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生者與死者的尊嚴 ──「六四」十五週年中國天安門母親告海內外同胞書 (北京)丁子霖   親愛的同胞們:我們是十五年前那場大屠殺的受害者。   我們是一群因命運相同而聚集在一起的89天安門運動死難者的母親。   此時此刻,請首先接受我們良好的祝願與問候。   今天我們給諸位寫這封信,是出於一種交流的渴望,想就十五年前的「六四」慘案向各 位說說我們的心裡話,   被記錄下來的182位死難者   當我們提起筆來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們的手是那樣的沉重,因為在我們面前,擺著一份 由我們親手記錄下來的182位死難者的名單。被列入這份名單的,有我們的兒子或女兒,有 我們的丈夫或妻子。他(她)們都是普普通通的學生或市民,都是普普通通的中國公民,有 幾位甚至連公民的身份都還沒有來得及取得。今天,當我們面對這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時,我 們的心仍在顫抖,仍在滴血。   在十五年前的那個黑色週末,他們從我們的身邊抽身而去,從此便成永訣。   我們無法忘記: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是在聽到大屠殺的槍聲以後毅然離家奔赴死亡的;我 們同樣無法忘記: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是在木樨地橋頭阻擋軍隊向天安門方向開進時被密集的 槍彈掃射致死的;我們同樣無法忘記: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是在長安大街的西單和東單路口與 戒嚴部隊的對峙中飲彈倒地的;我們同樣無法忘記: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是在大屠殺現場救護 傷員或同軍隊搶奪同伴屍體的時候被射殺的;我們同樣無法忘記: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是在抗 議軍隊的暴行或用照相機記錄下這種暴行的時候被奪去生命的;我們同樣無法忘記:他們之 中的一些人是在撤離天安門廣場時在西單的六部口被從身後開過來的坦克活活碾死的。   我們同樣無法忘記:他們之中至少有三人是在天安門廣場被打死的,而且有一人恰恰倒 在了廣場中央懸掛共和國國旗的旗桿下。這個人的名字叫程仁興。   我們這裡還保存著一些照片,照片上死者的屍體一排一排整齊地堆放在一所醫院的化驗 室,其中一具編號為「30」。他的名字叫杜光學。   我們這裡還保存著這樣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死者腦部和肩、臂部都留有槍傷,但最後他 死在了戒嚴士兵的刺刀下,他的雙手手心還留有深深的刺刀刀痕。這位死者的名字叫吳國鋒 。   我們這裡還保存著另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屍體全身沾滿了泥土,面目已很難辨認。這具 屍體是在天安門西側紅牆外的一個土坑裡挖出來的,死者的名字叫王楠。在同一地點還掩埋 了許多其他死難者的屍體。這些死者都是誰?詳細數目有多少?他們的屍體後來又運往了何 處?這一切至今不得而知。他們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六四」失蹤者。   讓我們記住   讓我們記住這恐怖、這殘忍、這慘烈吧!   我們應該記住:我們置身於其中的這個制度是多麼野蠻,多麼沒有人性,又多麼虛偽。 如今,共產黨的權力核心已經從第二代過渡到第三代,又從第三代過渡到了第四代。但是, 這個制度的基本職能卻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扼殺「自由」、扼殺「民主」,撲滅任何來自 文明世界的火種,無情地鎮壓一切向這個制度說「不」的挑戰者。   我們作為當年那場大屠殺的受害者,這十五年來忍辱負重,歷盡艱辛,卻始終保持著最 大的克制。我們摒棄了牙眼相報的敵視與仇恨,摒棄了以暴易暴的極端與偏狹。我們多次致 函全國人大和國家領導人,主張朝野雙方本著和平、理性的原則,按照民主、法制的程式, 以協商對話的方式來求得「六四」問題的公正解決。這十五年來,海內外的許多有識之士, 也從化解矛盾、實現和解的良好願望出發,紛紛提出公正解決「六四」問題的要求或建議。 今年3月兩代會期間,301醫院的蔣彥永醫生再一次挺身而出,大聲疾呼,建議黨政領導人早 日為89學運和「六四」正名。然而,所有這一切要求和建議得到了什麼樣的回答呢?