慘,但被他拉出來卻變成了一種淒 惋動人的曲子。我在他身邊一個上面有蓋可作凳子的犯人的洗臉桶上坐下來,靜靜 地聽他的演奏。我低聲問他:「和老劉一塊被判刑的有幾個人?」「四個,雷特超 ,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前是省公安廳的一個中級幹部,另外兩個是一九五七年 的學生右派。他們在新生開關廠勞教時是好朋友。」侯湘風在認真拉他的「春江花 月夜」,目光似乎在凝視著前方什麼地方,一邊低聲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什麼時 候被判的呢?」我回頭看看侯湘風背後的窗子,確定走廊邊的監房裡上下兩層床上 靠窗子都沒有犯人。沒有其他人能聽見我們的對話。「我被判過兩次刑,第一次是 老劉被殺後不久,我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但宣判那天卻又突然被宣佈取消宣判大 會,我又在六棟裡被關了兩年,然後被判十五年到這裡來了。」我想起了在六棟裡 時聽見高音喇叭宣佈開宣判大會,後來又宣佈取消那個宣判大會的事。「你大難不 死,必有後福呀!」我想開個玩笑,使氣氛輕鬆點,但我們都笑不起來。「老劉被 從建新農場轉到六棟裡馬上被上了腳鐐,他拚命敲門、撞門,大叫冤枉,當然沒有 人理他。」侯湘風眼裡流露出一絲深深的淒切,他的「春江花月夜」也顯得更加如 訴如泣。我一邊聽,耳邊響起了一九七零年六棟裡的叮噹作響的腳鐐聲——那個「 紅色」恐怖多麼令人心寒。「什麼地方出的須須呢?(黑話:事情怎麼敗露的呢?) 」我問。「你知道張家政嗎?」他不回答卻反問我。「當然。」「雷特超曾插手『 湘江風雷』,我們的一些人也控制了不少造反派出版的小報。雷特超被當局注意是 由於與張家政和一個『零零七』密件有關。」他的「春江花月夜」有點不太平滑了 ,他的眼睛在注意在操坪裡走過的犯人。有幹部從圍牆的大門進來,政治學習就要 開始了,我趕緊站起來回到自己監房去。心裡在默念著那個數字:「零零七密件, 零零七密件」。這數字我似乎聽見過,但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和從誰那裡聽來的。 不久我被調到農藥組。這個組大多是年紀比較大的,因為給棉花打農藥屬於比其 它下田的工作輕鬆得多的活。農藥組只有兩個年輕人,除了我之外,是一個叫鄧祥 生的。我們倆各負責使用一台二沖程汽油機帶動的噴藥機械。因為背這種機器很要 體力,也需要機械知識,所以有文化的年輕人被指定使用它們。其他老頭子都是使 用簡單的手動農藥機,那種機器有點像給自行車打氣的氣筒,用手打氣,容積小, 重量輕。那時,中國剛開始自己大批製造這種二沖程小汽油機,質量不好,經常出 毛病。為了讓使用這種機器的犯人掌握修理汽油機的技能,建新農場在五大隊辦了 個學習班,把這些使用汽油機的犯人集中在那裡,互相交流經驗和學習。我和鄧祥 生單獨去的五大隊。沒有幹部跟隨我們。那的幹部已經肯定我們沒有逃跑思想,所 以讓我們當了三天「自由犯」。我自到三大隊來,那是第一回嘗「自由犯」的味道 ,走在通岳陽城的公路上,沒有幹部跟著,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水稻,時常可以碰 到路過建新農場的農民,簡直像已不在勞改隊一樣。但我們衣服上的勞改字,剃光 的頭,仍然是勞改的標誌。 到五大隊報道後,我們與其他隊來的犯人住在五大隊的禮堂裡。白天學習拆開汽 油機,維修和排除故障。夜裡沒有人管我們(有兩個晚上沒有政治學習!)睡在我旁 邊的是一個四大隊的犯人,叫郭先標。他自稱「久聞」我的「大名」,他也是因為 「文化革命中的問題」坐牢的。我細問他為何事坐牢,他神秘地反問我「你知道零 零七密件嗎?」我當然大吃一驚。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 天夜裡,我與郭先標談到深夜,終於大致瞭解到「零零七密件」是怎麼回事。 