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自我孤立的自由民主 (北京)周舵 那還是在1989年四月下旬,因為擔心大學生們年青氣盛、策略上過於單純,最終弄得好心以 壞事收場,所以我幾次通過北大的舊同事找到幾位參與學運的研究生,一再叮囑他們,第一 要聯合中共改革派,把鬥爭矛頭對準保守派;第二一定不要把鄧小平推到對立面去,否則學 運必敗。本來,我還想建議他們讀點毛澤東著作和列寧的《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 病》,想想又嚥了回去—— 一則緩不濟急,再則他們多半會想: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早在1969年我第一次坐牢時,無書可讀,便把《毛選》一至四卷通讀了好幾遍。從中受到的 最大教益是:共產黨人之所以奪權成功,策略的高明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歷史是勝者寫 的,而勝負每每取決於策略和智慧之高低,而不僅僅是勇氣,或是否「正義」在手。誰能否 認戊戌變法的正義性?康、梁之所以失敗絕對不是像共產黨所說,在革命的時代改良注定沒 有出路,而是因為這些書生在策略上極其愚蠢幼稚。蔣介石之所以失敗,原因固然也非止一 端,但在「抗日」這一關鍵決策上的重大失誤可能是最根本的一條——在民族存亡的生死關 頭,「剿共」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贏得民心支持的,張、楊的「兵諫」無非由民情激憤所激發 。 可惜得很,我們的許多自由民主派朋友們至今仍然在犯康梁式的自我孤立的錯誤——不是去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反而是「最大限度地孤立自己」,恰好與共產黨高明的「統戰 」策略相反。順便提一句:小布希總統似乎也是不屑於搞「統戰」的,但他畢竟有恃無恐, 而我們手中又有什麼? 讓我舉三個例子加以說明:關於社會主義,關於「休克療法」,關於「台獨」 一、社會主義 自由主義者應當如何看待社會主義?這個題目我在「讀書報告之十二」中已經談過了,這裡 只需作一點簡單的概括和補充。 只要人與人之間存在差別——這些差別不可能不存在,也沒有理由不讓它們存在——就永遠 會有人際衝突發生;其中關係最為重大的,就是富人和窮人之間的永恆衝突。任何良治社會 都必須是一個多元平衡系統,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富人和窮人之間的不同價值觀和利益的平衡 。自由主義通常是偏向富人、強者、文化較高的人,社會主義則偏向窮人、弱者、文化較低 的人,因此,多元平衡的成熟良治社會的政黨制度,幾乎不可避免地會走向中右(溫和自由 主義)和中左(社會民主主義)兩大政黨的合作競爭(因為兩黨制比多黨制更穩定),而不 可能是單一主義或黨派獨佔天下。哈耶克的自由至上主義教條在實踐中是行不通的,這不是 由於人們理論的無知或歷史的誤會,是政治自身的內在邏輯使然。我們某些書齋裡的自由主 義者正是誤入了與哈耶克一樣的歧途。 在中國,窮人為數眾多,左的和極左的意識形態影響極深,太右的施政勢必引起極大的反彈 ,這等於是在為極左勢力鋪路。在「中派的聯盟」(參看拙作《促成中派的聯盟》)穩固建 立之前的最優選擇,是以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為主導建構自由憲政的制度框架,同時著重建立 盡可能廣泛的社會保障制度,以維護弱勢群體的利益。忽視多數窮人的福利要求,自由主義 勢必立足不穩,不管你說多少「自由對所有人都有利」之類的道理,也終歸無濟於事。窮人 都很實際,並不管你那麼多。 另一方面,這不等於同意「新左派」的主張。「新左派」們也是同樣的教條主義,片面堅執 「社會公正」的至上性一元價值教條。更糟的是,他們不區分三種不同的左:「極左」、「 官方左」和「中左」。極左不必說了;官方左則是一種「形左實右」、口稱社會主義(還是 極左那一套!)的詞句、實則從權錢交易的權貴資本主義中大撈實惠的騙人鬼把戲。「新左 派」們既不敢觸及官方假左派的權貴資本主義本質,又不和極左的意識形態劃清界限,不承 認只有靠市場經濟把蛋糕做大,窮人才能真正從中受益。他們不去認真考察社會民主主義的 當代轉型,當然也就不可能知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後的社會民主主義已經成為社會自由主 義,即融合了自由主義的社會主義。 於是,黑白二分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就只能是一場無益而互相傷害的混戰。 足見我們的知識份子並沒有真正從「黨文化」中脫身出來,思想方法還沒有改變。 二、 休克療法 應當如何評價休克療法?像這樣牽涉面極廣的大題目,我深知作任何簡單的概括都難免鬧笑 話,所以,儘管內心極其懷疑,但在談及俄羅斯的休克療法時,我一直表示「不瞭解情況, 所以無從置評」,僅僅強調俄羅斯的搞法放在中國是絕對行不通的。認真讀了一些書之後( 見文末),現在我相信,像中、俄這樣幅員遼闊、情況極其複雜的內生型(不是外力強加的 )共產制多民族大國,「休克療法」根本是完全不切實際的右翼烏托邦;所謂「華威頓共識 」乃是一套「自由至上主義」和「市場萬能論」的極右一元意識形態教條,放在西方也許很 好,拿到中俄卻是災難性的,前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的批評意見幾乎完全正確 。 