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刻意迴避八九和六四這兩個數字」 六四百人談(二) ——訪原六四參與者金巖 王 丹 認識金巖是在一次六四紀念活動上,他默默地站在那裡一直到活動結束。然後我們開始交談 ,我才知道他1989年的時候是南京航空學院精密儀器與機械製造專業的學生,到北京聲援的 一員。在以後的交往中,我對他最深的印象是他對六四的深摯而淳樸的感情。他不是理論家 ,也不是組織者,但他的的確確是當時成千上萬普通參與學生的代表。今天,在美國他也是 一個默默無名的工作者,他對六四的回憶正是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心聲。——王丹 王丹:金巖,很快就要到六四十五週年紀念日了,作為當年的一個直接參與者,這個日子在 你心中有什麼含義嗎? 金巖:八九和六四這兩組數是那麼殘酷地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使我現在無論做什麼 事,都刻意迴避這兩個數,生怕不經意間觸動我那永遠的痛。每每看一遍當時的錄影,或讀 一篇關於當時的文章,都禁不住淚如雨下,有激動,有悲憤,有為死難者的傷心,久久不能 平靜。有時又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噩夢,不停地問自己是真的嗎?可如果真是夢那該多好呀, 那些鮮活的生命依然燦爛,多少個家庭依然團圓美滿,人世間少了多少生離死別的悲劇呀! 可惜時間不會倒退,歷史不能跳越。 王丹:能介紹一下你當年的親身經歷嗎? 金巖:我當時正在南京航空學院讀大學三年級,胡耀邦總書記逝世的消息傳進了我們平靜的 校園,於是同學們在學校的默許下,自發地設置了靈堂,以供憑弔。很多宿舍的視窗貼滿了 各式各樣的輓聯,漸漸地食堂前的佈告欄上出現了大字報,剛開始還是些悼念文章,後來轉 向了對時弊的揭露與批判,看後甚覺舒暢。到了五月份,聽到同學們在課間講北京學生上街 遊行等事情,他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我幾乎不看新聞,包括電視,電台和報紙,我很反感 新聞中按共產黨內的大小官職一一介紹今天一號大官接見了誰,二號大官接見了誰等等,再 後全國各地的喜慶景象,最後外國的戰爭,罷工,示威,災禍等等負面報導,以凸現我們社 會主義中國的美好。有一天晚上與同學上校外去看電影,正趕上別的高校遊行,我毫不猶豫 地加入了進去,第一次感覺到公開講真話的興奮。及到北京學生開始絕食,我們整個城市的 高校學生沸騰了,我校同學也衝出了校園,加入了反官倒,反腐敗,爭民主,要自由的滾滾 洪流之中。我開始有意識地積極參與組織罷課,遊行,及到江蘇省政府門前示威請願,我為 能在這歷史的關頭推動社會向前發展而感到無比的榮耀。當北京同學絕食七天而政府毫無反 應時,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義憤,我毅然決然地決定前往北京接替絕食同學,因為我知道 七天已接近極限,更別說是在風吹日曬的戶外;其實我早就曉得我們的「人民」政府是不在 乎幾條人命的,我不是 ;為抗議政府而去,我是為了我的可愛同學們的寶貴生命,我沒有辦法說服他們的赤誠之心 ,只有為他們分擔苦難。當我們八名同學眼含熱淚來到北京時,政府已發佈戒嚴令,絕食已 毫無意義,決定終止,同時也挽救了多少同學的孱弱之軀。正當我們報效無門時,廣場廣播 站發出了招集敢死隊和糾察隊的通知,以應付事態的發展,我當即率領我校學生報名參加, 我們被分到了糾察隊,由我領著負責天安門廣場四周的警戒。天當房,地當床,就這樣和錦 衣玉食的人民公僕們對峙著。後來由於曠日持久,沒有預期,高自聯建議外地高校同學回到 自己學校,實行空校運動,形成全國開花之勢。我看也不能這麼耗下去,再說同學中已有病 倒的,我們就回到了學校。正趕上南京高校組織民主長征,要從南京一路走到北京,沿途廣 泛宣傳,以贏得廣大農民的支持。這時我看到原來不太積極的同學也以無比的熱情投入其中 ,我感到欣慰和希望,但是當時我太疲憊了,感到沒有體力走完全程,只有揮淚為勇士們送 行。後來屠刀終於出鞘,民主長征也在安徽境內夭折,我不得不震驚於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武 功,對學生和百姓一戰,取得了空前輝煌的偉大勝利,又可以在他們的軍功冊上寫下紅色的 一筆。 王丹:你後來收到怎樣的處理? 金巖:後來的處境還算寬容,也許像我這樣的普通學生多不勝數,不得不刀下留人。新的學 期剛開學,思想教育三天,要想畢業,必須寫規定好格式的檢查,我不得不違心地簽下了我 的名字。我為此感到汗顏,感到內疚,對不起那些死難者,我在此深深地向他們懺悔,請原 諒我的無為,我沒有辦法,我無力反抗,我只有任人擺佈。個人檔案裡理所當然的記下了我 所謂的「污點」,使得我畢業後無人接受,最後不得不接母親的班,當了一名修理工。