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死難者家屬的證詞 (以下證詞為丁子霖向中國人權提供) 徐玨的證詞:「六四」遇難者吳向東的母親 吳向東,男,出生於1968年8月13日,遇難時21歲;生前為北京東風電視機廠四車間工人、 北京儀器儀表職工大學企業管理專業三年級學生;89年6月3日晚11時左右於木樨地橋頭附近 頸部中彈,4日晨死於復興醫院;骨灰安葬於北京西郊八寶山人民公墓。 89年6月3日晚8時,向東送女友出門一直未歸,約於當日晚21時在長安街復興門橋遭解放軍 射擊中彈,當時被市民送往復興醫院搶救,約6月4日凌晨與世長辭。6月3日晚,我和向東父 親等待兒子久不歸家,來回於長安大街尋找,並在一家商店門口焦急等候。直到4日凌晨5點 左右,仍未見兒子歸來。我們夫婦倆決定騎自行車去天安門廣場尋找。在行進路上,見一群 淒淒慘慘的學生,有的受傷,有的抬著被坦克壓扁的學生,我們心急如焚地只顧騎車向西單 方向去,慘狀更是觸目驚心,長安街上到處血跡斑斑,路面被坦克碾壓得印痕纍纍,長安街 兩側商店的房牆上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玻璃櫃窗上到處用鮮血寫著「打倒法西斯!」等斗 大的字。再往新華門走,正遇上手無寸鐵的北京市民與橫跨在長安街的坦克、裝甲車部隊相 抗衡的壯烈場面,市民高呼「打倒法西斯!血債定要血來還!」 可悲啊!是誰挑起中華大地堂堂首都三十里長安街頭的血流事件?我們拖著顫動的雙腿繞道 宣武門直奔前門,一路上房牆上子彈孔密集。到了前門,解放軍早已把天安門圍得水洩不通 ,路人告訴我們快到各個醫院去找吧!廣場早沒有學生了。此時已是4日中午,我們在回轉 的路上,見早晨放在街上的軍車現在正冒著熊熊大火。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了打倒官倒,打倒貪官污吏,爭取民主自由,就是死了,也在所 ?惜!……。」——吳向東接著我們去了人民醫院、兒童醫院、阜外醫院,每個醫院門口都 貼著死傷者名單,都是密密麻麻一片,各約400百多人,大家都簇擁著尋找自己親人的名字 。我們翻了許久,未見兒子向東的名字,又進到醫院內從無名死體中一個個去辯認。可憐哪 !都是一具具血肉摸糊,睜著大大眼睛的年青人,但仍未見到兒子。在眾多市民的建議下, 輾轉來到復興醫院。這時已是下午5點多,我們見復興醫院的自行車棚外排著長長隊伍的市 民正在圍觀著死難遺體。我們看到了一份名單,排在第一個的就是「吳向東」。我還以為是 受傷的名單,詢問旁人住在哪個病床?這時一個青年人跑過來說:「這50多個名單都是放在 車棚裡的死人。」我頓時頭腦裡一聲「轟」響,倒下不省人事了。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 在醫院一張長凳上,我是被外面一陣亂槍震撼窗玻璃的巨響驚醒的,後來知道這是戒嚴部隊 和市民搶奪死難者屍體的抗爭戰。我立即站起來,奔向我兒子的屍體,醫生們扶著我,囑咐 我說:「您看一眼就回家去,晚上解放軍仍然會來搶屍體的,他們要來毀滅罪證!」當我向 兒子屍體那邊走去,見周圍密集地擺著一具具淒慘悲壯,憤恨不屈的英烈們的遺體。我一見 兒子的屍體,發瘋地撲向他,大聲喊著:「向東!你醒醒,媽媽來看你了!」我要擁抱我那 屈死的兒子,我要親吻我英俊的、視死如歸的兒子;他臉色蒼白,雙眼未閉。但還沒有等我 撲倒在兒子身上,幾個壯實的年輕大夫就把我架了起來。我嚎哭著,掙扎著要掙脫他們把我 往外攙扶的雙手。 我看完兒子屍體從醫院出來,來到大街上,眾多市民都上前安慰我,有一個小伙子對我說: 「你兒子是好樣的,我們都是你的兒子!血債定要血來還!」一輛出租車免費把我們送回了 家。7日,在30萬戒嚴部隊警戒著北京城的夜晚,在眾多單位、朋友們的幫助下,我們冒著 生命危險把向東遺體悄悄地送到東郊火化埸急速火化。當時在吉普車內,我看見我的兒子連 血跡也未擦掉,在換衣服時,見到槍口是從左邊鎖骨之上脖子射進,從後邊近脊椎處穿出, 子彈進口為1-2厘米,射出口為2-3厘米,傷口四周被灼燒成一個圓洞。 