郭是長沙鋁廠的一個普通工人,一九六六年底,毛澤東下令共產黨組織停止活動 ,允許老百姓自行組織政治組織時,市民多次衝擊省委、市委、軍區要搜查當局把 一些市民打成反革命進行迫害的「黑材料」,而毛澤東和中央文革小組卻意外地支 持這些「造反派」。郭發覺周恩來和很多老幹部對此非常不滿,一九六六年十二月 二十六日,中央文革與周恩來政府的衝突最激烈的時候,北京造反派開了個「誓死 保衛毛主席,誓死捍衛中央文革」的大會,而保守派和「聯動」卻遊行支持劉少奇 ,高呼「打倒中央文革,打倒江青」。這個會後不久,郭經過湖南軍區大門外的大 街時突然看見一張便條一樣的紙從一輛駛進省軍區的摩托車上掉下來,他撿起這個 紙條,仔細一看,竟是周恩來的一個手令「擬於一九六七年元旦全國統一行動發動 軍事政變,手令周恩來。」他馬上找到了當時湘江風雷的「副司令」張家政,把他 帶到家裡,取出他藏在蚊帳上的「手令」。張家政一看,大驚失色,馬上召來湘江 風雷總部緊急會議,於是以湘江風雷總部的名義發了一個「一號命令」,這個命令 要求所有湘江風雷的成員誓死捍衛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誓死捍衛中央文革,隨 時準備粉碎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反革命陰謀。一九六七年元旦並沒有發生右的軍事政 變,但是毛澤東卻支持造反派向共產黨的各級機構奪權。但到二月初,卻發生了一 次真的右派政變,譚震林、葉劍英、陳毅等軍人在周恩來支持下圍攻江青,最後使 毛澤東同意在全國拘捕造反派組織的首領。張家政也坐了牢。一九六七年七月,毛 澤東宣佈為這些二月份被打成反革命的造反派平反後,張家政從牢裡一出來,就找 郭,要郭將那個周恩來的「手令」給他,郭那時已找不到這個「手令」,張立刻就 把郭軟禁起來。張在湘江風雷內部調查這個「手令」的去向,這個過程郭也不清楚 ,但這個過程中,郭發覺他有了一個同房,也是被張家政軟禁的人。在我再三追問 下,郭說此人有勞教前科,因為關押他的人曾罵他「死不改悔的老右派,勞教了一 次還不知道厲害」。那天夜裡我左思右想,記起侯湘風提到雷特超的活動被人發覺 與「零零七」有關,我幾乎可以肯定,郭提到的這個人有百分之九十就是雷特超。 第二天夜裡我再三追問,周恩來的「手令」是真是假,郭卻支吾其詞。我問他: 「是省軍區偽造的這個手令嗎?」「可能。」「是你自己偽造的這個手令嗎?」「 他們(指當局)就是說我偽造這個『手令』,而判我刑的。」「你到底偽造沒有呢? 」「……」「偽造這種東西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們說我企圖借此到北京去一趟 。」我問去問來,問不出結果。那夜我腦子裡一串問號。如果郭真的偽造這個「手 令」,那他還真是個有政治頭腦的人,起碼看出一九六六年底有右派政變的可能就 不容易。但郭看起來卻不像個很有知識的人。不管那個手令是真是假,張家政肯定 是把它當真,或故意把它當真,並利用這件事玩政治遊戲,至少是向中央文革表示 了他的忠誠。 三天學習後,我回到了三大隊。那年冬天,三大隊大興土木,擴建監房,修築水 渠,我又被調去「基建組」,做瓦工,修築房子。基建組的犯人有一部分是「大工 」,其中又分「師傅」和「徒弟」。「大工」是拿「砌刀」的技工,而小工是大工 的幫手,做挑磚,挑灰的粗工。給我做小工的,是個叫郭中柱的個子不高的人。圓 圓的臉,全身上下都是勞改服,棉襖的腰上用一根粗草繩捆著。因為棉襖裡除了襯 衣,沒有其它衣服,不用繩子捆緊,裡面空洞洞的,就會「灌風」。不少犯人家裡 人給他們送衣服,所以他們總穿著一兩件家裡送來的衣服,而郭中柱顯然是那種家 裡沒有接濟的犯人,他很少講話,臉上經常掛著謙恭的微笑。他來基建組之前,我 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是那種不引人注意的犯人,因為他看起來像個沒有野 心的傻傻的鄉下人。 