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信陽 黎明 天上下著瀝瀝的雨,地上冒著縷縷的煙,今天是清明節。 面向南方,點燃紙錢。在幾個特定的日子裡,我會點起蠟燭,或肅立默哀。今年此時這樣祭 奠亡靈,是平生第一次。 父親去年病故,對不信迷信不屑民俗的他有別的紀念方式。一面繡著錘子鐮刀的旗幟包裹著 他的骨灰盒,他該知足,想必不會感到冷清。 父親在北面,信陽在南面。我為一九六零年「非正常死亡」的一百多萬信陽人燒一捧紙錢。  那麼多條人命,我的紙錢太少,太少。 我是為自己燒的吧,我想。心中的塊壘堵塞太久而無法疏解,想到了燒紙。略勝於什麼,我 不知道。 一九五九年春,「無名水腫」和餓死人的事已不鮮見,「共產風」卻再度刮起。信陽地區領 導班子九個常委中有八個同意把二十多億斤的糧食總產誇大成七十多億斤,隨之而來的強行 徵購的暴力,使全地區進入恐怖狀態。一九六零年,一邊是大小官倉堆滿糧,一邊是百萬餓 殍屍橫於野。饑民煮野菜、吃樹葉,幹部還要砸農民的鍋。人餓得躺在家裡不能動,還有人 來家裡搜糧、抓人。大批饑民上路逃荒,當局為無損「大好形勢」竟然出動軍警堵住一線生 路。就這樣,人們眼睜睜的活活餓死,許多地方死人沒有活人掩埋,五百多個村莊全村死絕 ……慘絕人寰的不僅是信陽。中原大地屍骨成堆,堆起一個「偉大政績」:黃河邊上建起了 「行宮」——一處常年無人居住的園林型的豪華別墅群。 史無前例。史無前例早就開始了。 看到「信陽事件」的?一點資料,我很震驚。我去翻史志,查國史、地方史、自然災害史, 看過以後,我很憤怒。 走在街上,淚水一陣陣奪眶而出,抹著抹著,我失聲痛哭。強壓悲聲後咬不住牙關,代替哭 聲的是大口的呼吸。 南方的概念從此改變。從朝陽臨窗的書桌上抬起頭來,總是想到信陽。我的南方,我的南天 被信陽所阻斷。 顛簸一天,笠日登上雞公山。在一處僻靜地跪下,仰望蒼天,俯問大地,放縱眼淚,起而厲 聲長嘯,淒涼的「啊」聲充滿好山好水。 沒有一塊石碑記載那麼重要的歷史,百萬多條性命竟然配不上以任何形式來紀念!江山多嬌 ,生命好輕! 睥睨山頭上那鮮紅、碩大的刻字「天下第一雞」,想:文化?文化也餓死了麼? 過去的文化,在荼毒生靈的同時已被生靈否決,此時的文化因褻瀆生命和歷史也否決了自己 。不紀念生命的、不尊重死去與活著的父老鄉親的文化,沒有人味。 經過那樣的災難而無動於衷,文化會成為什麼樣的文化?社會會成為什麼樣的社會?人會成 為什麼樣的人?大災過後常有瘟疫,善後不當則必有瘟疫,這瘟疫並非僅是生物的病菌和病 毒。人類社會的道德底線與最後堤防是生命構築的,當它崩潰後什麼災難的奇跡都可能被制 造出來。冷漠、麻木、怯懦和爭取生機的陰暗心計蔓延開來,如草如蟻之生命在權威陰影中 瑟瑟戰慄,保命的集體無意識和掙命的群體狂躁成為全體社會成員的索命無常。中國歷史上 有許多走向光明的機遇,有時那道機遇的門檻似乎僅距我們半步之遙,然而陰錯陽差的「偶 然」總是和我們不期而遇,歷史車輪繼續勢不可當地向著誰都設計、設想不出的黑暗地帶沖 去。經過了正常年景下的「自然災害」和「十年浩劫」,付出在上世紀「非人為災難」中死 亡人數佔全人類死亡總數一半的慘重代價,我們該有解開這個迷團的智力:不尊重生命的否 決權是最可悲、最無望的不自重,我們最需要的是尊重生命的否決權。 生命的否決權。成千上萬的生命具有否決一切的權威。否決任何神、任何人、任何團體的智 慧與德行,否決任何堂皇、崇高的理想或理由,否決任何「好心辦壞事」、「探索中的失誤 」之類的表白。這張「血票」無論記錄與否,它權威永恆,時效無限。 是的,一票否決。改寫歷史、鴕鳥政策、刻意淡化等等都是枉費心機。歷史有時或許是一個 任人打扮的姑娘,而生命不是。 面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面對同胞如此深重的災難,若不想、不說、不寫、不作為,還要文 人、公僕、歷史學家、傳媒幹什麼?還要文章、文化、政治、法律、道德幹什麼?!? 信陽人起初還對死去的親人痛哭,後來連哭都不哭了,「沒有過半點過激行為」。「多麼好 的人民啊」!當這讚美之辭閃過心頭,我立刻為自己亦染上下流的「讚美癖」而愧怍不已: 這種語言一旦出口,不僅失去了「人民立場」,也失去了「人的立場」。 能不哭嗎?若對此也沒了眼淚,還有什麼事情值得我們流淚?他們的生命如此輕賤,我們的 生命有多麼高貴?有多少尊嚴? 尊重生命的否決權,否則下一個或你、或我。 理論不是灰色的,生命面前,它是失血殆盡的蒼白。也許,當災難深重到心身難以承受的程 度,所有神聖理論都不再具有凝重的力量和色彩,記住一個傷痛,擁有一份悲哀才是最重要 的。這樣,傷痛與悲哀能提醒人還是個人,還有一份為人的資格。 不知道痛是死了。遲到的同情,遲到的眼淚,遲到的思索,但遲到總比不到好。尊重生命與 人權——一張現代人的身份證書,一張跨入現代化之門的門票,也是趨避現行災難和災難之 源的「護身符」。爭取,握緊,不能失落。 拿出勇氣與恆心紀念生命。今後,每年清明節,我都會為屈死的信陽鄉親,為死的壯烈和不 壯烈的生命燒一掬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