我的兒子匆匆走了!不!他沒有死,他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他那21歲短暫的生命,將永遠 是光輝燦爛的一生!我兒子曾在5月的天安門廣場寫過一份遺書,遺書中說:「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為了打倒官倒,打倒貪官污吏,爭取民主自由,就是死了,也在所不惜!……。 」他以自己的生命實現了生前的諾言。 九月底,我們在八寶山人民公墓買到一方墓地,入葬那天,他弟弟吳衛東騎著一輛黃色自行 車,車後安放著胞兄「吳向東」的骨灰盒,就算是「靈車」。我身著白衣騎車緊跟衛東衛護 著向東的「靈車」。一路上,長安街兩旁一隊隊頭戴鋼盔、手持衝鋒鎗的戒嚴部隊士兵槍口 對著大街,街上不時馳過全付武裝、裝有機槍的軍車。我們是在這白色恐怖下安葬兒子的。 我們為兒子立了一塊墓碑,碑上刻著紅、黑二種體字,紅的寫著「吳向東之墓,生於1968年 8月13日,死於1989年6月4日。」黑的寫著「立碑人:父吳學漢,母徐玨」。 但是,誰又能想到,1995年11月,兒子向東墓碑上的立碑人「父吳學漢」四個黑色字體竟然 改寫成了紅色字體。父親也跟隨兒子向東走了。這位生性善良、憨厚、正直的壯年漢子終因 悲傷抑鬱過度而得了絕症,抱恨而去了。生前他為了討回公道,多次求告無門。 幾年後,我們一起加入了「六四」遇難家屬群體,從此他獲得了力量,同其他難屬一起從事 難?的救助活動,一起為討回公道奔走呼號。但是,我們也因此長期遭受「安全部門」的跟 蹤、監視。蒼天哪!你的天理何在?難道能讓視生命為草芥、視法律為兒戲、任意踐踏人類 生命尊嚴的劊子手李鵬永遠逍遙法外!我們,一群「六。四」難屬,向中國最高權力機構已 申訴了五個年頭,可那些所謂的「委員長和委員們」,對我們的要求始終置之不理。現在我 們醒悟了,站起來了。真理屬於全人類,全世界。我們要走向世界,懇請、呼籲聯合國和世 界人權組織為我們死去親人討回公道,用國際法懲辦殺害無辜人民的罪魁禍首李鵬!讓真理 的光輝照亮全世界各個角落! 徐玨1999.1.21 袁可志的證詞:「六四」遇難者袁力的父親 袁力,男,出生於1960年7月7日;北方交大碩士研究生畢業,在電子工業部自動化研究所工 作,遇難前已接到美國StevensInst.of Tech研究生部的新生入學通知書,並已取得出國護照,預定9月以前赴美深造。 89年6月3日子夜(約晚間11時45分)在木樨地遭戒嚴部隊槍殺,臨近6月4日零時被人送海軍 醫院,因身上無證件,被列入2號無名屍體。遺體右手大姆指虎口下方有一塊烏青淤血;中 彈部位由咽部射入,後背尾□處射出。現骨灰安葬於北京西郊萬安公墓。 89學生運動發生後,北京市全民響應,萬人空巷,袁力因堅持工作,並沒有積極參加遊行示 威,但他時刻關注著學運的發展情況。當父母因對過去歷次政治運動所受衝擊心存餘悸而勸 他不要過多介入運動時,他則強調: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還憂心忡忡地說:「一旦學運 失敗,那該怎麼辦呢?」在89年「六。四」以前的半個多月時間裡,他幾乎每晚必去人民大 學廣播站聆聽學運消息。 5月20日晚,偶遇參加絕食的理工大學學生李**,袁力與他暢談良久,並要李**給天安門廣 場學運指揮部領袖們捎個口信,建議停止絕食。他認為民眾已經行動起來,已無必要繼續采 取傷害自己身體的斷然舉措。後來袁力聽到柴玲宣佈停止絕食的消息,興奮不已。6月2日下 午,袁力在辦公室內與同事們談論戒嚴部隊在六里橋被民眾堵截受阻,有人認為戒嚴部隊可 能開槍,袁力則說絕不可能,人民解放軍決不會向人民開槍。他對官方宣傳的所謂「軍民魚 水情」深信不疑。6月3日下午,袁力去清華大學找一位研究生,因這位研究生已去天安門廣 場,於是袁力立即前往尋找,正遇學生們在府右街附近攔住一輛偷運槍支彈藥和鋼盔等武器 的卡車,而且還有人用槍尖刺刀舉著鋼盔示威。袁力認為這是學生們的一次正義行動,大快 人心。此時駐紮在人民大會堂裡面的解放軍企圖衝擊人群奪回武器,袁力與清華大學的同學 一起手挽手攔住解放軍,勸說他們退回人民大會堂內,直到晚8時才回家吃晚飯洗澡。 