回答是 :「我們必須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如果再給我們二十年、五十年的穩定 ,中國一定會發展得更強大。」結論是:「團結和穩定比什麼都重要。」   這是中國總理溫家寶先生以現行制度代言人的身份在兩代會期間就「六四」事件對中外 記者所說的一番話。   這些話明白無誤地告訴國人:死人不要緊,人命不值錢;為了「穩住大局」,什麼事都 可以做,什麼都可以在所不惜。請問,這與十五年前鄧小平所說的「死二十萬,換二十年穩 定」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難道不殺人就沒有今天的政治穩定;不殺人就沒有今天的經濟奇跡 ;不殺人就沒有今天和明天的強國地位!?在這十五年裡,幾乎每一任黨政領導人都無一例 外地要拿出「六四」以來的所謂「巨大成就」來為當年的鎮壓作辯護。那麼,在這裡我們有 必要以同樣明白無誤的語言告訴這些領導人:上世紀80年代末發生在中國首都的那場大屠殺 ,是對人民的犯罪,對民族的犯罪。這場屠殺不僅嚴重地違背了本國的憲法和一個主權國家 所應承擔的國際義務,而且已經由對人權和公民權的一貫侮蔑而演變成為一場空前的反人類 暴行。在這場暴行過後,歷屆政府加以推行並拿來炫耀的,也絕非什麼強國之道、富民之策 ,而只不過是用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作抵押,來謀取一小部份人的特權利益罷了。   請不要再欺騙、愚弄善良老百姓了!他們已被欺騙、愚弄了半個多世紀,這難道還不夠 嗎?   今天的中國領導人需要用行動來證明自己已擺脫了中世紀的野蠻與愚昧,更需要用行動 來證明自己已放棄了曾經在半個多世紀裡肆虐於整個中華大地、令千百萬生靈塗炭的「中國 特色」共產極權主義,而不是搞那些蒼白無力的「親民」形像工程。他們需要有一種勇氣, 一種敢於與傳統專制制度及其意識形態決裂的勇氣,一種敢於拋棄偽善和謊言轉而追求真誠 、真實的勇氣,一種敢於直面歷史罪惡、作出良心懺悔的勇氣。   我們沒有放棄期待   我們沒有放棄期待。我們期待今天的「胡溫新政」能真正著眼於國家、民族的未來,棄 舊圖新,改弦更張,對民眾之希冀、世界之潮流作出正面的回應。但我們同時認為:制度比 人強。假如沒有民眾的普遍覺醒,沒有民間維權運動的持續開展,沒有知識分子的道義回歸 和良心擔當,……一句話,假如沒有民間力量的積聚及其對執政當局的壓力,那麼,所謂的 「胡溫新政」終將被舊制度的慣性所吞沒,而且很可能成為一種包裝得更為精緻的謊言與欺 騙。   讓我們一起來推動時代的變革、民族的新生吧!不要做怨天尤人的旁觀者,更不要做舊 制度的維護者。   十五年前的那場大屠殺,使我們蒙受了深重的苦難,但也使我們經歷了一次靈魂的洗禮 和思想的啟蒙。今天,我們至少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人,不是可以任人宰割、任人奴役的 牲口,也不是靠主人豢養供主人消閒取樂的寵物。作為一個中國人,應該有民族的自尊,但 更應該有個人的自尊。一個社會的文明進步,皆來自人們對自由和尊嚴的渴求;而任何一種 專制制度的最主要特點,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扼殺並最終消滅人的這種渴求。發生在1989年 的那場天安門民主運動,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上說,正是人性中這種對於自由、尊嚴的渴求與 專制極權主義之間一場規模空前的衝突與較量。這場較量以前者遭到毀滅性打擊而告終,而 其最直接的一個災難性後果,就是在全社會造成了對於自由和尊嚴的畏怯與逃避。中國再一 次躑躅於世界文明圈之外,整個社會被一種到處瀰漫著的晦暗、冷漠、絕望、墮落所籠罩, 沒有公平、沒有正義,沒有誠信,沒有羞恥,沒有敬畏,沒有懺悔,沒有寬容,沒有責任, 沒有同情,沒有愛……。難道這就是民眾的選擇?不!這是專制者的選擇。因為,這一切恰 恰是專制制度賴以生存的土壤。   然而,我們相信,歷史終將服從人民的選擇。而這,也正是我們的希望之所在。   在這封信即將結束之前,我們願意重申「天安門母親」群體關於紀念「六四」十五週年 的口號,這就是:   說出真相 拒絕遺忘 尋求正義 呼喚良知   一個靠謊言和欺騙來維持的制度是該詛咒的,但要改變它則需要有一種持久的理性。面 對這樣一個制度,一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說出真相」。「真相」是 一種力量,「說出真相」是無權者的權力。沒有真相,就沒有歷史的記憶,也就沒有正義與 良知。我們熱切地希望所有海內外同胞都能自豪地生活在真話和真實之中。這將使所有的人 都能得到公正的對待,使所有人的自由與尊嚴都能得到平等的尊重──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 去的。