所有 少年時期的豪情壯志都隨之煙消灰滅,我的一生就這樣被共產黨給閹割了,雖然活著,但無 生氣,這是另一種方式的屠殺。 王丹:現在的年輕一代可能已經不太能理解我們當時的心情了。他們可能會覺得無法理解我 們的動機。更有人相信政府的宣傳,認為大部分學生是受少數學生領袖的蠱惑才湊熱鬧的。 你當時還是普通的參與者,你的看法如何? 金巖:要說導致我參加這場悲壯的民主運動的動機,我的很單純,就是渴望自由。在這種令 人窒息,備受禁錮的社會氛圍中,只有一種聲音,只有一種思想,人不再是人,而是社會主 義加工廠的產品,稍有異樣,立刻回爐改造,甚者當廢品毀掉。我不理解怎麼會有人說當時 的學生是受了學生領袖的騙呢?我是自發的,我身邊的同學也是自發的,沒有遊說,沒有宣 傳,沒有利誘,沒有實惠,更沒有承諾。所謂騙,是使被騙者認為以後會有令人心動的利或 讓人期望的保證。這些條件都不存在,怎莫令人上當。其實當時我都不曉得誰是學生領袖, 只是後來的通緝令才讓我叫得出他們的名字。那時只要是為了大局,為了學生的榮譽,每個 人都會服從任何人的正確領導,沒人計較個人的得失。 王丹:六四作為一個歷史事件,在八九一代人的生命歷程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痕。是六四 把我們的個人軌跡與國家的歷史軌跡連接在了一起。因此我覺得早晚有一天我們應該這樣來 紀念六四,那就是看它對我們的個體生命造成了什麼樣的衝擊。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方面的感 受? 金巖:六四後的十幾年正是我生命走向成熟的時期,在這段歷程中六四扮演了時時刻刻與我 同在的角色。我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給那些好奇的不瞭解真想的普通民眾講解當時的一幕 一幕,他們聽時很感動很同情很氣憤,可聽完後就急急忙忙下班買菜去了,本來想與他們討 論一下,可能是我的水平有限,不能真正地吸引他們,他們只不過當成在聽一個很遙遠的故 事,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也是故事裡的人物,不一定哪天,他們也有可能成為另一個悲劇的 主角。 六四對我最大的影響也許就是堅定我衝出牢籠,奔向自由的決心。當一個人無法改變身邊的 環境時,往往會選擇逃避;我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有些自私,可如果不這樣,我就將過一種 苟延殘喘,毫無希望的生活,這對我自己也是不公平的。可我並不是不關心我親愛的祖國, 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來幫助她走出黑暗的陰霾。 王丹:歷史的大場面我們已經有了太多的記憶,能不能請你介紹一些你記憶中的小鏡頭呢? 金巖:在那段時間,難忘的事何止千萬。我尤為清楚的記得,在一個微涼的清晨,我們在天 安門廣場剛度過又一個不眠之夜,緊張與疲憊的交織下,我們早已飢腸咕咕。這時從朝陽裡 走來一對身影,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和一位五六歲的小姑娘,老太太推著一個嬰兒車,向 我們走來。小姑娘緊隨身旁。來到近前,由於我們是廣場的警戒線,除了學生,外人一般不 得入內,主要是為了防止便衣混進來,北京百姓也極為配合,從不越雷池一步。老太太心疼 地對我說:「孩子,餓壞了吧!來,快拿去給同學們吃。」我說:「謝謝老奶奶。」便招呼 同學們過來吃飯,老太太拿開蓋在車上的布,只見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苞米面粥,一籃子饅頭 ,一罐鹹菜,還有十多支雞蛋。老太太拿出碗來一一給我們乘粥,同學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小 伙子,早已狼吞虎嚥起來。這時我發現,那小姑娘一隻手牽著老太太的衣角,正在用牙咬著 另一隻手的食指,倆眼直直地瞧著食物。我把她拉到身旁,問她:「你沒吃哪?」她搖搖頭 。我隨手拿起一個饅頭遞給她,說:「吃吧。」還沒等她放到嘴邊,正在招呼同學們吃飯的 老太太,突然轉向了小姑娘,嚴肅地說:「不是告訴過你了吧,這是給大哥哥們吃的。」小 姑娘登時眼淚在眼圈裡打轉,拚命地把饅頭往我手裡塞,轉身到老太太身後委屈的無聲哭泣 。我的眼淚已情不自禁奪眶而出,滴在了雪白的饅頭上,嗓子也已哽咽,不能言語,那一刻 我強烈地感到我所做的一切一切是多麼的值得。從一老一小的穿著上,我看得出他們並不富 裕,可能正是由於我們把本該屬於小姑娘的早餐給剝奪了,我為此感到深深的自責。在這裡 我祝願老太太依然健在,幸福長壽;小姑娘也已長大,祝她美麗清純,快樂永在。感謝當年 對我們的無私的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