當晚約11時半,袁力聽到軍事博物館至木樨地一帶槍聲大作,就立即騎上自行車前往木樨地 ,他母親拉住他的自行車說:「危險,危險!已有人被打死,千萬不可前去!」袁力則說, 你們老年人尚且上街打聽消息,我一個單身小伙子怕什麼?當時他身穿汗背心、牛仔褲,頸 上圍一條白毛巾,說是為了碰上催淚彈等毒氣時捂鼻子防毒之用。他執意跨上自行車,用力 一蹬就走了。天啊!豈知這竟是最後的訣別。我和他母親通宵達旦沒能合眼。6月4日凌晨沒 見他回家,我們意識到出事了。我們請鄰居幫忙找來了袁力的表姐、表姐夫,一同去木樨地 尋找,並向西城公安分局和派出所探詢。所有人都建議我們到各醫院尋找。從6月4日起的半 個月裡,由袁力的表姐、表姐夫、哥哥和從長沙趕來的姐姐以及其他親友們一起,找遍了北 京市區內的44家醫院,都找不到袁力,連屍體都沒有見到。莫非是被戒嚴部隊抓走了?真令 人揪心、焦慮、恐懼、……。這樣日子實在不好過。直至6月19日,我們再次到各醫院拉網 尋找,終於在海軍醫院太平間裡見到了他的屍體。原來袁力身上沒有任何證件,所以成了無 法找到親屬的無名屍。在這段時間裡,袁力的遺體曾被北京市彈簧廠的工人誤認領走,兩天 後才送回。幸虧海軍醫院的一位老者想盡辦法保存好屍體,因而得以完好保存,沒有腐爛。 我們從各個醫院親眼目睹的屍體至少在400具以上,而已經陸續被認領運走的還不知更有多 少具!?——袁可志在尋找袁力的半個月時間裡,所到44座醫院內無一沒有屍體,最多的復 興醫院,屍首堆積成山。我們從各個醫院親眼目睹的屍體至少在400具以上,而已經陸續被 認領運走的還不知更有多少具!?在此期間,袁力失蹤的消息一傳出去,不僅許多親友來我 家探望慰問,而且還有三位素不相識的青年人來訪,講述6月3日晚到6月4日晨,他們在木樨 地橋頭下和在橋側高樓腳手架上親眼目睹的殘酷情景:6月3日晚11時戒嚴部隊先遣步行方隊 自西向東行進,一跨過木樨地橋,就一聲令下,士兵臥倒,中間一軍官以單膝跪姿,用衝鋒 槍向馬路中間及兩側盲目掃射,多少人應聲而倒。方隊過後,不少人用三輪板車或自行車搶 運屍體及傷者送往附近醫院。相隔不到半小時,第一列車隊自西向東緩緩駛過木樨地橋,有 人看到一青年高舉右臂,大聲喊道:「我是清華研究生……」話音未落,這位青年倒在了黑 暗之中……。 從袁力的屍體我們發現他的右手大姆指虎口下方有一塊烏青淤血,中彈部位由咽部射入,後 背尾□處射出(參見照片),鮮血染紅了背心和整條牛仔褲(血衣猶存)。我們斷定袁力的 右手是被?托擊傷的;子彈是從軍車上舉槍往下射向袁力的,彈道幾乎是直上直下。袁力屍 體臉部,雙目睜瞪,口微張,作喊話狀。在火化前我們才為他瞑目合嘴。 89年6月24日,在八寶山第三告別室舉行了向袁力遺體告別儀式,參加者約300人。在儀式開 始前,我們親眼看到兩個一人來高、裝得鼓鼓的黑色大塑料袋,被人送入火化室,遠處就能 嗅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對「六。四」慘案死難人數統計中,像這樣的遇難者,恐怕是很難調 查清楚的了。多少冤魂只能由後人以「六。四」國恥日來紀念他們了! 1989年7月29日,在北京西郊萬安公墓內,舉行了袁力骨灰下葬儀式,袁力墓碑碑文是這樣 寫的:慟哭吾兒未及而立之年猝然離世吾家希望之星突告隕落天公如此不公喚走有志青年留 下古稀雙親吾兒七七墜地六三升天短暫一生不幸始終全家心碎永失歡笑立碑誌哀。 十年來,袁力的死留給親人的心靈創傷是無法彌合的。殺人者希望大家淡忘「六。四」慘案 ,但這只會使人們對殺人者的憤怒和對無辜死難者的痛苦記憶在心底裡埋得更深。從天而降 的突然打擊,精神上的強烈刺激,導致袁力的母親高血壓症病情加劇,心臟病多次惡性發作 ,特別是向袁力遺體告別儀式時因暈厥而退埸。從89年以後的幾年中,袁力的母親每年都因 高血壓心臟病惡化而住醫院治療。再加上每年清明節、「六四」在萬安公墓掃墓祭奠時,總 是受到軍警、便衣的監視,這種精神上的迫害,更使我們遭受身心雙重損傷。安度晚年已成 絕望。 袁可志1999.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