一天,我開始砌磚後,只剩下我們倆在我工作的角落,我們倆一邊工作一邊聊起 天來。我發覺他其實是個健談的人,他講一口稍帶瀏陽腔的長沙話,言談根本不像 個鄉下人。幾天後,我才發覺他是那種「大智若愚」的傢伙,故意裝傻,裝成沒知 識,其實他是個極有政治頭腦的知識分子。我們在一塊工作了兩個星期後,他悄悄 告訴我他是劉鳳祥的朋友,劉鳳祥被殺時他也被關在六棟裡,像侯湘風一樣他也被 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後來死刑判決被撤銷,他又被判處十五年徒刑。 我一邊砌磚,一邊問:「你知道劉鳳祥臨死前有什麼遺言或反應嗎?」「我從一 個犯人朋友處聽說,人保組一九七零年初到建新農場十大隊來調劉鳳祥回長沙時, 劉鳳祥把他所有的衣物都送給了其他犯人。人保組的人命令他把所有東西都帶上, 但他卻說「不必了。」看來他已經知道那次回長沙是與死刑有關。但犯人都說他的 表情非常鎮靜。但是一到六棟裡,他被戴上「死鐐」後,他馬上大喊冤枉。看樣子 郭中柱和我一樣,也在暗中調查瞭解有關劉鳳祥的一切。他的話使我忍不住要落淚 ,我想起了那個淒風慘雨的早春,我回長沙時心中的恐怖。 我忍不住問到張家政,零零七密件,和雷特超的關係。郭中柱眼中有一絲恐怖, 好不情願談這個題目。我站在竹木結構的高架上,用砌刀敲著磚,假裝沒有看到他 的表情,告訴他「灰漿桶已經完了!」他也假裝沒有聽見我的問話,挑著空桶走了 。 好多天後,他自己主動跟我談起雷特超。「雷特超是個極有激情的人,他喜歡看 關於俄國社會民主黨職業革命家的書」,郭中柱一邊把最後一塊磚從磚夾子裡取出 來放在一大堆排在我身邊的磚堆上,一邊說——四桶灰漿還有三桶是滿滿的,他可 以休息一會兒了——「我們討論了好多次介入文化革命的策略後,他決定參加湘江 風雷,首先掌握他們的小報,同時爭取影響張家政。」郭中柱靠立在一根腳手架的 木柱邊,看我一塊磚一塊磚地砌牆。「老劉曾經對張家政有個『不懂政治,人格低 下』的評語,雷特超找張家政之前,知道老劉的觀點嗎?」我想起劉鳳祥在左家塘 二十三號與張家政同住一塊時對張的評價。「不知道。但那時老劉也認為,如果一 種思想沒有通過群眾性政派影響一大片人的利益,則不會形成政治實力。大家都認 為要參予一個群眾性政派。」我知道他所指的「大家」是他們這些曾經被勞教的右 派知識分子,至於他們有沒有有形的秘密組織,這是個我最終關切的問題,但我不 敢貿然問他。郭中柱的話使我想起劉鳳祥關於逐個地傳播他的政治觀點的效率的觀 點。「但是張家政不但不合作,還在他們內部追查『零零七密件』的活動中注意到 一批從勞教單位出來的右派份子對湘江風雷的『滲透』。他為了表明他是與『反革 命』造反派不同的『革命造反派』,竟秘密成立了一個小組,專門負責破獲這個右 派份子的『反革命組織』。」「他怎麼知道有什麼『反革命組織』呢?」我連忙問 ,手中的砌刀不由自主停下來。「……」沒有回答,郭中柱又挑著剛空出來的一擔 灰漿桶走了。 我心中在默想:老劉和雷特超肯定確定了參予造反派,通過這個政派,把少數知 識分子的密謀變成文革中的「准」政黨式的活動,因而影響千萬人的計劃。而張家 政卻破壞了這個計劃,反而使這些反對當局的知識分子密謀團體(不管有沒有有形的 政治組織)暴露了。我不想再問,我想細節並不重要,瞭解到實質就夠了。我想起一 打三反運動中的一個標語「文化大革命中暴露了階級敵人,現在是我們將無產階級 專政的隱患徹底消滅的時候了!」我又想起張九龍關於文化革命中毛澤東給不滿共 產黨的市民以機會發洩的話,也許毛澤東這種支持造反派的策略就從根本上注定劉 鳳祥利用造反派的策略難以奏效,張家政可以通過支持毛澤東、反對周恩來來使自 己合法化,他為什麼要支持「右派份子及反革命組織」呢?也許雷特超的失敗不是 張家政的個性造成的,而是毛澤東支持造反派的策略對這些右派的策略極不利的問 題。如果毛澤東不支持造反派,這些造反派都會是右派份子的支持者。我一邊想, 一邊在替老劉難過,他的失敗也許不是偶然的。 過了兩天,我想起有一個細節卻有實質意義。我問郭中柱,為什麼劉鳳祥一九七 六年被當成操縱省無聯的黑手被判刑,而那時雷特超和其他人都沒被判刑呢?