薩克斯(Jeffrey Sachs)自我辯解說,俄羅斯根本沒有施行他的休克療法,卻不深思一下, 「不施行」可能就是因為施行不了——首先是因為不具備相適配的政治和社會、文化條件。 至於他所說的「不能分兩步跨過一條水溝」就更可笑了——水溝是一回事,大江大河是另一 回事:你得先量量自己的腿夠不夠長!我很懷疑薩克斯教授是否完全考慮過制度學派對新古 典主流經濟學範式的深刻批評。 比經濟學原理的爭執更嚴重的問題在於,「休克」派那種幾乎是赤裸裸的「精英利益至上主 義」幾乎從來不顧及人民大眾、尤其是社會底層民眾和弱勢群體的現實利益,以至於他們的 口吻聽上去就像是一群「為理想和正義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共產黨人在說話(「蓋達爾 幫」的口頭禪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誠然,世間沒有免費的午餐,改革不可能不付代價,但是,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沒有這 個人道立場,「自由民主」會成為什麼鬼東西?——任何時候都必須把「爭取最小代價」放 在心底,時刻不能忘記。改革十二年,人均GDP下降一半以上,43.1%的俄羅斯人生活在最低 生活標準線以下,其中15%的家庭處於赤貧狀態(世界銀行1996年資料;俄羅斯科學院1997 年8月的一項調查則顯示,41%的人收入剛夠養活自己,17%的人不夠養活自己),80%的人沒 有任何存款,50%以上的國內生產總值控制在來自前共產黨官員的八大寡頭手裡,有組織的 犯罪團伙滲透進了1/3——1/2的國民經濟部門(有人極諷刺地把葉利欽主導的改革稱為「偉 大的犯罪革命」),「城鄉居民的小塊土地、菜園和花園現在成了防止2/3的俄羅斯人忍饑 挨餓的根本所在」,……所有這些「成就」導致自由派右翼黨團在最近的杜馬選舉中全軍盡 墨、連5%選票的門檻都沒能邁過;而那位大得人心的普京正被西方看作新獨裁的締造者;至 於5%左右的經濟增長,卻全靠出售石油和礦產資源支撐著,「俄羅斯已經淪為一個靠出賣資 源和原材料維生的第三世界國家」——難道,這就是那些至今還在鼓吹俄式激進變革的「民 主」派想要兜售給中國人的東西?且不說,我們根本沒有石油可賣,城裡人也沒有郊區花園 可種,我們的人均資源水平正好處在與俄羅斯相反的另一極端上?這種改革,除去極少數意 識形態狂熱分子,和趁火打劫的強盜資本家之外,還有幾個人會為之歡欣鼓舞? 普天之下的意識形態狂熱分子都相似,激進無分左右。 然而時代畢竟不同了,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在這個自利的「理性人」時代,一切蔑視多數 人利益、得不到多數支持的改革只能是死路一條。 三、 台獨 台獨當然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定是非,本文只能簡單談談兩點意見:「台獨」也好,「公投 」也罷,都既不是什麼「普世價值」,更不是「天賦人權」;自由民主派如果不愛國,那就 算是死定了。 台獨派提出的種種言說,絕大多數要麼是情緒發作,要麼是偽學,不值一談。唯一值得討論 的,是所謂自決權。事實與許多自由派的武斷信念正好相反,自決權根本就不是人權,那是 種集體權利(人權是個人自由權利),而且僅僅是左派們鍾情的東西,不是普世價值;公投 雖然不見得一定不能用,但至少原則上是不折不扣的直接民主,與自由主義的民主有相當大 的衝突,當然也完全談不上是什麼普世價值。比較詳細的論證可參看拙作《進言台灣民進黨 》,此處只得從略。 有人以「多元性促進創新」為由主張分裂,這又是一元價值至上,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只見 及分裂之利而不見其害,而且完全不考慮「創新」的成本由誰承擔,聽上去好像是一位以「 全人類」的「最長遠利益」為唯一考慮的上帝在發話,要拿中華大地當創新的試驗場,其他 一切均在所不計。說得嚴厲一點,這恰是極右派無良之例證,而且我們中國人聽上去竟是如 此之耳熟!極右與極左原本就是相通的。 不愛國的國際主義、世界主義志存高遠、居心良善,作為崇高理想,我完全贊成;但是,回 到現實,當今這個世界卻仍然是一個國傢俬利本位的蠻荒之地,而且,只要沒有世界政府, 現實便只能是如此,我們不能錯認理想為現實。出於愛國主義,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堅決反對 台獨。愛國主義這股洪流只能因勢利導,使之成為艾賽亞.伯林所說的、良性的「自由民族 主義」(參見顧昕的介紹文章,載《北京之春》98.8),設法把它疏導到自由民主的「親西 方」的國際文明主河道中去,而決不能強扭硬頂;強扭的下場無它,唯滅頂之災而已。不能 搞「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那一套小兒科,不能因為共產黨打愛國牌,你就反其道 而行之,出「賣國」牌!誰想找死,悉聽尊便,我們不能陪他玩,因為正有要緊的事情等著 我們去做。「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們求索的是中華民族的生路、光明燦 爛之路,不是死路——死路屬於敵視自由民主的一黨專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