郭中 柱用手揩掉由於寒冷掉下來的鼻涕,將它擦在腳手架的木柱上,眨眨眼,慢慢說: 「老劉一直反對有任何有形的政治組織,這大概是張家政追查雷特超的『組織』時 沒有牽涉到老劉的原因。」我想起老劉臨死前所說「在現在的中國,搞秘密政治組 織幾乎不可能不被破獲。」我始終不敢開口問他「究竟是否存在一個『中國勞動黨 』,老劉是否參加了這個黨。」但從與他的談話,加上我想起老劉說過的一句話: 「人與人的關係就是政治實力,不一定要有形的組織。」我找出一個判斷,大約老 劉一直主張積極的政治活動,但不主張有有形的政治組織,而雷特超和其他幾個被 殺的人是主張成立一個「勞動黨」的。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就是通過發展與造 反派領導人的關係,把他們右派政治觀點和主張轉變成公開的群眾性政派活動。 春節到了,春節兩天休息——沒有政治學習。春節前我妹妹楊暉帶著一提包食物 和書籍來看過我一次。食物中有兩罐煉乳,還有一包咖啡塊和一包可可粉。我們基 建組的所有人除開我這個過去的「高幹子弟」,從未見過咖啡和可可。春節那天, 我請盧國安在監房裡用一個我們自製的煤油爐煮了一大臉盆咖啡和一臉盆可可(平時 在監房生火是非法的,但犯人總偷偷地背著幹部煮東西吃)。幾位泥工師傅和學徒加 上我的小工郭中柱坐在盧國安靠監房後部的窗口邊的鋪上喝咖啡、可可過除夕夜。 大家都對第一次嘗試這種「洋玩藝兒」十分感興趣。儘管我們放了不少糖,還是有 人在皺著眉頭叫「苦」。盧國安家裡是長沙市郊外菜農,喝了一口咖啡,連連咂嘴, 「怪不得『政府』(意指當局,幹部們常常自稱『政府』),告訴我們西方資本主義 國家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苦』得不得了,這真是一點不假,他們天天喝 這麼苦的玩意兒,真是活受罪!」大家哄堂大笑,政治犯們每天不開這樣一個政治 玩笑就覺得肚子裡對共產黨的氣不能消。郭中柱慢慢品味著熱咖啡,滿臉熱氣騰騰。 我從眾人滿意的神態感到一種慷慨的自我滿足。郭中柱靠近我說:「老劉文革中很 早就注意了你,他不喜歡張家政,但卻很喜歡你和張玉綱,他認為你是這一代人的 一塊牌子,他說『我們爭取到楊曦光會是個極大的成功!』」我心裡暗暗吃驚,眼 角看著左右,發覺其他人都在大聲聊天,沒有人特別注意郭中柱的話。在這春節的 夜裡,我回想起一九七零年初在左家塘老劉那次與我的密集的交流,我那時怎麼就 沒有認識到我早就是他的『目標』呢?」 一個月後,我突然從其他組一位犯人口中得知,郭中柱很可能是出賣他的被殺的 幾位同案犯(老劉、雷特超和另兩人)的人之一。但此人只說是聽到犯人中的傳說, 並沒有確切證據。我想起我曾問過郭中柱他被判死刑時感覺的細節,他默不作答, 我再問他是否感到了巨大的恐怖和強烈的生的欲,他點頭默認了。從他的氣質,我 感覺到,他是那種對個人得失很敏感的人,我憑直感,相信在死的威脅面前,他完 全可能出賣同志。「怪不得,他從不肯直接談他自己的案情,從不肯直接談『中國 勞動黨』的情形」。我對自己說,從那以後我的「小工」又換了別人,我們再沒有 像以前那樣深談。 我對老劉的案情瞭解以後一直無法深入下去。但我越來越相信,老劉是反對有形 的政治組織的,當局也沒有任何他參加組織勞動黨的過硬的證據,而一九七零年殺 他的理由完全是因為他的政治潛在能量太大,不殺了他,共產黨覺得不放心,他的 人格,他的智力,他的政治洞察力,他的品德都是對共產黨政權的極大威脅。我很 奇怪我見到的地下反對派政治活動中第一流的人物,像劉鳳祥、張九龍,為什麼都 被共產黨發現和殺掉了呢?共產黨也真厲害,要不是殺了這些人,共產黨的江山可 能早就不牢固了。但是他們也付出了代價,像中國勞動黨一案,由於四個核心人物 都被殺,這個知識分子密謀團體的很多細節也許對世人永遠是個秘密,沒有人可能 全部搞清楚這個團體的整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